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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噬臂盟 ...

  •   杨谌决与姜信屏果然被安置在徐州。段充对吴国怨怒已久,于六年前出使之事倍觉受辱,衔恨在心,待他们二人自然极苛薄凌蔑,将其囚在一处驿馆便弃之不理。
      这日杨谌决在院中见到段充的随行车驾,便心内一紧,举步走向别厅。两名府吏阻道:“宣抚使在内公务,郡王莫扰。”
      杨谌决骂道:“你眼瞎了,敢拦我!甚么公务公务到我厅堂里!”隐隐听得室内人声嘈杂,又似有钝物之声,急怒交加,一脚踹开小吏便推门直入。
      制笞杖的内侍赫然列于两侧,姜信屏双手被缚,连刑床也无,直匍匐于地,面色苍白,紧紧咬牙,显是已受了杖。内侍仍举杖将落,杨谌决只觉周身气血轰然直冲灵台,一个箭步跨去,将内侍掀翻在地,挥拳便打。堂内登时哗然骚乱,那内侍已被打得鲜血横流,胡乱挣动,痛苦呻/吟,仍抵不住他一记记重拳不停落下,伴着怒喝:“你敢打他!不长眼的阉废!”
      几人团团围上,拼命拉扯,才将二人分开。杨谌决面色铁青,大口喘息着,目光狠狠扫向当堂端坐的段充,“段充!你莫欺人太甚!”
      段充振袖起身,冷声道:“姜郎君今日妄图收买守卫,私传信函,祸乱徐州。本官已将那守卫就地处决,依律责一犯案庶人几杖,亦算不得逾越罢!”
      姜信屏已松绑起身,隐忍着怒气别过头去。杨谌决怒目而视道:“你只记取,若敢再动他一分一毫,留心你项上之物!尽管来试!”段充不意他如此放肆桀骜,也是一阵惊怒,他见血流蔽地,那执杖人鼻梁已断,面目模糊,似是去了半条命,被侍从慌忙抬出了,拍案连连冷笑道:“吴王温和儒弱,其弟竟是个狂吠乱啮的凶猘!奇也怪哉!”
      身旁一名小吏忽惊呼一声:“宣抚……”段充奇怪他欲言又止,狐疑地顺着他目光看去,原是杨谌决右臂上血污洇透了一片缟素,沿着袖管滴滴坠落。见他蹙眉忍痛的神情,段充勾唇道:“郡王下手也忒重,还是移步正厅包扎养伤罢。”
      杨谌决右手狠狠作痛,那日渡河回来便被不由分说地押来,身上伤口虽不重,但包扎潦草,方才用了全力,便又挣动开裂,涌血不止。
      姜信屏掩上门,眉峰紧缩,“你又犯什么浑,裹什么乱?”
      杨谌决忿忿道:“那遭瘟的小吏敢打你!姨父都未曾打过你!若非我来得及时,你都受了好几杖了!”
      姜信屏扶他坐下,淡淡道:“寄人篱下,受人挟制,又能如何?我又不是瓷器,摔打辄碎。”
      杨谌决注视他的面庞,忽的一笑:“我看你倒怪像件瓷器――邢窑白瓷。”
      姜信屏懒怠睬他,这时一个婢女捧着沃壶、盥盆、伤药之属走入,置于案上,便欲为杨谌决处理伤口。不妨他忽厌烦地挥开,重重拍案,震得盆罐都晃动不已,摔桌掀碗发作了一通,骂道:“滚出去!”
      那婢女蓦地一惊,惶然跑了出去。姜信屏不可置信:“赶走了?”
      杨谌决浑不在意地点头,“赶走了。”
      姜信屏忍无可忍,冷声道:“你看我像侍候人的?”
      “何敢劳动郎君?”杨谌决不冷不热道,“便我这手溃烂了,也决计不受敌寇的虚意怜悯――一个孱货,一群贼子,我倒想看这帮乌合之众能得意几时!”
      “噤声!”姜信屏望向门外,“你说这般话,是不欲再归吴了?清醒些!”
      “你道杨文深送我到此处,还存着召回的意?”姜信屏正惘然想着,他几日来费尽心力欲送信回家中,仍是不济,不知朝中如何,父母如何……想必是一团糟乱,忽听杨谌决冷然续道:“你真够清醒,清醒到将羞辱视为无物,将伪善当作好意,只差要摇尾乞怜了!我却是要气节的!”
      姜信屏一时无言,心内如堵。他们二人自小吵嘴多得数不清,杨谌决胜在嘴够野,而他吃亏便吃亏在嘴不够快。
      此时他思绪嘈杂,强压着怒气走到门口,向侍者要来一领干净的丧衣,紧锁房门,再提起沃壶注入盥盆,深吸口气道:“段充有句话倒未说岔――逞口舌之快,一径的聒噪!那我不妨也送你一句,王侯气节岂同于庶人气节?庶人大可以匹夫之勇学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首阳。而你只是怫悒怨愤,心中半点为家为国之责也无。你要学伯夷叔齐,并非迂气陈腐,更非抱节守志,而是愚不可及罢了!”
      他说罢这席话,不再打话,只拽过杨谌决的右臂,卷起袖管,拿巾帕清洗伤处。杨谌决如周身被灌了冰雪,心火渐渐被浇熄,迷茫惘然目视着他。
      “可痛得厉害?”姜信屏手劲不轻,杨谌决却好似无知无觉,面无神情。少顷便换下一盆血水,姜信屏心中气恼慢慢平息,才恍然放缓了动作。
      杨谌决一手抵额望向窗外,云脚低垂,枯枝瑟瑟,天地间都逼仄阴沉。他到这时才真正感到那高窗穹顶重重楼台将他们锁在这一处樊笼,一向的倔拗神色毫无踪影,现出苦楚来,“我只恨自己无能,牵累你吃苦受辱。”
      转瞬到了除夕,他们这驿馆内资用匮乏,与外隔绝,亥时便内院禁门,自然并无什么热闹,只在院落内零星张了些彩灯以示节庆。
      杨谌决与姜信屏守着案上一支灯花来守岁,这般二人孤零零地守岁还是头一回,倍觉凄清,连棋枰都懒怠拿,便以口诀对弈着消闲,下到最后,语声都低弱了。姜信屏移到窗前,隔着一片白茫茫的云母窗,迢递灯烛都化作淡淡光晕,映出一双伶仃的白影,相顾无言。
      他怅然吟了一句:“季冬除夜接新年――”便再说不下去。又是季冬除夜接新年,却不见帝子王孙捧御筵,更不复“宫阙酒星河低拂树,殿廷灯烛上熏天。”,那些瑰艳盛筵、绮丽图卷,渺远得似一场华梦。
      他问道:“方才那局,可要复盘?”半晌无人应答,回目过来,才见杨谌决恹恹垂目,酡颜如醉,眼下颧骨异常的潮红泛到两颊。姜信屏一怔,将手贴到他额上,滚烫得惊人,身上冷如冰窖。还未动作,杨谌决便周身发软无力地滑到他身上。
      姜信屏忙扶住他,唤道:“九郎。”见他已烧得昏昏沉沉,便移他到榻上,将靴子脱了,拉过衾被盖上。
      他自觉将杨谌决伤处处理得并不差,不想他忽然起烧得这样厉害,登时懊悔不曾与段充分说,请他延医看诊。
      姜信屏推门而出,唤了一侍婢来:“郡王犯了急病,馆上无医师,烦请你到外间知会一声,让守卫去医馆请个郎中来看诊。”
      那侍婢面色犯难,嗫嚅道:“亥时禁夜,奴婢们也是出不得外院的,守卫更无法私自出府。”他心乱如麻,隔着一道厚重院门高声道:“郡王急病,还请通传段宣抚一声,延医来治!”
      守卫们镇日守着他们,除夕尚不得懈怠,要在此处受累,本已焦躁不堪,听了这话只是敷衍一句:“段宣抚赴刺史的宴去了,离此处甚远,来回通传也费时,明日再话罢。”便无下文。
      姜信屏重重拍打铜门栓,“郡王千金之躯,若有万一差错,尔等担待不起!”
      门外没了动静。更漏暗度,爆竹声起,旧岁已除。此处僻远,他依稀听得远处市坊内汹涌的欢声笑语,如同隔了一重天地。过了片晌,那端响起守卫们划拳饮酒的声响,戏谑道:“瞧他那落魄样儿,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劳什子郡王了。”一人接口道:“谁家郡王?等闲不是我唐家郡王!”引得一片哄然大笑。
      姜信屏默默回身,吩咐一名婢子添炭盆、烧热炉子、端井水和热水来,又抱了床最厚重的衾被为杨谌决添上。
      他面上热得像炭炉,双手寒意砭人,颤栗不止。姜信屏俯身理了理他的乱发,他微微睁开双目,一双尽是狡猾神气的猫儿眼此时毫无神采,瞳眸涣散,像是认不出他是谁,斧凿似的轮廓如塑像般毫无生气。
      姜信屏绞了凉帕巾细细为他拭了一回面,搁到额上,忍着酸楚低声道:“只要你能好,我再也不和你吵了。”
      杨谌决双颊火烧般艳红,又隐隐透出几分骇人的灰败,齿关咯咯作响,声音嘶哑地唤道:“阿娘。”姜信屏心中狠狠一酸,他接着呢喃道:“娘……我要吃乌饭、槐叶淘……”
      姜信屏见他已开始病中的谵妄,只怕好过来也要烧糊涂,少不得心智受损。他心下如同无数针刺般痛,揩去目中湿意,恨恨道:“你留着命回去,就吃得到。”
      杨谌决双目直直望着帐顶,“阿娘,我想吃酪……”姜信屏忍不住焦急道:“吃甚么酪!”转头向门外道:“煎盏热汤来。”
      方才那侍婢惴惴走入,望了一眼杨谌决道:“郎君,奴婢略晓些药理,郡王是风寒热症,吃剂药发汗便可好……可馆中无药材,只厨房有备着旦日的桃汤,奴婢去烧一盅来。”
      姜信屏心间如煎如沸,胡乱点了点头,又叫她道:“且住!”侍婢怔怔停步,他待要起身,手被一把攥住,“莫走……阿娘,莫……鸾奴,莫走……”
      姜信屏涩然将他的手指根根掰开,掏出姜夫人临走那日给他的绣囊,拈出一粒丸药,“你可认得这是何药?家慈与我此物,道是道馆所求,若遇重伤急病可服之保命。”
      那侍婢挑下些粉屑嗅了嗅,冷香扑鼻,又含入口中,方才斟酌道:“这药稀奇,或有效用,为郡王服下应不妨事。”
      二人遂喂他咽下,又灌了一盅桃汤,侍婢将门窗拴好便退下。姜信屏守在塌旁,见杨谌决拥着厚厚被衾仍是喊冷,面容不时痉挛,整副身躯只是簌簌发抖。
      姜信屏怔怔思忖,忽而一手解开腰间束带,将外袍中衣尽数褪下,躺进被中环住他。杨谌决感到暖意,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姜信屏被冰得浑身一个激灵,只是搂紧了他。
      姜信屏思绪纷杂,清醒十分。而杨谌决断续呓语着,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莫走”,一时唤“阿娘”,一时又是“鸾奴”。
      姜信屏于黑暗中定定凝望他的侧脸,叹息般微不可闻道:“自小到大我几时离过你了?人生如寄,倘若尚有明日……倘如此,便与你归老此处又何妨。”
      不知几更天时,杨谌决额角开始沁出汗珠,渐渐宁静沉睡了。姜信屏也模模糊糊睡去。
      杨谌决自昏昏沉沉的乱梦中缓缓醒转时,已是日悬中天,身畔不见姜信屏,却留存似有若无的一段暖意与香气。他要来栉沐诸物,头脑麻木地沐浴一回,换好衣物,步履仍虚浮无力,便疲惫地将脸埋在臂弯里。
      忽听到有人疾步走来,又在门前放缓了脚步。他猛抬起头,果然是姜信屏,身着白絁袍,正手捧木盘,盛着柏叶一枝,柿、桔各一个。
      姜信屏恍然见了他好端端的清醒模样,舒了一口气,百般滋味汇于心间,最先闪过的念头竟然是:便知你不会抛掷我一个人。
      “往后病了休逞强硬撑,绝了那抱节守志死的傻想头,净祸乱劳烦旁人。”他发作了这句,伸前木盘示意道,“挑一个。此处寻不到甚么好物什,便拿这个充个贺礼罢――贺郡王寿。”
      杨谌决此时才省起今日是自己生辰,取了个桔子在手中抛玩,笑道:“我理会得――贺寿也教你说得恁般冷淡丧气,一岁百事吉,要馈赠分出才算得百事吉。”(1)
      姜信屏面色稍缓,遂将柏叶赠予作夜那名侍婢小萝。她正拿着把小银剪于檐下剪春胜,也笑着道贺。
      掩上房门,杨谌决忽郑重道了声:“多谢。”姜信屏怔了一怔,淡淡道:“你我之间不说这个。”
      “不错,”杨谌决一笑道,“过命的交情,还言甚么谢。”他忽拖过姜信屏的右臂,捋退衣袖,俯首下去,深深将牙齿嵌入肌肤。
      姜信屏痛得倒抽半口冷气,“发什么癫!将我作胶牙饧不成?”说罢抽走手臂。
      “你昨晚说什么了?”杨谌决抬起头笑看他莫名其妙的神色,“你说永不离弃我,我可没病糊涂,莫诓我你也病中谵语、不作数――既有此诺,便噬臂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姜信屏不意他烧得恁般厉害还听得一清二楚,惊异之下微窘,哂道:“血呢?还道你是个‘狂吠乱啮的猘犬’,如何这便牙口不好了?”
      他抬起手臂,玉瓷般的肌肤上只有一排略深的牙印。杨谌决摇首笑叹:“真会为难人,教我如何真下得去口?”语罢再度俯首啮去,立即有血珠沁出。姜信屏一阵激痛,不禁暗咬了牙。
      杨谌决编贝般的皓齿与泛白的唇上都染着一抹嫣红,用锦帕为他包扎了伤处,又兀的摔碎一只酒盏,决然以碎片在左手划过,登时现出一道血痕。他将鲜血滴入酒中,奉杯与姜信屏。
      姜信屏一饮而尽,腥涩得直皱眉,失笑道:“右臂伤未好,左手又添新,真成个残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隋唐五代时人们在元旦用盘盛柏叶一枝,柿、桔各一个,与亲邻分享,取其谐音"一岁百事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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