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思旧赋 ...
-
遥看曙色四溢处,
一腔痴心辜负。
唯盼光阴驻。
情长梦短无归路。
易散浮云难再聚,
星落纷纷如雨。
寂寞飘零絮,
断魂一夜随风去。
—— 调寄《惜分飞》
我想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故乡临水城带着湿气的风吹在颊上,温柔且潮湿。那一日我抱着新近寻来的古琴司幽,在弦歌亭拨一曲“雨霖铃”,一曲尚未完毕,便听亭外有人曼声和吟。我转头望去,不曾想到,这一望,便让我从此心甘情愿随了他去,这一望,便成了日后连番纠葛的起始。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初夏的熏风里,站在弦歌亭外的柳树下,脸上是和煦的微笑。
“姑娘此曲悠思绵长,委婉多致,若那柳耆卿在世,只怕也要叠声叫好了。”
我垂眸敛裾,“公子过奖了。”
这人,一身锦袍玉带,不知什么来头。罢,这临水城每日来来去去这么多人,于我而言,此人当算是过客。转身欲走,却听他急问道:“姑娘,明日可还来弹琴?”我回首望见他一脸的期盼与期待,心蓦地一软,点头应他,“来。”
多年后,当我独自在纳碧堂里想起初初相见那日的情景,连我自己也不知如今悔是不悔。
人说江南是玲珑福地,江南有山川毓秀,江南的女子多情。然,傅璋德,这来自北方上京的男人,却也是一枚多情种子。上京,上京,那离临水城千里万里之遥的繁华世界,是我这人人口中的“碧门闺秀”无从想象的。我是大家士族金生玉养的名门之后,我是江南碧门的大小姐碧绫。
自那日初遇后,我便日日与他在弦歌亭相会,弹琴吟诗、品茶论典……日复一日的期待相会与傍晚越发不舍的别离之后,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已经栓在这男人的身上了。而他总在每日的分别之际,握住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愿意吗?这样温柔的人,我又怎会不愿意呢?只是,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大哥长年在江湖漂泊,若我离她远走,叫何人与她相伴?只是命运这只翻云覆雨的手,偏偏不能放过我。
这一日,娘亲不知从何处知悉我身为碧门大当家的爹亲,在城内宁风巷置了一处金屋,藏了一个名为婉儿的娇娘。娘惊怒之下携门内众长老赴宁风巷一探究竟,恼羞成怒的爹,那足矣开碑裂石的一掌,将娘亲掴得滚下阶去。,
那晚我一直守在娘亲床前,爹的那一掌太过沉重,沉重到让娘亲用力地抓着我的手,说她有多后悔嫁进碧门,说她就算化成厉鬼也不会让爹有好死,说她有多恨多恨,说她永不原谅。我只是哭,空有一身武功和医术,我救不了自己的娘。只能看她脸上的表情从忿怒到伤心,从伤心到绝望。
娘不甘的双眼是我亲手抚合的。
此后七日我不曾出门,不曾见过爹,也不曾见过傅璋德。娘亲头七这日,我跪在碧门正堂大大的“奠”字之下,看火舌贪婪吞掉手中的一张张冥纸。
“绫儿。我来拜祭你娘……”
我抬头,呵,原来是那狠心的爹。
“绫儿谢爹好意,您的一掌让发妻含恨而死,这一拜,娘亲九泉之下恐怕更会不安。”
“放肆!你莫忘了!我是你爹!是碧门当家!”
“我放肆?您呢?抛弃结缡数十载的娘亲,无视碧门百年来‘唯妻一人’的铁律,若祖宗地下有知,一定会后悔让您接这碧门大位!”
“你——混账!给我滚!滚出碧门!”
我觑他一眼,转身面对着母亲的楠木棺跪了下去,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又向那个我唤了十余载“爹亲”的人跪了下去,三拜之后,算我还了他生养之恩,自此,面前的这个男人,江南碧门大当家碧无涯,与我碧绫再无瓜葛!
这一日,碧门大当家碧无涯的长女碧绫,从此在碧门家族史册上抹去了姓名。
踏出碧府大门的那一刻,天空中响起炸雷,骤雨顷刻间倾盆而下。
我不顾一切在大雨中奔跑,要去哪里?能去哪里?管不了这许多,一味的奔跑,只要远远离开这看似光鲜无比的世家名门,只要远远离开这掳去娘亲性命的地方!雨滴砸在脸上生生地疼,脚下慌不择路,向着平日里最常去的弦歌台奔去……
一个月后,天熙帝傅璋德将自己从江南带回的美人册封为碧妃。碧妃丽色艳绝王城,其位仅居皇后之下,赐纳碧堂为宫,珍宝贺仪,不胜其数。之后,天熙帝专宠碧妃十数载,膝下孕有三子。
我在紫华城住了整整十三年。不,应该说,我在皇宫里住了整整十三年。十三年,一个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这十三年里,我领略了这宫中女人们为了满足权势,为了满足野心所布下的种种诡局,步步惊心。皇帝的女人,除了美貌,还要有心机。皇后和太后的日常饮食被人下了汲心散,这阴毒无比的毒药出自江湖之远,又怎会出现在这森严的帝王之城?看来这金碧辉煌更胜碧门不知多少倍的王城,肮脏龌龊,也远远胜过了碧门。
还好,偌大王城里,我还有洌儿、津儿和小小的澈儿。
“云一娲,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清颦双黛螺。”这一日晚膳后,我将澈儿抱在膝上,教给他唱我小时所唱的江南歌谣。澈儿窝在我身前,呀呀童稚声跟着我唱着念着,那无比熟悉又无比柔婉的江南童谣,似乎是要提醒我心里从未忘记过的过往。
“阿澈羞羞脸!多大了还赖在母妃怀里!”津儿在院子里玩耍回来,小小的挺直的鼻上还留着汗珠。“我要母妃亲亲!”津儿说罢伸出白白小指头,指着自己红润小脸蛋儿。我笑着在两个儿子面上各自亲了亲,怀里的澈儿小声嘟囔了一句“五哥最坏。”
津儿跳起来去掐澈儿的小屁股,却被从书房出来的洌儿止住。
“老五,小心碰到母妃!”我的洌儿最是懂事,十二岁的孩子,却比其他孩子来得持重。“今天太医来为母妃号脉,咱们要有小妹妹了,你们两个不要围着母妃乱转!”洌儿摇头。
“母妃,你有了妹妹,为什么不跟父皇说?”阿津揪着衣角,仰头问我。我点点他鼻头却不说话,这些日子以来他有了那么多新宠,我又该如何告诉他我又有了他的骨肉?这时候说出来,他,许是会觉得我在用孩子向他邀宠罢。
“母妃,”洌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我以为……我一直以为我长大了,我以为我足以保护你……”他眉宇间净是落寞。
“三哥是老头子!比父皇还啰嗦!”津儿忽然回头冲洌儿做鬼脸。
“老头子老头子!”澈儿也不甘示弱,跟着叫嚣。
“谁是老头子!”洌儿终究气不过,追过来抓津儿和澈儿,三个小鬼笑闹成一团,到底,到底还是孩子。
夏日傍晚的凉风从纳碧堂外的荷塘飘来,带着即将到来的雨气。
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多情自然也是。
我早该知道,九五之位上的那个人,合该永远不能只属于我自己。我再次有孕的两个月后,梁家那闺名唤作“莹儿”的女儿,被册封为莹妃。天熙帝赐暖玉斋为其寝宫。庙堂之上,他唤她“莹儿”。莹儿莹儿,一声声听在耳里,多像他当初唤我“绫儿”。一时间昔日恩荣尽享的纳碧堂似乎就是“冷宫”的另一个名字。
怨吗?自然是怨的。怨海未枯石未烂,良人就已经琵琶别抱;怨千山万水尚未断绝,昔日恩情今朝都已不复记忆;怨,怨誓言易许,却难守终。
可,那又能如何?这人是天子,是皇帝,是主宰所有人命运的人。而女人依附强者生存,就像太阳会每天升起那么自然。
三月后。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这日抚琴,一曲“白头吟”尚未唱完,一道圣旨将我召了去。在通往御书房的长廊上我遇到恩宠正盛的莹妃。她年轻较好的脸上的笑,我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御书房内,那个我曾经以为能跟我白头,跟我偕老,跟我不离不弃的男人,站在御书房的阴影里,我看不见他背光的脸是什么表情,我只看见他掷在我脚下的一本奏折。
“碧妃私通圣火教意图谋反……”碧妃私通圣火教意图谋反……谋反……这几个字生生在眼前徘徊,充斥了所有感官。
“绫儿,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他步出阴影,伸手大力捏住我下颌。
我点头,“臣妾冤枉。敢问皇上,证据何在?”
“证据?这本密折就是证据!”
“一本奏折就能让皇上定了臣妾的罪?这恐怕难以服众。”
“碧绫啊碧绫,朕这么多年来对你还不够好么?!你居然想背叛朕!”他的语气急而燥,“你自碧门脱离,失了庇护,朕将你从江南带回,封你为妃,许你荣华,还不够么?你看看,朕的嫔妃,哪一个娘家不是背景深厚?你可知朕独宠你多年,引了多少人不满?”
字字锥心。
一阵刺骨寒冷绕上心脏,象绳索一样勒得呼吸几乎要停止。我怔怔地笑了起来,又怔怔敛了笑容。原来,原来如此,无论这密折真实与否,他都只是想借此与我划清利害……傅璋德啊傅璋德,什么叫肝胆俱裂?什么叫心痛似绞?拜你所赐,我今日通通领会了……
“你回去等朕的旨意,朕从此,不想再看见你了。”
“臣妾,告退。” 我抬头望了他一眼,想从他的眼中找出一丝挽留,然,他的眼里只剩下冷漠和无情,踉跄着离开御书房的时候,我蓦然想起莹妃脸上的笑,名为恶毒。
回到纳碧堂,洌儿、津儿和澈儿已经被得到消息的太后派人接走。
而我,一夜无眠。反反覆覆,反反覆覆,想着他曾经的好,想着他的无情,想着他的喜爱,想着他的冷漠,想着他对我所作的一切。
比起爱情,他更爱权势,更爱无上的地位。若我们之间真有情意,怎会经不住一封不知来历的密折?这一夜我忽然领悟,心和掌着权势的手,并不会永远契合。
次日清晨。
由内侍太监带来的一杯鸩毒,让我彻底绝望。
我想我这一生,用力的去爱一个人,不论他如何对待自己,都狠不下心去恨。因为是这个男人带我离开江南,是这个男人让我有勇气离开碧门。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番辗转,他不过是送我入了另一个更加华丽却也更加丑恶的牢笼。日复一日在这方囚笼做着同样的梦,梦里,我还是找不到真正的归处。这样的梦做了许多年,从江南碧门做到似锦繁华的帝都里,又从帝都做到紫华城这个囚笼,而今这个梦终于要做到了头罢,那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感觉如此清晰,仿佛急不可待地丢掉这皮囊,得到重生。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何必在世间苦苦挣扎。一口饮尽杯中毒药,伸手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只是可怜我未出世的孩儿,未见到这人世便又要离开。那便一起去罢,奈何桥上,娘会等你的。
恍惚间忆起很久以前似乎有人在耳畔对我说过“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些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缠绵得让我不敢去回想,因为心受不了那样的痛。
“母妃!”一声大喊唤回我即将离散的神智,我的洌儿!那是我的洌儿!
“洌儿……”我张口唤他,喉头汹涌而来的鲜血却喷溅而出,迅速染红了洌儿伸来为我擦拭的袖子。“母妃!母妃!你怎么了!不要吓洌儿!”我听见洌儿带着哭腔的大喊,我看见他身后小小的津儿和澈儿一脸的惊愣,我看见洌儿的嘴唇开开合合,眼中鼻中口中流下的腥热鲜血与他惊慌的眼泪混在一起……
不!不!不能让我的孩子们看见我这个样子!“滚出去!出去!”我疯狂的推着洌儿,喉中鼻中皆是一片腥甜,浑身痛得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三个孩儿却扑上前来拥住我……痛!浑身痛得像剥皮抽骨!下腹一阵剧烈抽痛,恍惚间一阵暖流从腿间滑出,啊,我那刚刚成形的孩儿,是你,是你先离为娘而去了么?
撕裂心肺的疼痛蔓延开来,像是无止无尽。拼尽最后一分力,死死抓住洌儿的手,就如同,多年前母亲抓住我的手一样。
“……洌儿,照顾他们,替娘照顾他们……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对不起,我的洌儿,对不起。为娘不能护你们兄弟在这里安然长大,却还要将这副重担放到你肩上。洌儿,洌儿,收起你眉间的怨恨和狠戾,娘只要你们兄弟安然长大,若可以,离开这肮脏的地方,若可以,寻一处安然之地,过完你们尚且未开始的人生……
眼前被血色浸染,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这一切都结束了罢,终于可以挣出命运的囚笼,释放禁锢的灵魂了罢?此后,就算用力的呼吸,再也不必惧怕什么了罢?
今生胸中空怀碧水,却无奈身被火焰,若这缕魂魄能随风而去,那么来世,来世愿我能在这千丈软红里,寻到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