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love is empty ...

  •   那场华丽而艳俗的酒会上,裴子昱第一次遇见了佑希。

      是一家时尚杂志的庆功宴,汇聚包括文艺、金融、广告、网络等各路人士。自诩名流的情.色男女,衣着光鲜,眼神游移着,一如手中色调暧昧的鸡尾酒。

      裴子昱的公司是那次酒会的赞助商。

      他极少出席这一类的应酬,通常直接丢给公关部,是个深居简出的人。

      那天,也许是因为太无聊了。

      进入会场不久,裴子昱就注意到那个女孩。

      她站在大厅落地窗的阴影里,与人群格格不入。

      宽松的白色棉布衬衣,破洞牛仔裤,麂皮系带短靴,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灯芯绒外套。

      长发如墨。

      娇媚的侧脸,神情却是寥落,站在落地窗前只是抽烟。

      裴子昱问过杂志主编,才知道了她的身份。

      佑希,自由撰稿人,专栏作家。

      电话、住址、婚否不详。

      主编自诩幽默地打趣,笑得颇为暧昧:“不过我有她的E-mail地址,你要吗?”

      裴子昱笑着骂了句多事,就径直朝她走过去,他素来是极具行动力的人。

      “你好,我是裴子昱。”他递给她名片。

      女孩接过来没有看,直接揣进了外套口袋。

      她抬起头看他,神情淡漠。

      她的眼角,有一滴泪痣,妖娆而诡异。

      他忽然感到一阵钝重的疼痛,像是宿命的手攫住心脏,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女孩很快离开酒会,未留下任何讯息,之后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于是,他心里的疼痛,在等待中持续。

      一个多月后的某个晚上,裴子昱在一家酒吧再次遇到了佑希。

      她已喝得烂醉,软塌塌地趴在吧台,对着bartender妩媚地笑。

      眸如夜星,幽暗而绚烂。

      裴子昱拽着她的胳膊想要扶她起来,却被她粗鲁地挥开。

      她嘟囔:“我没醉……”

      下一秒,却径直倒进了他的怀里。

      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樱花香,她奶气的声音从头顶传了上来。

      “我知道你要送我回家,走吧……”

      “你住哪儿?”

      女孩闭上眼睛,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了去。

      bartender站在吧台后面,一边熟练地抛接着摇酒器,一边朝裴子昱诡谲地笑。

      裴子昱将佑希带回了自己的公寓。

      他帮她脱掉外套和鞋子,把她抱到床上。他看到她立刻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是婴儿在母体里的姿势。

      他在一些关于心理研究的书籍上看到过,这样的睡姿,通常是因为心理压抑或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用热毛巾替她擦拭了脸和手,然后靠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女孩很年轻,面容娇媚,睫毛长而浓密,唇瓣粉嫩,微翘着。

      她睡得极不踏实,眉头轻蹙,嘴唇一直微微发颤。

      他想她也许正做着噩梦,于是侧躺了下来,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抚平了她拢起的眉。

      醒来的时候,天已微明。

      床上只剩裴子昱一人。

      他不知道佑希是何时离开的,空气中似乎仍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樱花香,久未散去。

      枕头上有一张纸条,似乎是从记事本上随意撕下的一页,上面有一串凌乱的数字。

      裴子昱很快打电话给佑希。

      “在干什么?”

      演练多次的开场白,结果却变成这苍白的一句。

      “写乐评,有家杂志社赶着要。”

      女孩的声音软糯清甜,被掩埋在喧嚣而愤怒的音乐里。

      “涅磐的音乐?”

      “是。”她在电话里笑:“你知道?”

      “曾经听过。”

      裴子昱只听意大利歌剧,以前是,现在也是。

      只是那天,他无意间在一本音像杂志上看到那个乐队的介绍,里面提到了主唱的自杀——

      离异索居的男子,宠爱的女儿被前妻带走。患有重度抑郁症,每天吞食大量的药片。注射、长期吸食大.麻和海.洛因。最后在一个阴暗的地下车库里,他用猎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裴子昱看到文章旁边的照片,男人金色的长发垂下来,半掩住苍白的脸,眼睛藏在阴影里,暗淡而迷离,对着镜头面无表情,已经感觉不到活着的气息。

      一次在网上,无意间搜了这个乐队的歌来听,音乐里的咆哮、愤怒、颓废、挣扎还有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想他只适合意大利歌剧,那些纯粹、柔软、丝绒般的音乐让他平静。

      裴子昱开始不定期地约会佑希,他带她去听音乐会、看电影或是去咖啡厅喝浓醇苦涩的Double Espresso配松软甜腻的榛仁枣泥蛋糕。

      他渐渐知道她,也只是知道而已。

      她没有固定的工作,卖字为生,生活时有拮据,却保有一些极尽奢侈的习惯。例如收集各种高奢品牌的香水,衣橱里挂满面料难以伺候的昂贵裙装,鞋柜里也有不少限量版的细高跟鞋。

      但裴子昱从未看到过女孩穿那些衣服和鞋子,她在他面前一贯是棉布衬衣和旧的牛仔裤,松垮垮的外套均是冷色系。有时候天冷,她会用一根海苔绿的羊毛围巾,裹住白皙纤细的脖子。

      她同时给数家杂志社撰稿、写专栏。

      通常是白天睡觉,夜晚工作。

      偶尔会抽烟,常去住处附近的酒吧喝加冰的威士忌,直至醺然。

      他常在接到电话后,赶过去送她回家。

      她租住的公寓是没有格局的一居室,房间里一整面墙的书橱,地板上散乱着各种杂质、书籍、空的酒瓶。

      暗红色的布艺沙发和麻纱窗帘,红色原木的书桌,黑色铸铁的双人床,枕套和床单亦是浓重的暗红色。

      “我喜欢这种颜色。”她说:“像凝固的某种液体。”

      她盘腿坐在沙发一角的阴影里,似有若无地对他笑。

      他只能看清她澄澈明亮的眼眸和珍珠贝般的牙齿。

      裴子昱非常不赞同佑希的生活方式,他认为酒精、烟草和昼伏夜出是对女人最大的残害。

      “我很担心你,佑希。”

      他的眼睛里充满怜惜,且隐含着责备。

      他说:“女人是一株娇弱的植物,你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可佑希不知道好的标准是什么。

      她有善待自己的方式。

      她买给自己喜欢的香水,高贵奢华的裙子和鞋,或是在一顿丰盛的晚餐后,再去哈根达斯买摩卡杏仁冰淇淋。

      她的需索很平乏,所以竭尽所能地满足。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其实只是想要一个人。

      那个男人有温情而善良的眼神,会在下雨的时候为她撑伞,在寒冷的冬夜将她的手揣进自己的衣兜,每晚临睡前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牛奶,圣诞夜带她去听教堂的钟声,在她耳边呢喃着缘定三生……

      她长久地等待着这个男人,这种等待盲目而漫长,且逐渐将她的感情消磨殆尽。

      终于,她明白了,这个男人是不存在的。

      “好与不好,冷暖自知。”她说:“人们活着,营营汲汲,最终的结局都只是化作一捧黄土。生命是一场轮回,充满了虚无……”

      裴子昱在女孩平淡无澜的声音里沉寂下来,眼神黯淡,失去了语言。

      他觉得她已经被生活中某种力量所击败,那种力量残酷且强大,以至她顽强与之对抗,却最终彻底溃败。

      她现在看上去只是一株失去水分的蓝色鸢尾,带着伤口,缺乏生命力,美丽却颓败至极。

      她眼神中时常浮现的空洞和绝望,让他莫名疼痛。

      ……

      “那个男人说,我不爱你…”

      从音乐会出来,女孩突兀地跟他提起了过去。

      裴子昱从不问她,他想如果她愿意,她总会说的。只是他没料到,她会这么突然地提起,没有任何征兆,语调平淡。

      ……

      那个男人说:“我不爱你,从未爱过你。”

      佑希看到了他眼中的决绝,整个世界顷刻间崩塌,她听到自己身体里骨头碎裂的咯咯声响,血液停止了流动,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

      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曾经在楼道里激烈的亲吻和拥抱,还有那些黑暗中的抚摸,无数个情.欲翻涌的夜晚,他说:“佑希,你真是个妖精……”

      他的手指,像风一样,抚过她身体每一处丝缎般的皮肤。

      那些过往刻骨铭心,以至于她听到他说出那番话时,没有任何预感。

      那个有着美好阳光的四月午后,她却只觉得冷,身体持续地颤抖着,没有眼泪,害怕眼泪亦冻成冰。

      一个月后,她意识到自己怀孕,没有做任何检查,强烈的预感让她异常肯定。有一刻,她有些犹豫,但最终决定生下来。

      她忽然记起曾经读过的一部小说,里面那个美丽的、有着一对碧绿色眼眸的女人,用扳直的铁衣架伸进自己怀孕六个月的身体。她对那个已然成形的生命说,你很疼吧,可是你的爸爸让我更疼。女人等了足足六个月,几乎每天都向医生询问胎儿的情况。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她问,现在它有感觉了吗?医生说是。然后她实施了那项残忍的报复。她爱孩子的父亲,但她憎恨背叛。

      “可是,子昱,我不恨他。我只是单纯的想要这个孩子,因为是他给予的,因为是那些过往的遗留……”

      那时她背井离乡,刚来这个城市不久,还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出入商业写字楼,每天绞尽脑汁地写文案。

      怀孕期间,她戒掉长期依赖的酒精和烟草,按时吃饭和作息,每天计算着日子,对孩子的降临充满期待。

      她只给那个男人打过一次电话,她说:“我想告诉你,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她在他做出反应之前挂断了电话,从此再无联系。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怀孕四个月的时候,那天电梯故障,她跟着一群同事走安全通道。她没有任何征兆地忽然跌倒,一直滚下一整段楼梯,昏厥之前,她忽然有一种令人恐惧的预感。

      她失去了那个孩子。

      她甚至不知道它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那个她爱着的男人将它给予她,最终却被命运收了回去。

      醒来的时候,她的心是空的。

      她终于体会到宿命强大而可怕的力量,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一场轮回而已,最后只剩虚无。

      她摊开双手再紧紧握住,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人是无法与虚无对抗的……”

      同事们不明白这个冷漠孤僻却总是引人侧目的漂亮女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猜测着孩子父亲的身份,公司里开始流传起各种版本的流言。

      而她躺在医院里,不理不闻,神情始终淡然而疏离,只是沉默。

      有一两个同事来看过她,带来了新鲜的水果和一些滋补品,以及公司可能解雇她的消息。

      这是佑希意料之中的事,她的工作只是每天不停地写文案,公司随时能雇到另一个人来取代她。她想她只是一个来自异乡、身份不明的女人,独身却怀孕流产,上面的人害怕继续雇佣她,会给公司带来诸多不安定的因素。

      出院的前一天,那个男人来医院看她。

      已是八月酷暑,这个南方城市的仲夏炎热而潮湿。她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安静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病房里的电风扇开了最高档,扇叶飞速旋转着,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压抑的哭嚎。

      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的、阴郁的。

      他喊她的名字:“佑希。”

      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过他来看她的情景,他因为愧疚和亏欠向她祈求原谅。她想他也许会哭,声音因为眼泪而哽咽。

      终于,他来看她了,站在离病床一公尺的距离不再靠近。

      他叫她:“佑希。”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寒冷如冰。

      ……

      “子昱,宿命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所有的人都像鱼一样四处游弋,不需要方向,亦没有既定的路线,只是盲目前行。他们游不出去,却每日每夜地继续,波澜不惊……”

      “上帝在人们面前制造了一幕接一幕的假象,全都是幻觉,有的人相信,于是快乐,有的人愿意相信,于是幸福……”

      “你是属于后者的,子昱,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会一直幸福。”

      她说:“请你别再来找我了。”

      ……

      幸福。

      可是,幸福是什么?

      裴子昱不愿去想这些问题,因为幸福是经不起推敲的东西,只要微笑接受,即身临其中。

      可是佑希,那个总是站在阴影里的女人,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直指人心。

      他知道,她从不轻易快乐,也不懂得幸福。

      初遇的那次酒会上,他看到她站在落地窗前的阴影里,眼神疏离,脸上是淡漠的微笑。他的心里忽然就觉得疼,于是他知道了她的痛苦。

      于是,他开始思考。

      于是,他渐渐变得不幸福。

      裴子昱开始疏远佑希,这种疏远持续了长达半年的时间。他强迫自己不去见她,不去想她。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遵照她的意思,也依循着自己理性的抉择。

      他是过着明亮正常生活的人,他有自己的公司,住高档住宅区,出入上流社会,与老外谈生意,应对自如。

      只有在她面前,他总是充满无力感,她的阴暗令他彷徨无措,不受控地为之沉沦。

      可是,他忘不了她身上的伤口,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沉的绝望。

      他经过花店看到角落里那一大桶干燥的蓝色鸢尾,那些带着伤口的花朵,让他明白自己放不下她。

      裴子昱以一个救赎者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佑希身边。

      他想如果不能救赎,只是陪伴也好。

      他花了半年的时间,终于想清楚一件事。

      他爱上了这个女孩。

      他把她接到了自己的住处。

      这套位于高档住宅区的公寓宽敞明亮,有光滑的橡木地板,米白色柔软的沙发,宽大的床和纯白的床单。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外面是有着白色铸铁栏杆的大露台。

      每天都有明媚潋滟的阳光,透过天空蓝的纱幔洒满整个空间。

      这里没有她喜欢的暗红色。

      他说:“跟我在一起,你不需要那种阴郁的颜色。”

      佑希微笑着看向裴子昱,这个温润如玉、气质干净的男人,有着柔软的头发和漆黑纯澈的眼睛,他的笑容温情而善良。

      她不知道他是否就是她所寻所等之人,她只是看着他微笑。

      同居的那段日子,裴子昱每晚都会为佑希热一杯鲜牛奶,他安静地看着她喝完,然后替她盖好棉被。

      早上去公司,他临走前总要吻吻她:“佑希,乖,在家好好的啊。”他在她耳边轻声叮咛,然后打电话帮她订好午餐的外卖。

      下班开车经过超市,他会买好新鲜的蔬菜和肉类,回家做饭给她吃。

      他买给她许多书和杂志,有优美风笛声的爱尔兰音乐,以及Lssey Miyake的一生之水。他知道她虽然收集各种香水,但这种盛装在小小尖圆锥玻璃瓶里的液体,是她最喜欢的。

      一个人的时候,佑希会给自己泡一壶清淡的白菊花茶,让阳光和爱尔兰音乐充盈整个空间,然后蜷缩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看书。

      假日里,他们会去逛逛商场,然后去附近的餐厅吃饭。

      偶尔,裴子昱会开车载她去郊外的果园,摘结在树桠的新鲜橘子。

      女孩穿着白色棉布裙子和开襟的鹅黄色薄衫,在果树林间快乐地穿行,裙袂和浓密的长发飞扬着,脸上是少女天真纯净的笑靥。

      他忽然觉得很感动,眼眶微润。

      有时候懒得出门,他们就到楼下的庭院散步晒太阳。

      他竭尽所能地照顾她,他看到她的脸色开始逐渐红润起来,不复见往日的苍白。

      那是一个有着美好阳光的午后,小区的庭院里,种植着整片翠绿的草皮和许多粉红色的樱花树,花开到极致的繁华,像大片浓郁的粉色云朵。庭院的中央,有一座蓝顶白柱的欧式凉亭,四周散布着一些深褐色的原木长椅。

      起风时,粉嫩柔软的樱花瓣如雨飘洒,落了他们满头满身。

      佑希从裴子昱的头发上拈下那些细碎的花瓣,夹在指间轻轻一捻,卷成小小的卷,然后再扔掉,乐此不疲。

      天空忽然开始下雨。

      雨滴毫无征兆地,淅淅沥沥地洒了下来。

      他们一路小跑进凉亭,他看见她的脸,因为突兀的惊慌和兴奋而泛出潮红。他摸出藏青的格子手帕,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淋湿的头发。

      佑希静静地看着裴子昱,看了许久,忽然就抱住了他。

      她将脸颊轻贴在他的胸膛,他浅蓝色的棉衬衣,触在皮肤上,柔软而温暖。

      “谢谢你,子昱,这段日子,你将我照顾得很好。可我觉得惭愧,甚至羞耻,因为我无以为报。”

      男人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将吻印在她的额头:“我爱你,所以愿意这样照顾你,我从未想过要你回报什么。”

      她凝视他的眼睛,那黑曜石般的瞳仁,漾溢着缱绻旖旎的光。

      “那人曾说,爱如捕风。若握紧双手,却只有风从指间迂回而过,那么我们又能对爱情期许几何?”

      裴子昱又看到了她眼里的哀伤,他把手放进她的掌心,他说:“佑希,你握紧试试看,你抓住了什么?”

      “你的手,子昱。”她的声音夹着淡淡的叹息。

      他将她搂进怀里,下颌轻轻摩挲她潮湿的头发:“佑希,如果雨现在停下来,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

      她抚摸他的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轻声呢喃:“我愿意。”

      然后,阳光穿越厚重的云层洒下来,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雨停了。

      那天晚上,她终于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他看到她海藻般妖娆的长发,在枕头上散成一片,眉头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

      他忽然又感到那种宿命般的疼痛,她就是他的命中注定,他在心里叹息着,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

      她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根烟,然后跟他说起了自己常做的一个梦。

      梦中的她,匍匐在一个潮湿阴冷的洞穴里,以某种动物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向前爬行。温热粘稠的液体漫过膝盖,缓慢无声地流动。洞穴的石壁上,爬满姿态诡异的紫色藤蔓,在回旋的暖风中层层摇曳,散发着浓郁妖娆的香气。

      有个模糊的声音从前方隐约地传来,她听不清楚,却知道那是召唤的声音。她朝着那个声音缓慢而坚定地爬行,内心平静,没有一丝恐惧,只是有些孤单。

      “那个洞穴的尽头是什么?”他问她。

      “不知道……我只是一直不停地爬行着,始终没看到出口,也许我找错了方向。”

      “那个声音呢?你最后听清了吗?”

      “没有,太模糊了,很轻很细的声音,只是一声一声传进我的耳朵里,似乎在催促我快点,再快点……可我总是爬着爬着就醒了。”

      她吐出一口烟,咯咯笑起来。

      “我总感觉怪怪的。”他摇了摇头,像是呓语:“你应该梦见我的。”

      孩子气的语调。

      她笑着丢掉烟头,重新躺回他的怀里:“我不知道,子昱,我好像还没做过美梦呢。”

      “你会的,相信我。”

      他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

      ……

      “四季更替,日夜交叠,只因为地球在重复的轨道上孤独地转动。世界是被操纵的,没有奇迹发生,亦不符合所有人的理想。可是子昱,我们无能为力……只是有一些人,极致天真且执着,他们依循着自己内心的声音,一意孤行,所以他们受伤、流泪、挣扎、疼痛,他们在失望中徘徊,然后绝望。”

      她说:“我又开始做那个梦了,频繁地,每日每夜……”

      依旧是爬满紫色藤蔓的阴湿洞穴,前方呼唤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向前爬行,毫不疲累。

      她开始失眠,长时间地耳鸣,情绪没由来的突然烦乱,脾气暴躁,有时还会产生幻觉。

      裴子昱给她找了最好的心理医生,甚至带她去医院看了精神科,医生开给她一些治疗深度抑郁症的药。

      他督促她按时吃药,每天花大量的时间留在家里照顾她。但她像一株失去水分和阳光的植物,日渐憔悴。

      他越来越担心她,他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直到有一天,女孩告诉他,她又遇到了那个男人。

      那是裴子昱带她去的一个私人派对,佑希第一次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出入社交场合。

      那天她穿了米白色、有着蝴蝶纱袖的长裙,长发用水晶簪子挽了一个简单的髻。

      她看上去如雨后的百合,清新娇美。

      进入会场不久,她就看到了那个男人,身着手工剪裁的高定西装,个子很高,身型颀长,脸部轮廓如刀刻般锋利,充满攻击性,却异常俊朗贵气。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眼神中透着她熟悉的阴郁与桀骜不驯。

      他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男人趁着裴子昱去洗手间时走了过来,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许久,久到她心跳加速,眼中浮出怒气。

      “你要干什么,连涧?”

      “佑希,好久不见。”他的笑很冷,透着一丝轻蔑:“你变漂亮了。”

      ……

      裴子昱终于知道了那个男人的身份。

      连涧,连氏的太子爷,他的风流不羁与他庞大显赫的家族同样出名,常常同时出现在报纸的财经和娱乐两个不同的版块。

      那个男人无法给予她承诺和真心,他的家族亦不会接受她这样漂泊异乡、没有任何背景的平民女子。

      她的爱情,注定是一场无声的溃败。

      裴子昱后悔带佑希去那个该死的派对,他竭尽全力为她建立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在她与那个男人重逢的瞬间全线崩塌。

      他以为她已痊愈,可是那些伤口仍在流血,他自以为是的救赎,不过是场幻觉罢了。

      佑希终于对裴子昱坦白了一切。

      怀孕期间,她只给连涧打过一次电话。

      她说:“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男人在电话那端沉默,过了许久,他说:“听着,我要这个孩子,只要这个孩子而已,你把它生下来,钱我会直接转到你的账户。”

      她咬着嘴唇,将眼泪逼了回去,然后挂断了电话。

      四个月后,她在公司里楼梯间跌倒,流产。

      出院的前一天,连涧来看她。

      八月酷暑,病房里炎热而潮湿,佑希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

      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的、阴郁的,他叫她的名字:“佑希。”

      他站在距离病床一公尺的距离,不再靠近。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想要报复我,是吗?”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寒冷如冰。

      ……

      “我是故意的,子昱……但我不是要报复他,我也想要那个孩子,可我不能把它生下来,他会夺走它,我知道的……所以我故意在楼梯间摔倒,我只是想把它送回去而已,我没有能力留住它,所以只是想把它送回去……”

      “可是那个孩子,它恨我,恨我不要他……我现在不能睡觉了,子昱,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自己在那个洞穴里,那些带着剧毒的藤蔓爬满我的全身,还有那个声音,不停地呼唤我,越来越清晰,我听见它叫着,妈妈,妈妈……子昱,是那个孩子在叫我,它叫我妈妈。我知道它要我去陪它,它一个人很孤单,要我快点过去陪它。”

      她在他怀里歇斯底里地哭泣,神情恍惚而无措。

      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心里的痛令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摸到自己的脸,早已一片泪湿。

      ……

      裴子昱约连涧见面。

      他把地点定在公司所在的商业大楼的顶层天台,这是城市里最高的一幢建筑。

      他约在了晚上九点。

      他的公司,与连氏家族有诸多业务上的往来,所以很轻易地就约到了他。

      裴子昱提早上了天台,沉默地站在边沿向下俯瞰。

      夜色中的城市霓虹流转、光影交错,显得暧昧而朦胧。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汽车和建筑群,缩成了孩童手中摆弄的玩具积木,看起来渺小而不真实。

      他轻叹一声,转头看见了连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边。

      “我知道你,你是佑希的未婚夫。”连涧用手挡住风,点燃一根香烟:“听说你们快结婚了,恭喜。”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眼睛注视着远方,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带着一点轻蔑的微笑。

      裴子昱无声地靠近他。

      他掏出藏在外套口袋里的水果刀,奋力捅进连涧的身体。

      他听见男人皮肤撕裂的声音,湿热的血液迅速渗了出来,浸湿了那件价值不菲的衬衣。

      他沉着地拔出刀子,紧接着又捅了第二刀、第三刀……

      他看着男人的身体像被丢弃的沙袋,重重地摔在地上,手中燃了一半的香烟也跟着掉在一旁。

      连涧仰面躺着,呼吸剧烈且急促,他看着裴子昱,微微地扯了扯嘴角。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自己死在某个人的手里。”他的声音因为剧痛和失血过多,而变得沙哑虚弱:“曾经一度,我以为那个人会是佑希……”

      裴子昱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他看到他的面部肌肉痛苦地痉挛着,整张脸扭曲变形,可他始终在微笑。

      “对于佑希,我一直觉得愧欠,可是她所求的,我无能为力……”

      掉落的烟蒂已经熄灭,连涧停止了呼吸。

      自始至终,他没有作出任何抵抗,那个临死前的微笑,涩涩的,在他的脸上永远的凝固了。

      ……

      佑希留给裴子昱的纸条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雨停的那一刻,我以为看到了奇迹,以为自己可以再爱一次。”

      一个星期前,她在卧房的浴室里自杀。

      她用裴子昱的剃须刀片割断了自己的腕动脉,伤口支离破碎。

      尸检报告中有一段写着:已怀孕四十七天。

      ……

      裴子昱站在天台的边沿,强劲的夜风在耳边呼啸着,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寂静。

      佑希,那个男人也许是爱你的。

      可是你说得对,世界是被操纵的,没有奇迹发生,亦不符合所有人的理想,我们无能为力。

      他抬起头,仰望广袤的苍穹,繁星闪烁,幽暗无声。

      他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她说:“子昱,宿命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所有人都像鱼一样四处游弋,不需要方向,亦没有既定的路线,只是盲目前行,他们游不出去,却每日每夜地继续,波澜不惊……”

      他笑了,是那种孩童般天真纯净的笑容。

      他张开双臂,以飞鸟展翅的姿势纵身跃下。

      也许,变做一只鸟,才会快乐。

      -the end-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