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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杏花天(下) ...

  •   武举当日,广陵城举城若狂,安邑里万人空巷,车如流水马如龙,顶顶油壁香车、匹匹雕鞍宝马将擂台围得水泄不通。此前已在内闱试过策论兵书,又考过负重、步射、马枪登科,现下是最末一项――剑艺。由策论遴选而出的四十八位举子分别一一比试,五场赛过,决出名次。
      场下举子们已聚精会神,摩拳擦掌,杨谌决这时还有心思调笑:“待会儿场上若碰上,我可不手下留情。”
      “谁消你留情,”姜信屏淡淡道,“莫小觑了我。”
      “底气倒足,”杨谌决咋舌,转而挑眉笑道,“那不如打个赌,你若输了,便一辈子跟着我。”
      杨谌决理所当然道:“我若败了,一辈子跟着你!”
      姜信屏见识了他的厚颜无耻,哑然失笑:“我要你跟着有何用?”杨谌决煞有介事地疾声道:“如何无用?我跟着你,永远同你在一处,你若奏箫,我击鼓和你,你若唱曲,我随你舞剑……”他目光炯炯,仿佛急切而认真,仍是天真神情。
      姜信屏不由一哂:“你先胜过我再说。”杨谌决登时心花怒放:“一言为定!”
      场内击鼓三声,举子们分别抽剑对战。到第四轮时,只余六人在台上,杨谌决终于如愿以偿对上姜信屏,他朗声一笑,与姜信屏对视相揖。
      一声令发,杨谌决点剑而起,身形骤如闪电,腾挪自如。姜信屏引剑相格,迸溅开雷鸣般的响声,但见那澄白如玉的指节从容而动,倒似行云流水的舞剑。素手翻飞,挽月色,掬澧泉,牵止容容流云,滑出淙淙响泉,流泻千里。
      杨谌决抬腕揉按,招招直击姜信屏眼前、面门,剑刃狂舞,激起一束眩目白光。姜信屏仰面旋身,缺胯袍衫的衣袂遽然哗起,仿佛一道白虹。剑声渐促如急雨,脆若玉碎昆山,劲如镂云裁月,似有屈铁断金之志。恍惚间似见螭龙身披银麟雪浪,与白虹纠缠而去,贯空而上,直冲云霄。
      倏忽重重一滞,观者屏息凝眉,只见二人定身相对,剑尖已直指姜信屏颈间。天幕凝云,一时寂寂只闻喘息声。
      二人皆是一声轻笑,齐齐收剑入鞘。判者唱道:“陆九郎胜――”人群中爆出阵阵喝采。
      “陆九郎”即是杨谌决所用假名,众人只道是姜侍郎夫人之族亲,鲜有识破者。杨谌决目送姜信屏走下擂台,长长吁气,拭干面上手心的薄汗,凝神迎接最终的角逐。
      试后唱名,杨谌决、姜信屏及米祎都跻身前十,姜判之亦名列前茅。考官即武进士入兵部领职谢恩。
      姜信屏原是文进士一甲二名,应入翰林院,可他即刻表明愿弃文就武,兵部即择杨谌决、姜信屏入黑云都,授护军职,米祎、姜判之却是入了杜真手下侍卫诸军中的控鹤军。北衙六军与侍卫诸军职责不同,分别掌外战与内治,侍卫诸军多由勋贵子弟荫袭,因而二人不可谓不失望。
      皇帝知晓了武举名列第三的“陆九郎”其实是自家杨九郎,自然且惊且喜,不无得意,命工部于凤亭坊敕造淮安王府,并准许二十余名武进士可效仿文进士琼林游宴,特赐一艘画舫在茱萸湾。
      暮色已浓,碧波荡漾之间,三层画舫扰动绿水,搅碎月轮,徐徐送水自一树碧桃低垂处拨开千叶白莲,船身以香色漆涂成,调梁画栋、彩灯高结,绮锦为帆,船尾更有乐工美伎拨弹琵琶,歌声逐波送至湖心。
      这华美画舫是皇帝万寿节所制,只那一回便建作一双小舫和一艘龙舟。几人登上画舫,惊觉那甲板与舱内地面都由十余尺的南海冰丝鲛绡铺就,洒了馨香扑鼻的郁金香。
      姜信屏见此情景,蹙眉道:“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这些年国库不支,皇帝耽于声色,不顾三省反对,新设赋税名目数条,虽然搜刮了豪绅富族的钱财,却也令贫民苦不堪言,姜储彻近日便是为此事愁眉不展,研习税制以图改革。
      几人都未想到他敢讽圣上,忙岔开了话题去。
      一钩弯月新上,杨谌决与姜信屏步出舱室,临风而立。杨谌决问道:“我听阿祎说,秦衷的小妹向你求亲了?”
      姜信屏听了他这不伦不类的比拟,不置可否道:“你怎知晓?”
      “秦衷说与我知的。”杨谌决追问道:“你莫打岔,可是当真?她看上你了?”
      姜信屏反唇问道:“她――她们看上你了?”
      杨谌决奇道:“谁?”姜信屏不动声色道:“杏苑宴,莫欺我不知。”
      “你消息倒灵通。”杨谌决扬眉一粲,促狭道,“本王迷倒过的女子成千上万,如何一一记得?”姜信屏被他的吹擂逗得失笑,杨谌决穷追不舍问道:“她看上你倒不妨事,只是你――你看上她了?”
      姜信屏顿了片刻,避而不谈,只道:“阿耶阿娘已应了。”
      杨谌决大惊失色:“不成!”
      姜信屏冷不防被他一惊,诧异睨他道:“如何不便成?许你成家,就不许我?”
      杨谌决理直气壮道:“你答应过我跟着我,愿赌服输,不得抵赖!”
      姜信屏无辞以对,只好分辩道:“是有过赌约,可却未曾答应过你……”
      杨谌决微微气恼,截口道:“何况我是你表兄,我还没成家,你怎敢抢先?忤逆兄长,按律当罚!”
      姜信屏被这番歪理说得哑口无言,一时语塞,自觉拗他不过,半晌才若无其事敷衍道:“罢,那便静候你的喜酒了。你利落些,莫迁延,我可是长子,总不成被你耽搁了香火。”
      晚风吹行舟,水中月影粼粼散开。杨谌决原本怏怏,听了此语登时笑逐颜开,同时不忘存心曲解道:“被我耽搁又有什么不好的,广陵城多少女郎都被我耽误着呢。”
      姜信屏简直啼笑皆非,心知在杨谌决这处是决计无“道理”和“廉耻”可讲的,只一径地有恃无恐、横行霸道罢了。
      酒宴伊始,宫监章安着人列执檀木雕刻的童子华烛以助兴,名曰烛奴。
      席上除了武进士和军中将领,亦不乏文人雅士,然生面孔多,众人毕竟不熟络,祝了几番酒也格外客气,因而有人提议行玉烛酒令为乐。内侍拿了酒筹筒来,请米统领抽筹,录事读道:“君子不重则不威,劝贵人五分。”
      因太子与四皇子并未在场,自然属南陵、淮安两位郡王最为贵重,其中有以南陵王杨忘汲年长。而杨忘汲面色泛白,似是已经病酒,杨谌决知道他身体孱弱,便笑道:“南陵王不胜酒力,由我这个作弟弟的觍颜作一回‘贵者’相代罢。”
      米祎起哄道:“淮安王可代则可矣,却不能这样便宜过去――郡王行得一口好令,便为在座行令来祝酒。”
      众人纷纷称好,周楚原沉吟道:“这处无酒胡子,行不得抛打令,不若作飞花?……还是拆字罢。”(1)
      “这有何难?”杨谌决张扬一笑,思忖片刻,便张口道:“杨下有女盼,人言可立,月风吹露屏外寒!”
      众人稍加思索,立刻明晰拆的是何人姓名,笑而不语,一人道:“便教此人联一句令。”
      杨谌决饮罢,却笑着擎了一签在手:“且先一试,或恰能抽得到呢。”众人遂凝神期盼,许是缘分致使,录事接过一扫,即微笑道:“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劝才高者十分。”
      徐识毖纵声笑道:“有文武双科进士在此,何人还敢妄称才高!”
      “蒙列位抬举,姜某愧领了。”但见姜信屏闲雅而笑,从容托起酒盏,信手拈来:“木边日勿曛,君语又甚,几回剑决天外云。”
      二人隔着案几,目光遥遥汇到一处,再度错开,都是微微含笑。
      满座抚掌称妙,周楚原微有讶然,赞道:“令对得绝佳,这名也甚妙,单看名字,倒如棠棣相连,天作之合。”说罢自觉略有失语,一旁的秦衷笑道:“周兄初来京城不知,郡王和姜护军本就是表亲兄弟。”
      行至宴酣,与宴者偕同出舱,把酒临风而对月。姜信屏这时才见杨忘汲已早早避席而出,独立船头,背影萧瑟落寞。
      姜信屏遥遥注视着他问道:“南陵王面色不大好,可是有恙?”
      杨谌决压低声音道:“其实昨日后宫……出了些事。”姜信屏微微惊异,他接着道:“你可还记得一个叫玉深的婢女?从前同月秾一齐在毓宁宫服侍阿娘的。”
      姜信屏颔首,杨谌决道:“阿娘故后,玉深便服侍了田昭容,昨日我去定省,见六哥跪着,求昭容娘娘帮玉深……是皇后看中玉深手巧,要她入中宫做司饰。”
      姜信屏怔道:“司饰是正七品女官,当为荣宠,她却如何不愿?莫非……”
      “正是。”杨谌决皱眉道,“玉深哭着求昭容,称司饰是为幌子,中宫实则欲将她进献陛下以固宠。”
      姜信屏喟然一叹,迟疑道:“南陵王肯为这玉深这般,且连日思虑恍惚,必然情谊深重……”
      “我这样问过六哥,”杨谌决踟蹰道,“他否决了,只道是恻隐之心。”
      夜色迢递,欢宴终了,与宴者各自尽兴散去。杨忘汲已出宫辟府,杨谌决遂独自回到宫中。
      途经紫极宫,他遥见丹墀上匍匐着一员紫袍,背影熟稔,便揣度着问一名就近的黄门。那黄门低头吞吐半晌,杨谌决怒目而视:“利落回话!”
      黄门讷讷道:“约莫……是姜侍郎。”
      杨谌决快步登上宫阶,同时心中咯噔一下,暗自心虚:莫不是因着武举的事?此番自己引得姨父的两个儿子一同应武举,在他看来想必是离经叛道、辱没斯文之事,自然责怪自己胡作非为。
      及至到了近前,他却停滞不前,在离得姜储彻几步远的地方低低唤了一声:“先生。”
      姜储彻抬目望他,行礼道:“见过郡王。”姜储彻身姿颀长笔挺有如竹节,便即是跪,也不折丰神俊朗,如揽九天月入怀之姿。
      他想起了姜信屏一脉相承的挺拔姿态,何其轩轩韶举,最是好看煞――他这时应当已到家了罢?而姨父却迟迟不得归。
      姜储彻似已跪伏许久,面色泛白,鬓发微乱。杨谌决知道他一向最容不得污垢,可如今他深伏入尘,沾染衣衫,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他从没见过姨父这般落魄模样,急切问道:“先生可是有事求请父皇?”姜储彻庄容不答,刘钦这时却出来了,见到他作势搀扶了一番,道:“啊唷,怎还惊动了淮安王,夜深露重,侍郎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杨谌决暗自蹙眉,问道:“刘中尉,出了何事?”
      刘钦摇头叹息道:“还不是雄武将军一事,侍郎在殿中为其谏言求情,长跪不起。大家烦乱,一怒之下便道:恁般爱跪,便到门外跪到丑时打更。便有了如今局面。”雄武将军便是德胜节度使周旻,皇帝前日欲调任他至信州。此事杨谌决亦有所耳闻,传闻是尚书令徐泱提请此议。
      “我替先生去求父王容情!”他忍无可忍,便欲转身。
      “殿下!”姜储彻骤然双目直视他,凛然制止,“岂有君代臣受过之理!”
      这铿锵有力、如同低斥的话语,落在杨谌决心内又是一阵酸楚。中宵风露顺着脊背攀上,他浑身发冷,渐渐收敛心神,漠然想着:陛下又怎能听得进去他的进谏,现下进去,徒增不快罢了。
      “学生失敬。”杨谌决郑重揖拜,向刘钦道,“还请中尉代为在圣上面前献言,多加照拂,宽待一二。”言毕,他强自按捺心酸难过,艰难退去,走入一片薄雾锁起的重楼峻宇。

  •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酒令:唐代酒令文化盛行。大致分为三种:律令、骰盘令和抛打令。
    律令:包括急口令、前文的飞花令、本章的筹令、拆字令。
    骰盘令:利用抛采骰子决定饮酒次序。
    抛打令:由豁拳、抵掌、弄手势等发展而成的,常用香球、花盏。白居易诗曰"香球趁拍回环匝,花盏抛巡取次飞"。
    拆字令顾名思义,就是拆字。隋朝已流行拆字令,《南部烟花记》载有一事:炀帝于宫中尝小会,为拆字令,取左右离舍之意。时杳娘侍侧,帝曰:“我取杳字为十八日。”杳娘复解罗字为四维。帝顾萧妃曰:“尔能拆朕字乎?不能,当醉一杯。”妃徐曰:“移左画居右,岂非渊字乎?"
    这是非常简单的拆字令,当然文中拆字令也很简单,只难在作韵律而成句,因此鸾奴的下句还要考虑到对仗,难度自然更高一些。
    周楚原说他们名字相衬,姨父以前也这样想过,是因为“谌”和“信”基本同义。“决”和“屏”则分别代表他们两个各自的品格特点,快来夸一夸裳娘棠娘(zuo zhe)取名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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