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海》白城忆旧事

16、矢口千代

　　冬去春来，久违的生机也终于肯从海岸的那边缓慢的来到卫门岛。随着春天一起来的，还有矢口制衣的当家，以及他的独生女儿——千代。依照惯例，父女两人以及几位帮佣先到了鹤田本家。

　　见到千代后，若子有些奇怪，平时看起来总是意气风发的她，今天整个人都显得没什么精神。虽然脸上仍挂着笑容，但怎么看都像是装出来的，丝毫没有她以往的风采。

　　“千代，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季节变化受了风寒？”在千代为自己量尺寸的时候，若子看到好友的眼睛充血红肿，不禁关心的询问。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千代喉咙动了动，欲言又止。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和若子诉说自己的遭遇。毕竟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千代不知道从小在封闭海岛长大的若子，会不会唾弃自己。

　　“千代还信不过我么，我绝对不会和任何人提起的。”看出了千代的犹豫，若子有些气恼她的不信任，但是话一出口整个人便静默下来。即便是面对十分信任的人，有些话题也难以启齿，比如说自己对熏的恋慕之情，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千代对自己诉说心事呢。

　　也许是心中的压力太过沉重，也许是若子刚才的一番话打动了她，千代终于下定了决心，向好友诉说自己的境遇，“其实告诉若子也没有关系：是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而父亲大人知道后甚至扬言，如果我不和他分手，就要把我锁在家里，直到我回心转意为止。”

　　“什么？”若子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千代，她怎么也想不通矢口老爷为什么会如此决绝的反对千代的婚事。作为矢口制衣的独生女，千代如果找了一个出身率高于矢口家族的人家，自然会给矢口制衣有力的庇护，未来的发展可谓是一片坦途。要是千代选了门当户对的人作为夫婿，不仅可以扩充彼此的力量，更可以通过生两个继承人的方式，将矢口制衣继续下去。最不济的情况，如果千代相中了身无分文的穷小子，也可以通过入赘矢口家，让他死心塌地的为矢口制衣卖命。精打细算的矢口老爷不会看不明白其中的玄机。除非千代喜欢上了一个浪荡子。可……若子仔细打量千代，不会，以她对千代的了解，个性独立又比这个时代女子更有见解的她，断不会看上玩弄女人的浪荡子弟。

　　“矢口喜欢的人——是——是个外国人。”看出若子满眼的疑惑，千代说出了其中的端倪。

　　“哈——？”这下子连若子都震惊了。虽然早在黑船来犯之后，日本就已经走上了西学的道路，并且也出现了一批嫁给外国人的新娘，但是也只是局限在那个年代。到了战争后期，日本节节败退，最终选择投降，很多民众不但没有反省战争，还把这笔账通通算在了外国人头上，更迁怒到和外国人有染的日本女人身上。就连身处卫门岛的若子都曾无数次听说过，在某某某地，又发生了一起针对外国人及其日籍妻子的bao力事件。

　　“千代，你知道么，你这样很危险的——你——”想到千代也有被激进份子mou杀的危险，若子紧紧地抓住了千代的袖子。

　　“没关系，我没事。”轻轻抚摸若子的后背，千代很高兴能拥有若子这样的朋友。在知道自己爱慕的人是外国人后，没有对她另眼相看，还分外关心自己的安危。

　　“他不是留在日本的军人，而是没来得及撤走的欧洲医生，所以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为了安抚若子的情绪，千代只好向若子撒了谎，“我当年在欧洲留学的时候，曾因食物中毒被送进理查德医生的诊所并与他相处的很愉快。后来，我完成学业回了日本，以为再也不能与他见面。可让——”

　　千代顿了顿，好像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场景，“战争时期，理查德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军医。因为他所在的部队被打散了，错过了撤走的时机，便一直留在这边行医。不久前，父亲感染风寒，我与他在县里的诊所再次相见并爱上彼此。”

　　“可是——”千代撇过头，叹了一口气，“理查德年纪比我大了将近10岁，又曾经在欧洲有过太太。当我把理查德介绍给父亲大人，他勃然大怒，怎么也不同意我嫁给一个欧洲的鳏夫。”

　　“这真是太不幸了。”若子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好友。如果以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去看，理查德医生作为一个又老又穷的鳏夫，的确配不上风华绝代的千代。可是作为友人，她愿意相信千代的眼光，也愿意支持千代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千代……”若子激动地握住好友的双手，“如果你选择跟理查德一起离开，我会在经济上支持你们。哪怕你们需要钱自己开一家诊所。”

　　“谢谢你，若子。”千代笑了笑，用力回握住若子。理查德和她都明白留在当地的危险性，两人也曾多次讨论过私奔后的出路。但无论怎样设想，自己与理查德的未来都是缥缈而无助的。千代没有想到，在封闭的卫门岛，竟然有一个少女愿意毫无条件的支持自己。“如果有这方面的需要，我一定不会跟若子客气的。”

　　“千代，你不需要跟我客气。”若子转过脸去，不愿让千代看到自己眼中的无奈。不管千代最终选择与理查德医生私奔，还是听从父亲的命令留在矢口制衣，都会让她万分痛苦。

　　选择家人，就要和人生的挚爱天各一方，恐怕这一生都不能再相见。虽然自己已经放弃了熏，但还可以遥遥的看着她，偶尔和她一起讨论渔业公司的事情，而千代则只能在回忆中见到心上人了吧。如果选择远渡重洋，就要永远的和家乡说再见，矢口制衣将陷入没有继承人的局面，她也不会得到矢口老爷的原谅了。

　　“那千代决定好了么？”虽然明白是在变相的逼迫千代，但是若子还是想知道她的决定。

　　“如果是若子，会选择哪边呢？”千代看着若子的眼睛若有所思，“我猜你会选择家族吧。如果换做是若子的话，你会把这份感情藏在心底，找一个可靠的男人入赘鹤田本家，将这份家业世代的传承下去。”

　　“谁让我生在鹤田本家呢。”若子无奈的摇摇头，“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就要做好相应的牺牲觉悟。虽然父亲大人不喜欢我，对我很是轻蔑，但也多亏是生在鹤田本家，才让我衣食无忧的长大，甚至还有侍女的照顾。换做卫门岛上随便一个渔人家庭，我都有可能因为女子的身份被遗弃、被凌虐。享受了豪族带来的便利，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一点我不会忘记。”

　　看着那张可爱的团子脸上，此刻写满了坚毅，千代拍拍好友的肩膀，“感情的事情没有对错，更没有标准答案，若子的想法非常好，不过我会选择跟理查德去欧洲。”

　　“不，千代！虽然矢口老爷不同意你和理查德的婚事，但如果你们留在日本，就存在与他和解的可能。假使你在婚姻中受到委屈，我还可以成为你坚强的后盾。如果你选择跟理查德医生回到欧洲，他不变心还好，他一旦变心——”若子瞪大眼睛，她万万没有想到，千代会选择满是荆棘的道路。

　　千代却将修长的手指轻轻抵在若子的唇边，“难道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就是若子一生追求的么？我想，我既然被自然选择生存下来，就应该追寻自己喜欢的道路，哪怕是最后被抛弃，我也愿意拿下半生去赌。”

　　“千代——”等到觉得脸上有些凉，若子才发现已经泪流满面。“你怎么可以这么帅气——”

　　千代温柔的为若子擦去眼泪，在心中想着『谢谢你，若子，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这份友谊。』嘴里却逞强的说着，“哭起来的若子好丑。我记得上次来，若子已经发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了，你也要好好珍惜她呐。”

　　“嗯”若子重重的点头，但是眼泪却还是无法抑制。

　　接下来的几天，若子总是会不自觉地出神，耳边也会一次次回响起千代说过的话。有好多次，若子都想冲进熏的房间里，向她诉说自己内心的情感。但为了鹤田本家的声誉，若子不断告诫自己，她对熏的迷恋并不是真正的爱情，而是因为母亲早亡，自己错误的将对母亲的怀念投射到了熏的身上。

　　可是这种鬼话或许骗得了别人，却怎么也骗不过自己的心。若子很清楚，每当自己不小心碰触到熏，她的内心就会不自觉地悸动，久久不能平静。但若子同样明白，熏不会接受自己的感情，自己也在她和本家之间选择了后者，在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态之前斩断情丝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