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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抱香死(上) ...

  •   咸宁郡王杨学渐于下元宴上酗酒,醉后强幸唐使侍女为其主撞破,争执中击杀唐使,已被吴王敕令下狱。此事一出,引得唐廷使团沸然众怒。当晚吴王怒气冲冲地赶向更衣阁,将杨学渐一脚踢翻在地,劈头盖脸地打去:“混帐东西!不肖子!兄丧未满,竟就敢忘哀作乐!”
      “贵使与郡王醉酒起了争端,实是误伤,大王已判其笞刑,下狱待罪,贵使还请宽待些。”刘钦面对连连追问的宣抚使段充如此回答,显然并不欲上奏知与洛阳。
      唐使却不肯以一通不痛不痒的棍棒敷衍了事,段充这几日对吴王种种不臣之举看在眼里,不满已久,屡屡要求依唐律处置,并令扈从把守使团所驻的布改坊,悍然相对。
      吴王拍案道:“伧夫!真以为自己是钦使了!”左右观之,都暗忖只怕是难以大事化小了。
      下元过后便临近霜降,红叶漫向香阶飞,风铃淅沥,鸿声凄切。姜信屏望着满地落红,漠然想着:上苑琼池可也是这般萧瑟秋风红不扫?宫监章和已然处死,唐使侍女也投沉湖底,瘞入御沟斜。咸宁郡王出了这等丑事,还真是一石二鸟,徐家的婚事自不必再肖想,于王储之位也多半无缘。
      他举起紫竹洞箫,随意吹了两声――下元夜过后,司鸢便拿着支紫竹箫顽,姜夫人见这箫精美名贵,不似凡品,便问她来处,得知后道:“成日里蹦蹦跳跳的,拿这御赐之物也是糟蹋,给了你长兄去。”是以姜司鸢虽闷闷不乐,也只好忍痛割爱。
      他尚漫然出神,忽见父亲向自己步来,忙行礼道:“阿耶。”姜储彻面色沉郁看了他一眼,踏入房中:“入来。”
      姜储彻拴上门匙,转身劈头问道:“鸾奴,那晚你在场,九郎也在阁中,你仔细同阿耶道,见什么了?”
      姜信屏一怔,发急道:“九郎于此事无涉,儿子并未入内,只是传话罢了。”
      “传话?”姜储彻冷声道:“倒是上达天听,声震九衢,连大王都闻你大名了!”
      “儿子不慎,深愧父恩。”姜信屏羞惭垂首,稍时又仰头直视父亲,鼓起勇气振声道:“可咸宁郡王一向放纵不羁,却也不至如此猖獗,这其中原委细想便知。那引错路的章和是刘钦义子,儿子只是传语于刘钦,望他救其子,他却禀明大王,连义子都舍却――他们这般心机设计,便是要待人捅破好去抓现行,不过是儿子撞上罢了。”
      姜储彻听他长篇大论说了个透彻,气急败坏:“你这几日休去学舍,在家中静思己过!”
      话音甫落,父子二人都是微微怔神。家中诸子,姜储彻待姜信屏期许最深,一向父慈子孝,执礼甚恭。今日这般的疾言厉色、恚怒发落,却是从未有过的。
      姜信屏压下满腔委屈酸楚,应了声:“是。”
      此时姜夫人连连叩门,一入内来便颤声问:“鸾奴有何过错,值得你这般斥责惩处?”
      “阿娘……”姜信屏抬起泛红双眼,低声唤道。姜储彻张口正待分辩,姜夫人亦怨亦怜,又截口道:“我也知觉一二,即算不智之举,也是一片赤子之心,鸾奴那时一心只想着救人,换了彻郎亦同样,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姜储彻欲言又止,半晌怅然一叹。
      吴王恨不能立时揭过此事,偏偏唐廷那厢恁般不肯相让,吴国朝堂亦掀起了轩然大波。多年来吴王优宠咸宁郡王及其母族杜氏,导致臣属在王储一事上摇摆不定,眼下虽都心知吴王不忍亦不至杀其子,下狱待罪至多是作作样子,却以此事为契机,隐隐分为了两派对峙。
      太子一党以方太傅为首,咬定咸宁郡王杀天子使臣,置吴王于不忠之境,是为大不敬,须重判。吴王气得将牓子摔到案下,骂道:“这群老朽腐儒,口口声声天子、大不敬,他们究竟是孤的臣子还是李嗣源的臣子!”
      咸宁郡王一派却纷纷在此时劝进,用意不言而喻――吴王这时倘与唐廷翻脸而自立,咸宁郡王即是洗脱了不敬天子的罪名,亦不必再受唐使挟制,庶几可从轻发落。
      南国的菊花开得晚,近日上苑培植的紫龙卧雪、朱砂红霜陆续盛放,团簇者如紫红交辉的绣缎彩球,绽开者如惊鸿逐波、翎羽垂展。值此佳时,吴王杨序与陪侍臣属在园中水殿赏菊作诗、流觞饮酒,实是赏心乐事。
      吴王亲自折菊,命内人为臣属簪头,杨谌决身着茜色织锦圆领襕袍,幞头折巾簪了一支“点绛唇”,莹白如玉的面庞衬得煞是贵气俊美,面上神情却是嗒然若失。吴王不由多觑了几眼,笑问:“九郎如何却不乐?”
      杨谌决回道:“阿耶恕罪,儿子方才思及,这‘点绛唇’是去岁重阳时四哥进于御苑的。今日花开,身边却无了兄长,不成团圆,因而一时失态。”
      “你也要为他求情?”杨序嗤笑一声,左右观瞻道:“倒还有人惦记那狂徒呢!”一时间众人都噤若寒蝉。
      “四哥论罪与否,决断全在于阿耶,儿子愚钝,不懂这诸多事,不敢贸然求情,”杨谌决以手拭目,乌眸水波点点,竟似忍泪,“唯知一理,便是‘棠棣之华,莫如兄弟!’,儿子已失一兄,不忍再见四哥罹难!狱中资用供给难免不周,儿子但请携饮食探看四哥一遭,完兄弟之礼,尽手足之心,也免却狱吏不职,阿耶挂怀。”
      杨序喜怒莫测地审视他良晌,漫长到众人屏息至周遭窒闷,终于开口:“你倒是个难得仁义的孩子,只胆子太大!教人不喜。也罢,便准你下晌到大理寺走一遭,传孤语,命他好自为之。”
      杨谌决也不知这话是褒是贬,只知阿耶准了,自己鼓足勇气一番刨白,终究没有白费功夫,连忙谢恩。
      陪侍一旁的姜储彻看在眼里,颇有些五味杂陈:杨谌决确是仁义纯良,可知波谲云诡的宫闱争斗,却从来容不下他所以为的“手足情”,这份难得的赤子之心,又能保得几时呢?
      杨谌决甫得出宫的允准,实则先去了姜府――这几日他在宫中寻不到机会同姜储彻叙谈,更未见到姜信屏一面,不意却吃了闭门羹。姜储彻隔着一条门阃向他拱手道:“郎君恕臣不恭,多事之秋,不宜相见,万望郎君珍重自重。”
      语意柔和却不容抗让。
      杨谌决听去如芒刺在背,意兴阑珊地在崇义坊漫行几步,竟被一个筑球迎面飞射而来,他堪堪接过,抬头见巷尾一群少年顶着烈阳蹴鞠,当先一名一把接住他扔回的球,却是米祎。
      米祎几步近前,看着他垂头丧气自姜府出来的样子,肆意大笑道:“又惹了什么祸被姜先生训了?说出来同乐。”
      杨谌决闷闷道:“姨父才不训我,他只是是心事烦乱、不想见人罢了,我也……烦乱得很。”
      “有了!”米祎挑眉道,“姜先生关着鸾奴,总不会连秦家面子都拂,我们可教书呆子去看看鸾奴,你托他带些言语信物,以慰相思苦,哈哈。”
      他口中的“书呆子”便是姜储彻朝中好友秦怀原之子秦衷,故有此语。杨谌决听他愈说愈离谱,瞪他道:“你别跟着裹乱了!”
      “放心罢,待先生气消了,定会放他出来。”米祎忽“哧”地一笑“说来还不是你害的,总勾鸾奴乱跑胡顽,这下晓得后悔了。”
      杨谌决气道:“怪我甚么!分明――”
      “我也听闻了……是刘钦搞的鬼罢?”米祎试探着问道,果然得到默认,又鄙又恨地啐道:“那阉奴,我阿耶早看他不顺眼了!”
      踏入大理寺狱,日光登时随门扇被摒弃在外,穿过幽暗阴冷的长长甬道,便是羁押咸宁郡王的牢房。杨学渐品秩身份尊贵,虽是狭小囹圄,亦物什俱全,颇为优厚。只是他方承笞楚未久,外袍尚透着点点血污,体力不支地歪倚在榻上,冠发凌乱,面容呆滞。
      杨谌决见了他这幅憔悴落魄模样,大吃一惊:“四哥……”
      “九郎?”杨学渐亦是惊诧,旋即眼神一亮,“可是阿耶令你来的?”
      “是――”杨谌决摒退狱吏,不忍道:“阿耶教我传话,让四哥……善自珍重。”他喂了杨学渐几口羹汤,忽听他问:“九弟,你可能帮我办件事?”
      “四哥请讲。”
      “请姜先生救救我!”
      “四哥因何认为姜先生有法……何况,姜先生也不肯见我。”他迟疑片晌,摆好纸笔道,“四哥,你有何冤屈,进词上诉,我定为四哥在阿耶面前鸣冤。”
      杨学渐却推开笔管,愤然唾道:“杨文深联阉奴害我!沦落至此,是我不慎,无冤以诉!”
      杨学渐听他直指太子名字,惊异道:“四哥何有此言?四哥真如他们所言……有心……那位子?”
      “便我无心,你以为王后和太子会放过我?”杨学渐避而不答,一丝冷笑浮上唇角,咬牙道,“他们害了兴国郡王,如今又要置我于死地。”
      杨谌决只觉耳边狂风呼啸,周身血脉瞬间一寸寸冷却凝滞了,好不容易找到气力,颤抖着张口问道:“兴国郡王……二哥不是中伏而亡?”
      杨学渐嗤笑一声,“百胜军中前锋一员兵士原属北衙,是我舅舅麾下亲信,他指认宁岗一役有人通敌,否则,兴国郡王一向骁勇,五百骑深入敌后取上将首级也是有的,如何只此次中伏身陨?王后耳目众多,还不是轻而易举?”
      杨谌决无力地翕动嘴唇:“可……兴国郡王于太子位并无关碍,王后当无道理害他……”
      杨学渐不屑道:“王后一介无知妇人,鼠目寸光,又晓得什么?你若不信,自可去查,四哥诌你何益?此事我只讲与你听过――”他忽转了语气,似笑非笑道:“现下可帮我那忙了?”
      杨谌决万分艰难地寻回了一丝清明――他隐隐明白了姜先生将自己拒之门外的顾虑,脑中只来得及闪过一线念头:绝不能牵累姜先生和鸾奴也蹚这浑水,终是缓缓摇头:“四哥恕罪,九郎不能为。”
      杨学渐并未作色,只盯着他发笑:“今日若是二哥求你,九郎当不至如此无情罢。”
      杨谌决无辞以对,抬眼静静回视他。杨学渐索然无味地摆摆手,颓然道:“罢了,四哥只求你一件事――”
      “我自行罪愆,怨不得旁人,只是困于此处不得见父母尽孝道,羞愧万分,徒惹母亲挂怀。”他周身戾气都敛去,只目注墙角积尘,心如死灰般,几近哀求道,“你回得宫去,阿娘必会相询,便同她说,上次阿娘道睡不好,我求来的安神香搁在偏殿三彩柜的顶上一阁,教她好生安歇,勿思不孝子!惟此一愿,便这般死在狱中,亦无余憾。”
      杨谌决忙不迭地应下来,又宽慰几句,走出狱门。他的双目几乎被昭昭天日所刺痛,微微眩晕,难以抑制地回想起杨学渐方才所透露令他惊惧的秘闻。虽然强制自己去想这或许是情急之下反诬赖太子,不可作真,仍是止不住地浑身发冷,暖洋的日光只是在肌肤上滑过,并不逗留。他想自己许是将温度连同魂魄丢在了大理寺狱中,这处的一草一木与上苑迥然不同,无人照护的野花杂草了无生意,随肃杀秋风零落成泥,却哪有真正枝头抱香而死的呢?
      是夜,合璧宫中,一只丰腴柔嫩的手打开柜格,取出一只绣囊缓缓解开,火光照亮她艳丽的脸庞,修饰精致的唇绘作“万金红”,嘴角勾起一抹讶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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