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NHP1225》明吾

57、第五十七章

　　从佑真病房出来，黎岚就频频地唉声叹气，为佑真那张肿得面目全非的脸震惊、难过、可惜，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那张令人爱怜的脸就再也不存在了，人怎么能够对自己这么狠。广果原本就憋闷，被她叹得更烦了，道：“你要叹回去叹，我满脑子都是你的叹气声！”

　　黎岚瞪了广果一眼，正甩手要走，广果问：“老大让你去柏舟那，你去了吗？”

　　“她比佑真姐姐还糟糕……”黎岚说，“她一直停在她自杀的那个片段……那么多年来，一直被抑郁所困扰……她对海潮很愧疚……是她主动让海潮带她走，却因为目睹海潮被那班激进的学生抓去而胆怯失约……那些人扒了海潮的衣服，绑着她，羞辱她，虐打她，逼她交代……而她只能躲在陆缆之的庇佑下，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那她怪谁！”广果硬邦邦地道。

　　“就是因为怪自己，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活在自责和懊悔当中。如果她没什么良心，倒活得舒服了。若是一切就此结束也就罢了，却出现了这么一个人，用着她的脸，在她和海潮的故事里弥补了所有她对海潮的亏欠。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对她整个人生的嘲讽。事实上，那时候，海潮有国籍庇佑，但她是没有的。你能想象冲出去的结果……谁让她生在那么一个不允许人太过自我的年代，那么多年的人生际遇，一点一滴地造就了她，你要她一手推翻，谈何容易。爱情的吸引力固然大，但还是要回归现实生活的呀……”黎岚道。

　　“激情常有，而勇气不常有。”广果叹。

　　“都是人。”

　　西南疗养楼是旧日灋牧会做实验用的旧楼，自从建了地下实验室，这里就一直被作为员工宿舍分配给驻地员工住宿。

　　白歆敲了敲门，保安从保安室探出头，“白小姐，好久不见，过年好啊！”

　　“王叔好，新年快乐！值班呢！给您提了一袋橘子！”

　　“你看你客气！”保安眉开眼笑，急忙出来开了门。

　　“您别跟我客气就行，我进去拿个东西！”白歆说。

　　“你去！去吧！”

　　一室一厅一厨的宿舍格局是重新分隔的，内里的陈设清爽简单，除了公共卫生间略有不便外，算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同于疗养院，这里的电视有新闻频道，白歆敲门时，正在播放大批市民游行抗议反对新人类的片段，播报员道：“……政府将加大力度针对本次恶性事件展开深入调查。”

　　敲门声惊动了柏舟，她调低了音量，“进来吧，门没锁。”

　　门外走进一个美艳的年轻女子，柏舟缓缓站起身，“你是？”

　　那女子看见她，微微一笑伸出手，“你好，我叫白歆。是这里的安全顾问，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你请坐。”柏舟招呼白歆坐下，为她倒了水，不紧不慢问道：“你也是来看我的？”

　　“我是来帮你的。”白歆悻悻然收起手，说。

　　柏舟把水为她放在面前，“请喝水。”

　　白歆接过水，打量着柏舟道：“你跟那废——陆佑真果然不一样，不对，说天差地别都不为过。但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更喜欢你。”

　　柏舟脸上挂着温和而疏离的微笑，忧郁始终萦绕着眼眉。她在半梦半醒的梦魇里蹉跎了二十多年，不断重复着死亡的痛苦，她拼命地想结束，可是不能。她开始发现，她的身体被操控了。她就像是被抢夺了方向盘的司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失控。直到有一天，这辆车出了故障，她终于摆脱禁锢。再次醒来，世界已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从前的相识已大半凋零，往日用尽全力维护的一切也已物是人非。一个人，就这样被时间轻易地抹去了，像从未来过一样。一切都是陌生而崭新的，令她恐惧却也轻松，至少她不必再伪装下去。

　　事先已从黎岚那里得到了许多消息，这人虽一蹶不振却心有不甘，请将不如激将，白歆道：“既然你才是这副身体的正主，你怎么还能这么好脾气，每天躲在这里？要是我，早就回去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了。”

　　“这个世界好像没什么属于我了。”柏舟黯然，海潮的眼里已经没有自己，她对陆佑真的爱，已经脱离了这张脸的影响。

　　“你这就放弃了。”白歆哼地一声冷笑，“我还以为——神一样的柏舟会和那个废物不一样……哦！我都忘了，你以前就这样儿。算了吧，如果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你还不如做个人情，把SRNKA给我，我转手给她，你我都落一个好印象。”

　　柏舟沉默，白歆说得对，这个时候，她把身体让给佑真，海潮也会感激怀念她吧——只是，她甘心吗？

　　“要是我，就算我不要，也不能落在别人手里！”白歆的眼底掠过一丝乖戾。

　　“我能有什么办法……”柏舟自暴自弃地说。

　　鱼咬钩了，白歆笑道：“既然那个废物可以鱼目混珠，骗走了海潮对你的爱，你也可以让她李代桃僵……只要你一口咬定你就是她，那么你就是她。”

　　“你要我——？”身后的空间像突然无限纵深下去，柏舟晕乎乎地向后跌——样貌相同，气质可以模仿，时间久了人也会变，谁还顾及这些？万一——柏舟退缩道：“不行，海潮会发现的。”

　　“明路我已经指给你了。随便你怎么选！”白歆懒洋洋撂下话便要离去。

　　“等等！”柏舟叫住白歆，“你想要什么？”

　　白歆满意，微笑回过头，“帮助我们完善新人类计划。”

　　过了自己那关，取代陆佑真，她就可以找回一切吗？柏舟沉沉坐下，叠着手沉吟不语。

　　“你想想吧，想好来找我……我告诉你怎么做。”白歆撂下一张名片。

　　电视里还在报道新人类的相关新闻，“我们留意到，最近有关于新人类的民间传闻甚嚣尘上，专家呼吁广大人民群众不可信谣传谣……新人类作为本世纪人类文明的伟大进程之一，在初试阶段，各项机能对现有的伦理道德以及人类社会秩序必然会造成一定的冲击，这也是变革的一种体现，我们深信，在政府和人民同心协力的监督维护下，只要敢于试错、及时改进、逐步增效、行善如流地进行合理管控，就能保障社会稳定，从而带领人类迈向新高度……”

　　“要变天了。”宁羡意味深长地道。

　　宁负关了电视，往酒柜前为宁羡和自己斟酒，“我们玩得也差不多了。”他把斟好的酒递给宁羡，“你什么时候走，我给你践行。”

　　“你急什么……”宁羡抿一口红酒笑眯眯道，“你肯把NHP让给我，我已经满足了，你难道怕我会和你抢陆佑真？”

　　“都是亲骨肉说什么两家言，家里还要靠你替我说话。”宁负垂眸旋转着酒杯，他从谢荣添那高价搞来一批新人类的SRNKA，免费发放给意识考核初始分数高的军人，放他们去挑衅权力部门，在真枪实弹中收集机体反应的真实数据。原本只是小试牛刀，谁知道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在他所认知的新人类之外，居然还有一种力量的存在，这种力量据说可以控制新人类的大脑——恐怖如斯，有趣如斯。陆佑真拔枪的一幕从宁负脑海里掠过，宁负双眼微眯，神情耐人寻味。

　　宁羡“嘶”的一声，捏着杯颈沉吟道：“你在政府内部有内线，是不是知道为什么政府突然之间变了口风？”否则怎么会执意坚持不听明日方舟那批老/东/西的话，跳过他们再三强调的意识训练让第一批试验品提前出炉，若有先知一般。

　　“你忘了陆缆之么。”宁负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摘下宁羡手中的酒杯为她斟酒。

　　“这老头子，烂船也有三斤钉呐……”宁羡感叹，“你打算怎么对付陆佑真？这姑娘，对付她用暴力只会适得其反……”

　　宁负深意一笑，把斟满酒的杯递给宁羡，“既然政府出手了，就借一借他们的刀吧。”

　　……

　　雪停后，佑真也精神了一些。护工张罗着在院子里晒被子，她也把温懐的培养皿放在窗边晒太阳，小温懐开始对阳光产生反应，太阳猛些的时候，她会把脊背转向阳光睡觉。这时候，佑真会用指隔着玻璃轻轻抚触着那小人儿的脊背，脸上露出笑容，如果明哲趁机和她搭话，佑真便寂然不语。若明哲进一步向她解释，说起从前的事，佑真就默默流泪。艾可看见必定要斥责明哲，禁止她再刺激佑真。明哲心怀愧疚，惭恧退在一旁。时间长了，艾可便取代她每日陪同佑真做检查。

　　可是佑真的失语并非独针对明哲一人。往往一整日下来，对谁一个字也不说。

　　这种官能丢失，是有据可依的。在数据上体现为 SRNKA机能全方位的急降，这样的数值在叶瑾彤看来，早已达到了报废标准。佑真往年的意识转移，从未拖至这种程度。莫说在宁负的干扰下，不能保证上下游供应链正常，就算无异常，现在开始加急定制，也不能保证佑真的身体状态能挨到出货。除非有人让出它的SRNKA——这种以牺牲为前提的出让，柏舟能愿意吗？就算柏舟愿意，高傲如佑真，这种同意，便是容许另一个女人以永生的形式存在于二人之间。每当爱人凝视自己，都会衍生出无尽的猜疑，永远都会是心里的一根刺。

　　意识到自己的思考偏题，叶瑾彤立刻重整了思路。是的。佑真的SRNKA已经濒临崩溃，不过短短3年，这千万人趋之若鹜的半成品就已经走到了陌路。可是，机体衰弱所体现出的状态却超出了明日方舟测试报告中所列举的范畴。出入最大的是各项机能衰退的稳定性，存在因不明原因引发的上下波动。较明显地体现在行动、语言和体温，并伴有不定向官能丧失的可能性。

　　正值化霜，气温更寒冷了。叶瑾彤夹烟抱着胳膊倚在长廊眺望窗外，佑真正一个人坐在花园喂鸟，一群灰的白的小生灵将她团团围住，佑真居于其中，沉静而忧郁。叶瑾彤也曾在那里坐过，却从未见过那些鸟，越港鸟类众多，若没有佑真，她似乎从未见过这些乌鸫、山雀之类……

　　叶瑾彤的目光回到身旁的明哲，“她还是不理你？”

　　明哲不言语，低垂着睫毛观察疗养所里形形色色的人。各类年龄层都有，有次碰见护士在饭堂发药，猜出是有偿试药的留观人群，因此总有新面孔来来去去的。

　　“给她点时间。”叶瑾彤说。

　　鸟被来人惊散了。明哲看见一个睡衣打扮的中年男人靠近了佑真，他弯下腰似有话要问，然而不等佑真回头，男人突然圈臂猛锁住了佑真的颈脖将一把匕首抵住了佑真的喉咙——一切发生得太过于突然，叶瑾彤脑袋里轰的一声，半个身子已探出了窗沿，手上的烟也掉了，反应过来，明哲已在那人数尺之外。看热闹的人群迅速涌上前，叶瑾彤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身前的金属栏杆，万分紧张地望着人群里的明哲。生怕她一时忘情，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来。所幸明哲来到人群中便减缓了速度。

　　男人大叫：“听着！让那个明日方舟的工程师出来！我知道你认识她，让她出来，放了你！”

　　叶瑾彤和明哲闻言都顿了一顿。这只是个没有杀伤力的普通人，不认得她，甚至连要找的人姓甚名谁也不知晓。是什么事，值得冒这样大的险，明哲一时不能理解，不晓得还有没有同党，捺住了焦急的心绪，目光飞快地在人群四周逡巡。

　　一瞬的错愕过后，佑真微微斜眸向男人看了一眼，冰凉的眼神中并无惊慌，她沉下目光，仿佛事不关己地发起呆来。

　　明哲感到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上了，不知佑真是有意保全她，还是已经不再指望她。

　　“快点！让她出来！”男人握刀的手在颤抖，“不要让我重复！！”

　　确认周遭一众人无异样，明哲向前一步道：“我就是，你要干什么？”只要他不伤害佑真，她断不能伤一个普通人。

　　喁喁细语声中，人群逐渐为声音的主人让出一条道来，男人面上闪过一丝意外，大概没想到，他心目中的魔鬼是这样一个正气凛凛的人，他很快否定了自己，抬高声量红着双眼咆哮道：“原来是你！就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家人！我跟你拼了——”

　　男人脱手疯了一样扑向明哲，明哲却在这个瞬间看见佑真抬起了眼睛，清风拂起佑真的发梢，露出她脸上骇人的疤痕，时间像被浸入水中，眼看男人就要摸到明哲，他身子一晃，竟以一个横扑的姿势往明哲身侧奋力一跃——随着一记闷响，男子的肩膀抖动了一下，鲜血透出衣衫，匕首滑落在地，男人摊开双手软软歪倒。

　　尖叫伴着人群仓皇四散，混乱宛若人肉被投进了破壁机，明哲甩头望去，视线甫锁定在不远处的顶楼，却见一个身影从楼顶倒栽下去——

　　尖叫声戛然而止。

　　众人回过神来，地上已趴一个瞪着双眼的男人，他望着一地的灰白，表情带着迷惑，鲜红从他扭曲的肢体下钻出、扩散，无限放大……淌过砖缝，渗进沙土，溅染在植物的叶片上、砖石上、人们的鞋上……

　　明哲惊恐回望，佑真支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目光涣散，手指前方；她飞身上前，一把托住了佑真瘫倒的身体。

　　尸体旁的女人瞪着眼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异样的面颊，白色的浆液让她洒手发出耸入天际的震颤，“啊——”

　　惊叫声空荡荡地回旋在疗养院建筑群的上空。

　　“是她……是她！”人群中有人举着手机颤声道，“就是她！她让那个男人掉下去的！她是怪物！”

　　叶瑾彤困难吞下口水，用颤抖的双手在屏幕上拨号，人们惊恐怀疑的眼神包围了抱着佑真的明哲，她只是摇着头重复：“不是……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