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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胡无人 ...

  •   惊魂甫定,杨谌决捧着诰书步出,失魂落魄地策马回京,再于黑云都中遇上姜信屏时,已是圣驾回宫那日。
      二人相顾,一阵无言。
      杨谌决默默注视着他,今日迎驾,姜信屏未着甲胄,只在窄袖袍外披了件朝服,绯底补袍上绣雪豹踏青碧海浪滚纹,眉宇落拓,俊美无俦。他一如既往地扬眉挑唇道:“都听说了?便是下月,你去安顿些许,随我去罢。”
      “都听说了。”姜信屏踟蹰片刻,道,“允携几个从官?我去安置。”
      杨谌决苦涩一笑:“与你戏耍,不作真,哪能真叫你跟我去受苦呢。”他仍垂目凝视着补子上那只栩栩如生的雪豹――文武功名,朝中新贵,他如何见他将数载心血换来的似锦前程皆弃之?
      “何必言苦,京中又何尝不是风霜刀剑,防不胜防。”他举目望着遮蔽他们的一片绿杨浓阴――姜府那一株垂杨,多少次,他抬目便望到纷纷翠叶中探出那张明媚张扬的笑脸。他下定了决心般吁气道,“父亲叫我同去,你这胡作非为的乖张性子,阿耶怎放心得下无人看顾。”
      那双乌浓皎白分明的眸子定定看着他,放出近乎炽烈的光芒,“你当真愿意?”
      姜信屏倏忽直视着他:“愿为一前锋、愿为一长史,这话落在地上便不会改。我答应过你的,并未抵赖。”
      他满怀心思不知如何言说,一俟姜储彻回府,便迎上道:“父亲――”姜储彻见他踌躇模样,只淡淡笑道:“许久未亲授你茶艺了,不知长进如何?莫忙着进屋,先同我煎一回。”
      姜信屏心间迷惘,到底应道:“是,儿子执筅,请父亲指点。”顿了一顿又道:“眼下风雨如晦,莫若入内罢。”
      姜储彻望一眼乌云如絮的苍穹,似有所指般道:“山雨欲来风满楼,退避三舍亦无可免,倒不如闲观风雨。”
      二人遂移到庭中茶床,相对跽坐。
      姜夫人拨开竹帘,袅袅水汽扑面而来,暖香蒸入肌肤。隔着细细水雾,只见父子二人皆已卸下朝服,只着广袖白襕,显得冲和淡远,清雅无锋,身侧摆一盘残棋,竹编茶床上吊着个银瓶,兀自烧着。
      姜夫人不由抿唇一笑道:“旁的府邸早有启自雨亭来消暑的,又兼以壶壁盛冰,饮冷酒凉茶,我亦贪凉教厨下做酥山。你们这处倒风雅,却还煮茶,真当得起“自清凉”。”
      姜储彻微聚眉峰:“你本就体寒,莫胡闹,贪凉吃那些冷食。”
      姜夫人笑着应承,入座盈盈道:“水三沸了,鸾奴今日怎的魂不在家?”
      姜信屏这才仿佛尘音入耳,听得声声沸水击釜声,忙接了碧涧茶团来,用小锤隔纸敲碎,细细碾研,点汤入茶末,调制茶膏。
      银茶瓶中水声潺潺,倒仿佛雨落铁马,隔着蒸腾而起的细雾,似浇熄暑意。
      姜信屏脱口笑道:“此刻若有灵雨涤尘,倒也合宜。”话音甫落,方才察觉这话此时听来,倒仿佛含了刻意试探的双关语意,立即懊恼微窘。(1)
      姜夫人果真怅然道:“九郎离了京中波谲云诡,未必不是好事,只怕是失了圣心,有意罚他。”
      二人齐齐抬目看她,姜信屏只是稍顿,仍一手注水,一手击拂,执着茶筅,手腕发力,沫饽洁白,水脚晚露。
      姜储彻笑赞道:“不错,茶艺倒长进不少,只是《茶经》尚未读透。”姜信屏怔怔看着父亲,只听他缓缓道:“所谓‘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牙者次;叶卷上,叶舒次;阴山坡谷者,不堪采掇’茶树幼苗怕强烈光照,还须林木为其遮荫。”
      姜信屏分出新烹热茶,茶汤融入类冰类玉之越窑瓷的千峰翠色间,瓷色青而茶色绿,白沫咬盏不褪,一室茶香衣香,心间却是纷纷杂杂,眼前茫茫惘惘。
      他喉头发涩道:“可儿子亦读陆羽论宜茶之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水不问江井,要之贵活。儿子愿为山野活水,胜作荫下苗。”(2)
      姜储彻深泓般的眼眸审视他良久,抚须叹道:“罢,你也大了,当知如何自处。”姜夫人亦温言柔声道:“你这满腹心事既是为了九郎,去国离乡后,务必看顾好他,看顾好自个儿。”
      姜信屏感深拜伏,叩谢父母。姜储彻颔首道:“下去罢,到落烟斋寻拣些钟意之书一并带去。”
      姜信屏告退,姜储彻夫妇望着儿子颀长的身影转过了回廊,相顾皆是怅然。姜夫人眉间升起一抹虑色,摇头喟道:“鸾奴却同彻郎一般的性子,自小心思过重。”心中思忖――鸾奴本可嗣承荫职,却让于幼弟,自那刻其她便知其志不在小。她能够洞彻儿子斯文端雅外表下,内里隐藏的落拓剽悍,倒与杨谌决那狡狯轻狂之气有几分相似相投,殊途同归。
      中书省诏令下达,授淮安郡王杨谌决为楚州观察处置使、护军姜信屏为楚州团练使。七月流火之时,皇帝在云台设宴为淮安郡王践行,乐工高唱《胡无人》。
      “严风吹霜海草彫,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胡无人,汉道昌。”
      车队出了东华门,行过九曲桥、洗马桥,向北城墙逶迤而去。到了山光桥,便是广陵廿四桥的最后一桥,北出山光,再无故人。桥边长柳拂堤,多有行人驻足林中,纵酒相践,折柳惜别。
      一片碧染的林下静静现出两顶青油壁车,杨谌决与姜信屏齐齐提缰下马,遥遥行礼。帷帘褰起,姜储彻夫妇牵着司鸢缓缓走来,姜判之紧随其后。又一英姿勃发的负剑少年郎飞跑而来,却是米祎,他用力捶了一记杨谌决的肩,及至开口却只是翻来覆去一句,“同鸾奴平安归来。”
      “表哥和大哥何时回来?”姜司鸢折了柳条放入二人手中,牵着姜信屏的袖缘仰面问道。她以香绦结双鬟,缕红点缀,结肖垂肩,梳着齐刷刷的刘海,露出细白肌肤和一双乌圆杏眼,煞是娇憨可爱。
      姜信屏爱怜地抚一下她的发顶,温声道:“年节许就回来了,鸢娘在家中要听阿耶阿娘的话。”杨谌决亦揉揉她的碎发,笑道:“表哥回来时给你带边关的好玩意儿。”
      司鸢登时莞尔,牵起一双浅浅的梨涡,笑靥明媚地认真思索,“我要一副玉石棋子,一把螺钿曲颈琵琶,唔……还要一柄镜子,比广陵打得更好的宝镜!”众人不由发笑,都道:“傻囡,广陵是天下镜都,这世上何处还有比广陵打的镜更好的呢?”
      司鸢急嚷道:“谁道没有,昨夜我就见阿娘给了大哥一柄,才手掌大小,背面是双鸾衔绶纹,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奇镜。”
      杨谌决向姜信屏笑道:“哦?什么宝镜,也与我瞧瞧。”
      姜储彻夫妇闻言笑容一滞,面面相觑。姜夫人又再三叮嘱姜信屏:“昨夜我嘱咐的话,切莫忘却。”姜信屏颔首称是,昨夜姜夫人确是给了他一柄镜,奇倒是奇――以罗绢层层覆了镜面,并要他起居不离,却不得照影。
      姜夫人又递与他一只绣囊,道:“内里是治你病症的方子,若是犯了,依此服药。”姜信屏逐一应过,姜夫人复又谆谆叮咛杨谌决。
      她微微褰起羃篱,凝神相视,又为杨谌决紧了紧绦子,他已比她高出许多,可抚过衣襟时候,她瞿然惊觉这锦衣绣袍覆盖下的肩膀还是这样稚嫩,便要独自踏上驿路,去国离乡,不由哽咽道:“九郎长得这样快,这样晓事……是姨母没照料好你,愧对你母亲。”
      杨谌决心中一酸,搀她道:“姨母休言此语,姨母待我如亲儿,恩情深重,侄儿永不敢谖忘。”
      姜夫人听闻,更是桃花目含泪,芙蓉面怅惘,执手相看半晌,贴近他耳畔道:“你娘为你取名决,便是盼你果敢断识、杀伐决断,万不可独断专行。”
      这耳语般的话语竟似含着深重期望,杨谌决一时恍惚,躬身道:“侄儿不敢辜负母亲与姨母之望。”
      此时,一直寡言少语的姜储彻忽掀袍伏身堤畔,掬起一捧水,转身郑重倾与杨谌决与姜信屏掌中。他潇潇而立,姿仪明明如月,庄容道:“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望你二人莫忘江淮之水、故国之土!”
      几人皆深深动容。那一捧江水涤荡在手心,自指缝缓缓流逝,带去了十七载不复的光阴。
      杨谌决与姜信屏翻身上马,频频回顾,一看一断肠。直到山光桥变作一条纤细白线,柳堤乌篷、故人山河,都在低垂云脚下化作一场华梦歇。他没来由地想到他询问米祎为何不见六哥时,他答玉深前日在陵墓病逝了――自来失了圣意的人,能得几时好?而他身在此间,永远是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母亲、兄长、母亲的侍婢一一故去,看着姨父姨母和鸾奴置于险境,一个个圈套随时随地地撒下。
      纵有百般滋味杂陈,他终是挥鞭纵马,远离了江都广陵。这繁华上京如一幅红尘百态的长卷,载满合调歌杨柳、齐声踏采莲、走堤行细雨、奔巷趁轻烟的记忆,绘遍嫩竹乘为马、新蒲折作鞭、莺雏金镟系、猫子彩丝牵的年岁,从此再不复杨花争弄雪,只余落满纸凋零烟霞,在暮吹萧萧时便沉入如酽墨的夜色,只在一回首、一瞥眼间,缓缓收起。

  • 作者有话要说:  (1)灵雨:有帝王恩宠之意,姨父姨母自然理解成借指九郎赴边一事了。
    (2)论采茶和宜茶之水两段都是摘自陆羽的《茶经》,文化人喝个茶谈个事儿也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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