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重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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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位女性在被人当面指出身有异味的时候，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不论言辞多么隐晦，不论这位女士年龄多么幼小，不论出言之人是不是将这位女士陷于如此尴尬之境地的罪魁祸首，都是如此。
因此，安妮在听到亚历克斯“体贴”的提议时，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就在他的引导下走进了盥洗室。
在香氛缭绕的盥洗室内，她一边将自己的身体沉入温热的水中，一边整理着耳之所闻、目之所及的全部信息。
从她所观察到的来看，亚历克斯这一次的出行，仍然不怎么光明正大。
虽然他今次的态度、衣着和房间陈设已经与他的身份相匹配，但他的侍从配置明显太过简陋——就算没有女主人同行，这里也不该连一个引领、侍候女客的女仆都没有。
幸好她不是自始而终都金尊玉贵的豌豆公主，作为一个半途出家的大家小姐，沐浴、穿衣还是能够自己完成的。
安妮想到这里，不禁把视线投向放在一旁的簇新整洁的女士成衣。
那是一身造价不菲的衣裙，装饰精致，还配上了一套祖母绿首饰。再远一点的台子上，摆着几只眼熟的瓶瓶罐罐，正是如今风靡贵女香闺的化妆品。
可以想见，阿列克斯另有一个心思细腻的男性属下，为意外被掳掠到此的女客置办了这些。
原因很简单，这套新衣裙的工艺和价值与她身上原本穿着的相差无几，风格却不大相同；不知道亚历克斯是否特意叮嘱过，那位采购者才特地选购了祖母绿首饰，但这首饰名贵有余，款式却繁复成熟得过了。
以亚历克斯的身份，他就算不感兴趣，他的性格和礼仪也不允许他不对这些知识了如指掌。他出手，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纰漏。
而那个将她绑架来的男孩就更别提了，多半没有怜香惜玉的动力和耐性，他就算受命置办，也置办不到这种水平。
不过，那个一身暗杀技能的少年看起来也不需要有这样的素养。
就只看这二人，亚历克斯的随扈已足够精悍。
他的地位和目的又一次让安妮心惊。
但她一点都不好奇。
好奇心杀死猫，她不想当那只猫。
安妮走出盥洗室时，正与闻声抬头的亚历克斯视线相接。
惊讶同时在他们二人的眼里一闪而过。
她是没想到，他在门口等她。
她想，他也没想到，她竟然能在没有女仆服侍的情况下衣饰严整地出现。
他只是自然地合乎礼仪地看了她一眼，就带她回到了先前的书房，在她坐回壁炉前华美又舒适的沙发之后，他也坐回文件堆叠的书桌之后。
亚历克斯安静地看着安妮，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安妮却不肯如他所愿，只沉默地望回去。
在那个离奇的雨夜后，她不止一次地想起过他。
他的外表，实在太契合她的偏好，叫她如何不想他。
他不像她的表哥菲茨威廉·达西那样，英俊逼人，而是一种带点悲悯气质的俊雅好看。
可惜，她在第一眼看到时就察觉了，他在宽和可亲的外皮下，有着一颗洞明到冷酷的心。
因此，即便他在那个雨夜给予了她善意，她重逢后也不敢掉以轻心。
亚历克斯以这样一种避人耳目、所图甚大的姿态再次出现，撞破了他的伪装的她，未必不是他眼里一块除之后快的绊脚石。
短暂的对视和沉默后，还是“刀俎”先开了口。
“许久不见，美丽的小小姐，你的风姿更胜从前。”
亚历克斯沉定的态度也一如从前，他明明说着这样很容易被认定为花言巧语的话，却完全没显出一点轻浮的逢迎色彩。
“谢谢。”安妮眉目未动，仿佛他夸的不是自己，而是一棵树。
亚历克斯对她的冷淡并不在意，见她无意寒暄，也不再迂回：“我可以送你回去。”
安妮不假思索：“我会对这里的一切守口如瓶。”
亚历克斯笑了，感觉到，她的有趣也更甚从前：“我对此深表感激，那么，小姐，你打算如何解释呢？”
安妮不禁感到了荒谬。
怎么，向她磨刀霍霍不算，还要她自己借出那把刀吗？
她直视着那张温和带笑的脸，声音毫无温度：“我以为你会告诉我，先生。”
他故意进逼:“我并不了解你的情况，小姐，我需要你的帮助。”
安妮未被他的无耻激怒，甚至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如此冷静。
她很冷静地想，他每一个问句，都代表她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再说，她这个身份和年纪的女人，面对这样的欺辱，惊怒交加不是正常的反应吗？
她亮一亮“鱼肉”的那排小牙，或许还能起到一点迷惑、松懈的作用。
安妮语气平静：“怎么你还没把我的情况调查得底掉吗？还敢相信我不会借机泄露你的情况吗？真是傲慢啊，先生。”
亚历克斯轻笑出声，狭长的眼眸微敛。
他觉得更有趣了。
火烛映照下，一丝微不可察的锐利在他眸中一闪而逝，虚笼在那对雾蓝色之上的昏黄暖调却更加浓郁温柔。
而她，蓦然升起一种被大型肉食猛兽锁定的错觉。
“抱歉，我无意冒犯，德·布尔小姐。”
他不再掩饰。
“没关系，先生。”
她也没故作惊讶。
她当然没有把他的歉语当真。
自将错就错地将她绑架来此之后，他表面上的言止对她并无失礼之处。
而他潜藏于意的轻视就更算不上什么了，没有人会对狮子对羚羊的轻视大惊小怪的。
她和他之间的力量对比太过悬殊，她凭什么被他正眼相待呢，处境相易，她也不会把他太当回事的。
“你可以叫我亚历克斯。”他露出了一个苦笑，缓和气氛，“这确实是我的名字，德·布尔小姐。”
真正的善良的淑女，看到这样一位温文的绅士露出这样窘迫甚至委屈的表情，一定会心生同情，毫不犹豫地原谅他的迫不得已吧。
然而真正却不善良的淑女安妮并不打算照着套路来:“好的，亚历克斯。”
此外再无一言。
她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字。
谁说她对他有好感就一定要知道他叫什么呢？
亚历克斯果然没等来她颁发他直呼她名的许可，微哂，自然地回到先前的话题：
“认为自己能够轻易了解他人的一切，这才是可耻的傲慢。不过，不才愿意抛砖引玉，以求德·布尔小姐赐教。德·布尔小姐可曾听闻，陛下曾遭到精神失常者的刺杀？”
安妮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垂下了眼睫。
精神失常，确实是闹市行凶的好借口，可是，一个潦倒的疯子能使出声东击西的绑架手段吗？即便能，也很难说服人们相信他是真疯，哪怕找出来一个能够任人文饰的替死鬼，捏造的“真相”也很难听起来不牵强。
安妮慢慢眨了一下眼睛，看向亚历克斯：“精神失常者可无法辨认和控制自己的行为。”更无法完全按照你所计划的那样行动。
亚历克斯微笑：“德·布尔小姐不必担忧，汉斯，哦，就是我那名极其粗鲁地冒犯了你的粗心仆人——请容许我再次向你表达诚挚的歉意——会装扮成那个因唯一的亲人、最爱的小妹妹失踪而不堪打击、神思混乱的可怜又可恶的落魄巴伐利亚贵族。”
安妮明白了，她记得，那个男孩确实有着一张典型的欧陆面孔。
“你竟然在可怜一个恶劣的凶徒，真是善良的先生。”
“是我看错了吗，善良的小姐我以为你刚才的表情正是在可怜一个无辜的头脑不清的人呢。”
安妮垂眼。
这讨厌的洞察。
这讨厌的虚伪。
“你是看错了，先生，我在可怜我自己，毕竟，我马上就要被一个来历不明的疯损害名誉了。”
“我以自己的名誉保证，德·布尔小姐，你的名誉会和早上在马车边时一样无瑕。”
你的名誉？那这保证可真够不值钱的。
亚历克斯从那双比祖母绿还要迷人的眼睛里读出了这句话，像看到了小猫在磨爪子，眼睛更弯了：“德·布尔小姐还有其他问题吗？”
“是的。我恳请你赐教，这样一位技艺精湛的疯子在我被释放的过程中会怎样发挥作用呢？”
“他没有任何作用。聪颖的小姐，你要靠自己的力量逃回去，他的作用就是被警探按图索骥地抓住，让整个事件都结束得完满而合理。”
“我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听起来一点都不合理。”
“怎么会不合理呢？你可是他亲爱的失而复得的妹妹呀。”亚历克斯意有所指地往安妮头上看了一眼，“以德·布尔小姐故意遗落珍珠发饰的才智，糊弄一个完全信任你的疯子，会有什么困难呢。”
安妮眸光闪动：“你都不担心自己的仆人吗？你这么确定他能全身而退？”
“感谢你的关心，小姐，汉斯颇有些保全自身的底气，就算达西先生出手，他离开警署也不成大问题。”
他在威胁她。
安妮意识到，或许他没有选择毁尸灭迹有顾忌达西这个大地主的势力的原因，但他也在敲打她，哪怕她在彭贝利和罗辛斯的众人环绕之下，他过后对她动手也很有胜算。
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逃出去？”
他答：“已经入夜，正是逃跑的好机会。”
“穿着这身裙子？”
“尽管落魄了，为千辛万苦找到的妹妹散尽千金，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街上的酒鬼和流浪汉呢”
“在你表哥的坚持下，全城的警探都在彻夜搜查，他们不得不收敛，德·布尔小姐在街上不会那么危险，反而能很快找到人护送你回家。”
安妮站了起来。
亚历克斯也起身，走到肩背绷紧的她的身边，向她伸出手。
她不太情愿，但仍然把手给他，让他托了一下指尖。
“如果你实在不能放心，那我可以派汉斯暗中护送你回到达西先生那里。”
安妮看了他一眼，“谢谢。”
他说得好像她放心了就不会派汉斯暗中跟着她了一样。
亚历克斯毫不介意她的看穿，唇角勾了勾，递上了那枚重新回到他手中的祖母绿胸针。
安妮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她一点都不想知道，是谁将胸针从她的胸口取了下来，也完全没有接过它的打算。
“是时候物归原主了。”她说。
“可你还没有向我兑换欠债和谢礼。”
俊雅的青年略俯下身，语调温柔地解释。
“我不敢。”
他现在不给，以后也不必给了，她不想再见到他。
“我坚持。”
他的手仍然递在那里。
安妮收下了胸针，立刻向门廊走去。
亚历克斯把安妮送到门口，向她躬身行礼，她屈膝回礼。
在她的手搭上门把手时，低沉磁性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吓得全神戒备的她险些一个激灵。
“伦敦见，德·布尔小姐。”
安妮很快镇定下来，一言不发地开门，向着火光耸动的远处街角，提着裙子冲上了满溢着夜色的大道。
不久，一个矫健的黑影追了上去。
亚历克斯若有所思地关上门，转身，另一个仆人已经等在一旁。
“一切已经安排好了，公爵大人。汉斯回来后，就可以在明早前搬进‘奇怪的巴伐利亚贵族为寻亲租下’的旧别墅。”
“很好，汤姆，这件事处理完，我们就启程去伦敦。”
“是，大人。”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重逢（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