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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楔子

      长祚三年的夏夜并不晴朗,月隐星沉,无意照临这虎狼环伺的繁华上国。金陵府华灯初上,街巷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市坊是一贯的喧嚣气象,对于这年轻而气脉沉没的王朝,似乎浑不在意。
      秦淮河汀的一潭荷花正是盛放之时,渠水 将两岸香风笑语兼无数莲灯杳杳送去,织就一匹滚珠溅玉的罗缎,愈发衬得天心黯淡。
      此夜实是良夜,因地上琼河耿耿,锦绣人间。此夜实非良夜,因天上银汉失音,顾菟无讯――九孔玉带、十里长街共盼的那一轮明月,最终未曾到来。
      御沟携着的些微丝竹之声,淌出宫禁,立即消弥不见。云台殿处在金陵最高处,雾锁楼台,沾染不到分毫人间烟火,隔绝一切凡尘俗音。
      殿中零星点着灯火,隐隐绰绰映出纱帘后一道背影。
      他疑心自己听错,便又凝神,须臾皱眉道:“何处奏乐?”
      应声的是一个佝偻宦者,“大家,今是七夕夜,诸娘娘于中宫行乞巧事……”
      因今上孤僻喜静、尤恶优伶,宫中一向禁绝喧闹,勿论管弦乐工诸事。宦官答了这一句,不由垂头忐忑。
      不意他听了却笑得一笑,转身向窗边凝视:“原是七夕了,怪道城中这样热闹,竟是我这处最清冷――天恁般暗,却要如何对月穿孔?”
      那宦官见他转脸,更压低了颈,应道:“大家欲安歇,老奴着人命其止奏。”
      他摇头喟道:“罢了,且容她们行乐,有一时是一时,再乐不得多时了。”
      宦官悚然叩首,含泪道:“大家!大家切勿作此言论!且宽心……”
      “世道不仁,人自然也如乱世飘萍,身首尚且不由己,何顾那许多……”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宦官便道:“大家可要歇息?老奴传膏沐巾栉来。”
      因今上面有恶疾,不愿见人,御前二十四司⑴几近废驰。自从二皇子之母因宫中设镜过多,惹得今上大怒褫夺封号,连铜镜、甚至于一切光可鉴人的物事都成了禁忌。寻常召对也须隔帷帘屏风,私下被口齿轻薄之徒嘲为“垂帘天子”。
      那宦官侍奉今上自幼长大,眼见得他捱过多少讥笑戏弄,自是恤他,听得此语便痛在己身。
      他闻得却不无嘲讽地冷笑,他心知自己面貌丑陋骇人,是为天大笑柄。更刻薄话语自小也并非未曾听过,却觉委实担不起这“令名”――他是隔帘面见臣僚,真垂帘持政的却另有旁人。他是继承国祚,却不过是在十余僭国中安于一隅、摇摇欲坠的朝廷,正统眼中的伪国君主,如何当起“天子”二字。
      何况即算如此,他也清楚知道,自己支撑不得多久了。
      泠泠铮铮的琵琶曲穿庭入户,钻到耳畔,萦绕不去。他再无睡意,闭上眼睛,便看到阿娘皓白的手指轻轻拨弄五弦,那琵琶颈曲似鹤颈,以整紫檀木斫,黑髹漆封腰,嵌着无数螺钿、玳瑁、夜光贝壳⑵。襁褓中的弟弟咯咯笑起来,阿娘便也笑了,颊边翠钿忽明忽灭。
      这笑靥明媚如昔,他在回忆中却觉眼前一切遮着雾翳,如同他千百遍自纱帘后望去,什么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窒闷般扼住咽喉。鼻端一团馨香侵入头脑,已是涕泣洽席⑶,他遽然起身,疾奔向偏殿蘅芜殿,以战栗不止的手,第一次将那柄五弦琵琶自柜中拿出,是他继位后寻来阿娘这遗物藏于此处的。
      他坐于床沿,轻轻抚过琴面,一边一角都看尽了,以确认与梦中无异。漆面如新,五弦缺一,夜光贝壳、紫镙、玳瑁闪动微光,笑靥便随着明灭起来。
      他恍惚记起了,后来,后来父亲便不许他见阿娘了,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卧床悬的是梅花纸帐,父亲寝殿日常所用分明无一不侈丽,却独喜爱这清雅寒素的物件置于云台殿,一年一换,亲自挥墨画梅。父亲弃世多年,自然无人再换,细密的纸帐失了柔若云堆、素白如雪的模样,变得微微泛黄发硬,倒如隔雾月。最奇的是经年仍笼着丝丝缕缕的暗香,是洇透了梅香,抑或梅魂活了?他很快放弃了思索,一向是不懂父亲的。
      “啪嗒”一声脆响,他不清楚自己触到何处,许是那三彩柜腿兽头?
      云母围屏中的一扇机括陡开,竟有夹层。
      他犹疑着打开扁薄的绘箱,一支九节紫竹洞箫,压镇其下的则是一沓画绢、一卷画轴。一道掠电劈过,夜幕缺裂银线乍现,殿内倏忽雪亮如昼,画中景致惨白而清晰地映入眼帘,他于悚然中看到隐秘的吴宫旧事如画卷般缓缓展开。

      姜运琅随着内侍踏入云台殿时,空中气息浸饱了水汽似的湿润,却迟迟未落雨。
      他已换了紫襕衣,默默注视着姜运琅,他是他幼年唯一的玩伴、可信赖的友人――如今或许依旧是。
      “入来时如何?徐太师……”
      姜运琅心知他言之所知,登时忿忿冲口道:“无甚,他家二郎徐都尉方身故,他这当口若还顾得盘问欺辱臣,便真是……陛下莫非就容得那击鼓之奴的腌臜气!”
      因太师徐识毖小字彭奴,姜运琅此时便以此讥嘲。⑷
      “二郎是个难得的君子,却这般可惜……上饶可伤心坏了……”他怔怔叹息。
      他们口中的徐二郎便是徐境逐,警敏尚简、姿仪和雅,尚上饶长公主,且最受其父徐识毖喜爱,多令其代理国事,却不幸病殁早猝。上饶长公主悲恸之下业已病入沉疴。⑸
      方才打过闪,歌舞喧闹也渐次息止了,他转口问道:“来时可见乐师奏乐?我适才听见琵琶声了。”
      姜运琅悉知他心结,不由呐呐,只应声称是。
      他却似乎兴致颇浓:“可瞧见是何样乐师?我听着像《杨柳枝》呢。”
      姜运琅觉出他今日十分怪异,在探究的逼视下只好答道:“据闻是温声楼的弟子,便即是从前西京长安曹善才⑹的九代弟子……”
      姜运琅吐出那名字,以为他必会不快,不想他吁气道:“温声楼……怪道……”说着自隔帘后绕出,兀自在窗前站定。
      姜运琅不由偷眼打量那熟悉而陌生的面貌,见他仍是颇不自在地掩了唇,便出神的想,他与先帝容貌相承,母亲亦是美人,其实是极为俊美的人物。日常召对,臣下又何敢直觊天颜,只是自小的心结无法打开罢了。
      自云台殿望去,金陵府尽揽眼底,真可当得“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⑺”此时浓云蔽月,行人商坊正徐徐散去。
      他道:“听闻开元天宝年间,玄宗命宫中以锦结成高达百尺的‘乞巧楼’,陈列瓜果酒炙,祭祀牵牛织女,乞巧后演奏清商妙曲,欢宴达旦,好不热闹。”⑻
      姜运琅笑道:“金陵府亦不逊于昔年长安繁华,陛下何不也效仿。”
      他也回首笑道:“我知道你定晒书去了――七夕乞巧,女子乞手巧貌巧,男子乞文运亨通,我却乞什么呢?”
      他说这话时,脑中异常清晰地浮现许多年前的一个七夕,是时阿娘已逝,父亲便是在广陵云台殿内遥望星河,对着侍者的建议淡淡道:“女子乞手巧貌巧,男子乞文运亨通,朕却乞什么、求什么呢?”
      他知道父亲是很寂寞的。
      “何况我实无颜乞求。”他以手指那人间的蜿蜒玉河,“昔年皇考何等英雄,父辈何其辛劳,纵马开疆,雄踞一方,收拾旧河山,方有今日我家天下……不想才数十年光景,便落得如此地步……金陵府依旧这般繁华,百年千年都是这般,我却要将这大好江山拱手让人!可见天地本无情!”
      姜运琅心头也是一阵裂痛,大恸道:“友策!”趋前握住他的手。
      他们一瞬间四目相交,在彼此眼中品味着痛楚,他回想那旧时名字,闭了闭眼,“莫要……再叫这名儿了,纵是无人逼我更名,我也无颜再称此名……实在深愧先帝厚望。”
      他今年已更名作“筵”。他其实知道自己一直不喜于父亲,父亲对他更从无什么厚望。
      姜运琅红了眼圈,喃喃道:“陛下莫要妄自菲薄……”
      湿凉的空气扑进来,无人想到去关窗,他忽道:“听闻曾经术士皆说徐境逐贵不可言,且为诸子中最长寿。”
      姜运琅一怔,道:“可见方术之士不可尽信。”
      自古天子建高台,为的是傲视山河,君临天下。自云台殿望出,紫金山驯伏脚下,人间繁华盛景任凭赏玩。
      父亲建东西两所云台殿,为的什么?他又想起那画纸上的图景,在这薄絮低垂、云缭雾绕的时刻,他终于领会――为的是向那自来无情、归然不动的天际求得回应。然而正如天上明月不肯一回顾,杳杳云天永远只是照临四海九州,哪堪理会人间悲欢。
      他携着姜运琅的手向案前走去,笑道:“正事却忘了,韵郎,我有个物事给你看。”
      紫竹箫吹口已不甚光洁,赤穗淀了色泽,殷殷如干涸血迹。
      “这可是先人的物件?”
      姜运琅一眼便怔住,缓缓拾起,抵在唇端,试着吹了几个音,恍惚间奏了一曲,曲调低抑悲怆。
      他问:“这是什么曲?”
      姜运琅道:“家尊所度《沧浪》”
      他将箱箧打开,一道惊雷滚过,雨水终于倾盆而下,斜风挟雨卷入,一时间残烛焰心摇曳,纸绢掀起纷纷如雪。
      姜运琅忙拿镇纸来,解开轴头绶带,一尺见长的长卷徐徐横陈开来,湖碧色鸾绫柔软细密,一眼看去是寻常的花鸟画,便笑道:“陛下好雅致,邀臣原来是赏画作。”
      “此为先帝之物,皇考善绘,最喜黄家富贵⑼,灵犀阁画院⑽所藏御作甚广,多为绢本山水花鸟,我从未见过恁般……”他似怅然若失:“你家先祖姜太傅工画,又是先帝的授业之师,便想着叫你来赏评一番。”
      姜运琅听闻许是先帝御笔,连称不敢,在他再三要求下只好道:“臣僭礼了。”
      细看之下也大为诧异。
      长卷是以三个画面连环组成,疏密得宜,曲折细致,不同时空的景致层次分明地交替重叠。
      只见画首处是青碧杨树,笔意粗放,草写枝叶萼蕊。上栖雪白鸾鸟,形骨轻秀,体态玲珑,羽毛温软细密,顶足绀青略施杂彩。
      画心是以淡墨晕染灰石,再用细笔勾勒,不失锐利棱角。那鸾鸟撞在石棱,朱笔点出血迹斑斑,竟似凄厉,几近破纸而出,令观者不由凛凛。
      最末摹禽兽相争,蛟自渊中腾跃空中,正张口啮那鸾鸟脖颈,神情栩栩如生。
      卷中未见题款。
      姜运琅良久沉吟道:“臣惭愧,臣祖父画迹尚工丽,从未见过这般逸致的笔法,舍填彩晕淡,不以墨立骨⑼……看去竟觉摄人魂魄,脱俗绝尘,似是天外之笔了。”
      再翻阅花鸟长卷之下的画绢时,姜运琅悚然一惊,彻底震撼失色,望向他,也是一般的失魂落魄。
      那些小像运笔灵动,可以看出是同一人物在许多时节的肖象。场景各不相同,姿态也各异,或坐或立,或驻或行,或于窗前执书,或于月下奏箫,或于马上挽弓,甚至还有幼时身量的,皆算得笔法细腻、形容灵动。
      然而无一例外的是,画中人全部没有五官面目。深邃轮廓中一张空白的脸,于云水深处静静望来,诡秘到了十分,令人毛骨悚然。
      姜运琅不由打个哆嗦,遍体森寒:“这……这是……何故却不画面容?”
      他的目光在姜运琅与画间逡巡,虽然失却面容,但画中人衣袂翩然,秀拔笔挺的身形、清朗闲雅的体态、落拓飒然的风度、他在回忆中寻到可堪拼凑的眉梢眼角脉脉风流,都十足肖似。
      这些画显见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其中有他所熟悉的,也有姜运琅熟知的,还有全然陌生的……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最早的一张款识题跋,念将出来:“杨九郎于天成三年。”
      他们模糊地追想着,天成三年,是什么光景?那时节局势同样动荡,而比起“同光”“天成”等频繁更换的年号,“建初”是他们更为熟知的光耀的代名词——建初年间,是他的祖父太宗庄皇帝建国之始。

  • 作者有话要说:  ⑴二十四司:六局二十四司,管理宫廷事务的机构。隋炀帝时始置全,唐、宋、明沿设。五代未有记载,唯有前蜀花蕊夫人《宫词》之十七:“六宫官职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
    ⑵曲颈五弦琵琶:描写依据奈良正仓院收藏的唐代五弦琵琶孤品。2015年日本正仓院首次展出天皇密藏1300年的琵琶。
    ⑶涕泣洽席:“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尤著衣枕,历月不歇。帝弥思求,终不复见,涕泣洽席,遂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
    ――晋·王嘉《拾遗记·五·前汉·上》
    大家猜这里的蘅芜殿是谁想见谁呀~
    (4)彭奴:徐识毖原型徐知诰。
    徐知诰即后来改名作李昪的南唐建立者。是吴国大将徐温养子,后掌握南吴朝政,累加至太师、大元帅,封齐王。
    为区别真实人物我给他改的名,这个改名应该能看出来^_^
    徐知诰小字彭奴,应该是出生彭城的缘故。因为彭本意为击鼓的象声词,这里让运琅讽刺他。
    (5)徐境逐:同上同其父被我改名。
    原型是徐景迁,从小警敏,读书过目不忘。长大后,美姿仪,风度和雅,娶上饶公主,为驸马都尉。
    徐知诰让景迁代理国政,有夺嫡之嫌。后因患病去世,年十九岁,谥号“定”。
    术士皆说景迁贵不可言的话是有记载。
    ⑹曹善才:唐代琵琶演奏家。原为西域昭武九姓的曹国人,世居长安。曾在教坊中担任乐师,传授弟子多人。
    技艺高超,乐曲被喻为“九霄天乐下云端”――李坤《悲善才》
    ⑺出自东汉张衡《西京赋》
    ⑻乞巧楼:出自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
    ⑼黄家富贵:指后蜀画家黄筌与黄居父子,所画禽鸟造型正确,骨肉兼备,形象丰满,赋色浓丽,钩勒精细。是一种华丽富贵的风格,后来成为北宋宫廷花鸟画(宫体画)的标准。
    ⑽画院:画院正式设立始于五代。后蜀孟昶设立“翰林图画院”,南唐也设画院。因此我设定南吴也设立了画院。
    ⑼徐熙野逸:这段画法描写大概参考徐熙的风格,他独创“落墨”法和“没骨”法,一变黄筌细笔勾勒,填彩晕染的方法。与“黄家富贵”并称为五代两大花鸟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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