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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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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泽水府大门紧闭,夜神殿下独立阶上,回首时眼尾带红,神情落寞,倒叫欢欢喜喜携礼拜访的卞城王父女,一时面面相觑,暗道状况不对。
润玉今日作白衣书生打扮,文质彬彬君子风,少了几分寿宴上天帝长子的贵胄之气,反而更像个情窦初开,略显无措的少年郎。
原本对夜神印象不佳的鎏英,也难免软了口吻:“殿下怎的独自徘徊府外,簌玉姑娘何在?”
润玉指了指布满纹路的石门,音色闷闷:“在里面。”
公主顷刻间似乎明白什么,不由得泛起对他俩的同情。夜神乃上神,风姿特秀,与风华绝代但未登仙籍的簌玉,容貌般配,身份却不堪门当户对。鎏英在天上栖梧宫住的不久,都深感天界礼教繁复,束手束脚。那天帝天后,更不像随和慈爱的长辈,特别是天后娘娘,除却鸟族娘家的穗禾公主,恐怕没有哪个女仙能入她法眼。
若大殿像旭凤这般受宠也就罢了,奈何夜神为庶出,荼姚连润玉本人都不假辞色,何况是对他的心上人。后妈这关不好过,亲爹那里,为他安排了水神长女为妻,只怕也是桩政治联姻。夜神殿下自顾尚且不暇,是否有能力保护好簌玉?
若鎏英是鱼鱼的干娘,也不愿捧在手心的闺女,远隔九重天见不着面,没名没分去给人家做小,还得受气。
公主脑补完一出棒打鸳鸯,觉得夜神也并非面目可憎了,看父王的面色,只怕所思所虑和她差不离。
千里迢迢来到洞庭,总归要和鱼鱼还有她干娘见上一面,鎏英把一沓礼物交接给父王,踏上台阶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来叫门。”
洞庭君水府中,掀翻的琴案已被扶起,两个鲤鱼精侍女蹲在地上,正收拾滚落的瓜果。簌离单手撑住额头,疲惫的靠在案头,盖在头上的鲛纱,遮掩住半边被毁容的面庞,神思恍惚,仿佛丢了魂。
蟹将硬着头皮,三度入内,瞥瞥洞庭君神色,他深刻感觉,明日约莫无需到水府上值了。
纱巾下,隐约可见狰狞疤痕,蜿蜒在侧脸上,昔日龙鱼族公主的一双眼睛,却还是很漂亮,簌离慢慢将视线移过去:“他可是走了?”
“……回公主,润玉不愿离去。更奇的是,魔界与我们素无瓜葛,三王之一的卞城王与其女鎏英公主竟也到访,此刻就在门外,要面见湖君。”蟹将道,“末将问过,他们与润玉目的相同,都是来找那个簌玉的。”
一个小泼妇,不知是何来历,寻她的人还挺多。
仅凭洞庭湖三万水军,难以独力对抗天庭,这个道理,不用洛霖解释,簌离也是明了的。鼠仙曾协助她联络花界寻求支持,花界芳主们,将梓芬遗孤锦觅的安危,看的比报仇更重要。尽管也有玉兰芳主这般,仇视天庭的花仙,长芳主不点头,花界的力量,恐难成气候。
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近年来魔界对天界屡有挑衅举动。固城王是个主战派,魔尊瞻前顾后,不敢大肆陈兵忘川。两位世子与火神夜神一道去捉拿穷奇,回来一个昏迷一个疯癫,旭凤保证能救活世子,却在固城王的黑手下,未能功成,引发魔尊对天界上神的严重不满。
今日魔尊身边的城王到访,无论如何,簌离也不能拒之门外。
卞城王父女在虾兵的引导下,穿梭在浮莲流水和珠贝间,越过重重石洞,终于见到了神秘的洞庭君。
严格来说,也不算真正见面。一应器物被撤走,正庭之中,摆放绘刻精美对鱼纹的水晶椅,洞庭君坐于其上,垂落的珍珠帘后,鲛纱覆面,仅露出半张容颜。
卞城王父女,还有随之而入的润玉,被引入客座,紧接着有侍女奉茶。见礼过后,鎏英笑道:“听闻洞庭君将湖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照拂不少水族生灵,鎏英甚为敬仰。我与父王诚心拜访,恕晚辈斗胆,不知湖君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簌离别开视线,强迫自己忽略那位白衫若雪的少年公子,道:“卞城公主谬赞,我生来丑陋可憎,不愿惊吓贵客,只好以薄纱遮容,多有失礼,还望两位见谅。”
隔着那屏珠帘,咫尺天涯,润玉心底涩然,只因不想见他,她竟连这等谎话也要撒,他闭了闭眼,轻轻苦笑了声。
润玉啊润玉,时至今日,你还在自欺欺人吗?
闺中产子,你生来便是母亲和整个龙鱼族的耻辱。剜角剐鳞,鲜血淋漓,究竟多刻骨的恨,才能让一个母亲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此狠手。
鎏英显然不太信洞庭君这套说辞,就凭露在外面这双美目,无论如何也称不得丑女,再说了,鱼鱼长得那么美,她的干娘怎么可能会丑呢?
卞城王瞪了女儿一眼,道:“小女鎏英,与簌玉姑娘在魔界初识,相处颇为投契。本王亦仰慕洞庭风光,岁首出游不请自来,略备一份薄礼,请洞庭君笑纳。”
听蟹将说道,鲛女簌玉刁钻泼辣,大闹云梦泽,被拿下关在牢里。簌离协理洞庭数千年,甚少现身,对她好奇的水族不少。这其中自然有些年岁较小的精灵,胡闹任性,搅扰水府,通常训斥薄惩一番,也就安生了。
这个簌玉,本是要关上两日给个教训,不想她竟与魔界公主乃是好友。簌离叹口气,吩咐下属道:“去将簌玉带来。”
当一个虾兵打开牢房门扉后,习惯率领群仙走在最前面的陛下,刚踏出气势步伐,就被粗暴的一把推了回去。
对方还颐指气使的:“你老实蹲着,她,跟我走!”
罗玉笑逐颜开,屁颠屁颠起身,临去前不忘回首,对天帝陛下做了个平心静气的息怒手势。
陛下深深吸气,默念三遍他只是个虾米,本座不屑与他计较,本座万万不能在娘亲府上大开杀戒,万万不能……
两名虾兵将簌玉押去正庭面见洞庭君,当他跨过石槛时,脊背挺直,步履优雅,整个人的风仪都为之一变,哪里还有半分刁蛮无礼的影子。才见识过小泼妇状态,虾兵们不由面露惊讶。
卞城王父女浮起微笑,润玉见到罗玉安好,心下稍安,勉强勾了勾嘴角。
啧啧啧,亲儿砸就是亲儿砸。纵然夜神神色落寞,但到底还是云梦泽的座上宾,不像他和陛下,直接进来吃牢饭。
向客座三人依次简单福礼后,罗玉正面珠帘,朝洞庭君弯腰一拜:“孩儿见过干娘。”
簌离讶然,随即说道:“我不是你娘。”
这蓝裙皎皎的少女,轻咬唇尖,灵气逼人的眼尾,便染上一抹嫣红。委委屈屈的瞅了大殿一眼,他径自步上台阶,掀起珠帘,蹲跪在洞庭君面前,央道:“干娘,求你别这样,你不能因为反对我和夜神殿下在一起,就说出不认鲤儿的气话呀!”
这举动措手不及,簌离甚至没时间反应,少女便近在咫尺,对这张面容的震惊,全然盖过她的语意,叫簌离瞬间愣在那里。
失去了父兄族人和相依为命的孩儿,簌离躲在洞庭湖底,汲取仇恨的力量苟且偷生。她寻遍古籍,不论正道邪道,只要能增长修为,皆来者不拒。走火入魔,真气冲撞时的吐血折磨,却及不上思儿的锥心之痛。
鼠仙见她有时浑浑噩噩,呼唤着鲤儿的名字,心有不忍,除了在省经阁为恩主搜罗练功心法,还将夜神殿下的肖像作画,送给簌离聊表慰藉。
后来,簌离偶然拾得跟润玉幼时有几分神似的小泥鳅,收养在身边,悉心教导。孩童逗趣,时有天真之语,偌大的云梦泽里,才偶尔有了笑声。
熟悉的称呼,酷似的容貌,还有她身上,与己血脉相连的气息,矛盾而迷乱的充斥着感官。簌离看看她,又茫然张望帘子外面的夜神,饱受折磨的神智,一时辨不明虚幻和现实的分界。
若鲤儿当真是个女娃,没有承袭太微龙身,父兄就不会整日忧虑,一旦孩子生父暴露,将为家族带来祸端。族人会更公平对待她和孩子,荼姚也不屑处心积虑的,将鲤儿从她身边夺走。
若鲤儿真是个女娃,那该多好。
簌离指尖颤抖,被蛊惑般,抚摸上罗玉的脸庞:“……鲤儿?”
罗玉将手掌盖在她手背上,温暖的摩挲,乖巧唤道:“娘亲……”
簌离屏住呼吸,轻轻捧起孩子的脸,脸上混合着慈爱和神经质的错乱:“鲤儿,快告诉娘,你是鱼,还是龙,啊?”
这母女俩的对话有些诡异,卞城王和鎏英难解其意,转头去看润玉,却发现他浑身一震,僵硬冰冷的气息,霜雪样的布满全身。握着座椅扶手的右掌,指节握紧,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父女同被这股异样的气氛所慑,不约而同咽下了话到嘴边的疑问。
“娘,孩儿当然是鱼。龙那么丑,你看鱼尾多漂亮。”罗玉奉行歪掉的鲤氏审美,催动法力,身后流光延展,露出一条鱼尾巴来,还富有活力的拍打几下,给簌离看。
他使个小心机,只幻化出龙尾的最末梢那截,收拢的弧线,确实看起来像极了鱼尾。
多年夙愿得偿,簌离的眼睛里,翻涌起点点月光,欣喜的将他揽抱入怀,“对,龙的命运你承受不起,是娘的乖鲤儿,真是娘的乖鲤儿……”
不过转瞬,罗玉就从待惩罚的犯人,升级为能够依偎在洞庭君身侧,有妈咪疼的小公举。通过幻化水镜看见这幕,依旧牢里蹲的天帝陛下情何以堪,陛下这辈子都没享受过此等待遇。
这个罗玉,果真擅长笼络人心,就连玉儿,都被他迷惑,何况是心神不稳的娘亲。更令他心疼的,还是润玉。陛下后来研究过浮梦丹,随着服用者法力增强,和某些特定情境的再现,和陨丹差不多,都可能造成丹药破裂失效。
玉儿如今能够想起的,不过一鳞半爪的回忆,皆是些年深日久的噩梦。最最伤人的,并非身体上的苦楚,而是连将他带来世上,最亲近的人,都不在乎他。
回忆最忌断片,半真半假,依照润玉过往经历,极容易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考虑。这片柔光闪闪的珠帘,就仿佛分割两个世界,世界的那边,母慈子孝,天伦暖暖,世界的这边,无际幽寒,痛彻心扉。
用不着陛下提醒,罗玉都明晓,润玉那家伙,肯定又在用脑补自虐,认为母亲宁可怀抱别人的孩子疼爱,也要把他遗弃。
润玉目前的肉身,是陛下捏的雪人,身上流转的法力,来自于罗玉的私房钱水系灵珠。他的心性意志,断不如应龙时强悍。
手背青筋暴起,视野逐渐模糊,润玉轻轻吐息,忽然像全部放弃了般,周身的灵力,不再运转。
恍似回到千万年前,失血过多后的寒夜,冷到极处,便是五内俱焚。
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雪人,冷抑或热,他分不清楚。夜神殿下闷声咳了两记,眉宇紧皱,神态痛苦的伏低身体去。
感应到殿中有股灵气凝聚不稳,隐有溃散迹象,罗玉面色微变,一个箭步冲下石阶,在卞城王和鎏英的惊呼中,堪堪揽住滑落下去的粹白身形。
润玉双目紧闭,长睫阖起,有一滴泪溢出眼眶,滴散在空气中,熠熠闪光,凝结成雪珠落地。
罗玉:“……”
得承认,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男子美到。
鎏英就坐在他身边,此刻单膝蹲着,焦急的喊:“夜神,夜神殿下!”
这一声声的呼喊,同时也惊醒了帘后的簌离,她猝然从水晶椅上立起,十指蜷缩着,无措的贴在唇前。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就像一个犯了错,害怕被惩罚的孩童,絮絮的嘀咕着,泪痕滑落,“你不是我儿,我也不是你娘……”
“干娘,你看我采的血心兰好看么?”小泥鳅蹦蹦跳跳的从侧面的石廊转出,手里攥着大把红艳艳的水草。
想送给娘亲,却目睹庭中乱作一团,而娘亲泪流满面,骤受刺激下,竟也软倒晕了过去。
小泥鳅急的哭了,水草洒落一地,不住的摇着簌离:“干娘你怎么了,干娘!”
连素来沉稳的卞城王,都被这情景弄蒙:“这……”
整座水府忽的摇晃了下,正是天帝陛下冲破牢房结界,往这里赶来。
罗玉先施法稳住润玉的魂魄,忽觉耳后阴风阵阵,背上顿时汗毛直竖:俗话说母子连心,一个两个接连晕翻,陛下该不会剐了他做鱼汤吧?
手托在润玉脊背,罗玉心电感应似的回首,没有准备砍人的陛下,倒是发现一个从天而降的……岐黄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