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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理 ...

  •   第一章土拨鼠

      周兴之站在我面前,看向我的眼神依旧是冷冰冰的。简直装腔作势。

      我又不是他的病人,他这么看我也没用。

      办公室的玻璃门紧闭,门外有胶布撕扯的声响,随后是接二连三的沉闷响声,仿佛有什么动物在纸箱之间乱窜,其间夹杂女人一声短促的尖叫,如同被捏住尾巴的土拨鼠从胸腔中迸发的悲鸣。

      周兴之往玻璃门处瞥了眼,眉头轻蹙。

      “啪嗒”——门外的那只可恶土拨鼠打碎本该送至我桌上的咖啡,尖锐的鸣叫变成断断续续的呜咽。

      从我这个角度看,透明的玻璃门外,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正手忙脚乱,哆嗦着身子趴在地上擦拭碎裂的瓷片,浓稠的棕色在地面上蔓延,额头前的几缕碎发随着她身体的晃动而上下飘荡。

      周兴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眼神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外那只土拨鼠。我忍不住用手指叩击桌子,指甲上的银色碎箔在阳光下反射光亮,一闪而过。

      “怎么了?”周兴之终于把视线转回,纯黑色的眼珠亮得出奇,我忍不住愣了愣。上次看到这么纯粹的黑亮,还是在小外甥那莹润的脸蛋上。

      “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这是我办公室的实习生,你认识?”

      “不是,不认识。”

      “难道说,你喜欢那种类型的女孩儿吗?”回想起前几天告白被拒的情景,我的心房还会阵阵作痛,从二十九年前的出生到现在,我还真是第一次被拒绝得这么彻底。说给友朋们听,她们都会像听到什么大笑话一般,用手捂住嘴笑得乱颤,“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能拒绝得了心知!”通常这种时候,我只能露出无奈的苦笑,而后于心中默默神伤。

      “我怎么会喜欢那种人?”

      周兴之话音未落,玻璃门外再次响起霹雳啪啦的响声,好不容易收到怀中的瓷片全然洒到地上,汤匙在地面上颤动,土拨鼠女人再次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声。

      “这到底是谁招来的实习生,这么笨手笨脚的?”我突然想起家中阳台挂着的纯白毛衣,花了我整整半个小时的功夫才把原本的茶渍弄干净,全然拜这位新来的实习生小姐所赐。

      “嗯。"周兴之没有再把视线分享给门外的土拨鼠,专心致志地看向手中的资料,纤长的手指头被纸页的侧端划过。

      “嗯......"我想着把身子凑近,但在周兴之冰冷的凝视下,终究是胆怯了。“这个人...就是资料上的女人,她的资料上写着轻微抑郁,但从答卷中她已经透露出严重的自杀倾向,这种情况下,我可以拒绝治疗吗?”

      “这笔咨询的报酬是多少?”他盯着资料的眼珠微微旋转。

      ”这个女人的家庭很有背景,基本上可以算是豪富之家,按照她给的周期报酬和完期奖金,大概可以靠近七位数。”

      “以个人安全为先,这个是专属你的案子,如果你不愿意就拒绝,事务所并不会强迫你。”

      “嗯哼。”我装出为难的样子,眼睛错开周兴之的凝视,盯向高跟鞋下的茸白色地毯。“我考虑下,当然,为了事务所,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为了你.......我也是愿意的。”

      舌头仿佛自己装上了弹簧,油腻的话语一下子从我的嘴中流泻出来,半点都没有经过脑子。

      “那真是劳烦美丽的周小姐了,事务所和我都不会忘记这种无私贡献的。”

      这男人真是狠心,说起这些漂亮话都说得跟上学时代那些国旗下讲话的规范生一样无趣。

      “我上学的时候,确实是经常被老师拉去凑数。”

      “啊,抱歉......我竟然直接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了。”

      “接下来,你就认真接手这个案子吧。你是我们事务所学历最高的心理师,成功的案例也非常多,我相信这次的案子你也能出色地完成。”

      又来了,专属于这个男人的、一板一眼的糖衣炮弹。我时常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也把我当成他那些胖妹病患们的一员?

      “如果我出色完成的话,可以陪我约会一次么?”

      “我知道你最喜欢法布街的RES餐厅,我现在就可以预约,又或者你还有其他中意的餐厅,到时候联系我就行。”

      周兴之朝我挤出一丝笑,僵硬的脸突然出现一道裂缝,吓得我不敢再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站起身推门而去。

      “欸!”

      周兴之撑住门,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我。

      “没事,就想跟你说一声,那个病患,喜欢用刀搅拌东西。”

      “刀尖?”

      “对,就是用水果刀之类的东西搅拌汤水,正常人都会用汤匙吧!”

      “放心,我们事务所的金属探测仪没有坏。”周兴之边说边将门关上,骨节分明的手逐渐被掩映在毛玻璃后,成为隐隐绰绰的淡黄色影子。

      随着脚步声的远离,我的身体就像皮球泄气一般,从笔直端正的角度变成一滩软泥,芭蕾舞教练的话也成了耳边的穿堂风,我打开Kindle,继续翻看读到正中央的书——《次贷危机》。虽然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但周兴之看什么,我一向会跟着去看。友朋们经常认为这种行为很幼齿白,但我就是愿意用这种行为来换取周兴之的赞赏的眼神。

      这个男人很少赞赏人。这大概是天才的通病吧。

      即使风声大作,秋日的阳光依旧柔和,弯曲地透过办公室四面的灰蓝色玻璃罩照射到办公室的桌子上,而后铺盖在我的皮肤表面,形成斑驳的光影。Kindle的屏幕表面有一道微不可见的划痕,明显是利刃留下的痕迹。我用手指在上面摩挲,感受凹凸不平的触感。

      “周老师,你的咖啡。”

      我的手指条件反射般地颤抖了下,抬起头,正是那位手忙脚乱的土拨鼠女士。
      “谁让你叫我老师的?”声音自动从我的喉咙口往外迸出,高昂地不像话,这非是我能控制之事。只要遇到一切关于周兴之的事情,我就会变成一只攻击性十足的雌孔雀,恨不得啄光所有女人身上所有的羽毛。

      “就是...”那只土拨鼠竟然突然拿起我桌上的牌子,“您是周心知博士,那当然是我的老师啦!”

      “以后叫我心知就好了,一般只有我的病人才会那么称呼我。”

      “哦,好,好。”

      土拨鼠的头直摇,看起来好像蠢蠢的,额前的碎发在风中摇曳。她穿得跟上世纪的小孩儿一样,凑近看,脸上的绒毛一清二楚,也没有用任何化妆品加持,皮肤倒是不错。

      “你今年多大,刚从大学毕业?”

      “不是不是,我不是刚从大学毕业。”

      “行了,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她站在我的办公桌前,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像一个挨训的小学生般踌躇地走出玻璃门。

      桌上的咖啡散发出过分浓郁的香气,我却没有再碰它。整个下午时光,我便在这晃晃悠悠直至冷却的咖啡香气中度过,一边整理以前的案宗,一边准备明天的咨询资料。

      秋阳渐渐斜倚,窝在办公椅的身躯终于得以解脱,我伸了个懒腰,走向办公室右隔间的跑步机,甩开高跟鞋,赤着脚在上面慢走。

      这里是办公楼的第二层楼,从玻璃罩处往外看,事务所外面的道路一清二楚,甚至能看到绿化带上盘旋的麻雀。草地边缘载满了白杨树,在风中直甩枝桠,中间的人行道被修理得过分工整,不由让人觉得过分滑稽。

      我抬起手腕,看着手表上的银针一点一点地划过——六点二十九,还有一分钟。

      三十秒。

      十五秒。

      三、二、一。

      我抬头,再次看向楼下的人行道,果不其然,周兴之深蓝色的西装背影出现在视野中,这个男人的背比夹道的小白杨挺得还直,腿也长得过分,不由让我想起幼时在动物园里看到的云南白鹤。

      随着周兴之渐渐向远处踱去,道路后面出现三四个成群的女孩,正以自以为掩人耳目的步子在他身后尾随。看服装,应该是附近城南高中的学生。

      人类悲欢大概真的并不相通,看着她们小心翼翼的欢呼雀跃,我只觉得吵闹。

      “跑步机正在减速停机。”

      一股怨气冷不丁钻入我的胸腔,我蹬上高跟鞋,拽起包便推门而出。如果高跟鞋的后跟是用金刚石所制,这地面说不定能给我戳出洞来。

      所里只剩下几个打杂工的小伙,也许是我的气势过于吓人,他们都没敢抬起头看我一眼。我径直穿过大厅,走到门口,阳光瞬间灌入衣领,冷风也无孔不入地钻入身体。

      秋天,真的来了。

      事务所对面是一片宽敞的花圃,其上立着几个巨大的电动广告牌。广告牌缓慢地上下翻动,迟钝地就像是在负重前行,我点着高跟鞋,看向手腕处的细致银表,等待时间的流逝。

      终于,广告牌上的图片翻转过来,画面上身穿深蓝色西装的男人依旧板着张僵尸脸,他的身后写着“减肥心理疗法”几个艺术大字,版面看起来过于简单,跟其他华丽花哨的广告相比简直可以说是简陋。不过,也许不需要什么设计,只要有这个人在牌子上杵着就够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高中生大学生前赴后继地来我们事务所求疗。

      “心知,搁这儿看啥呢,回去么,我载你!”

      “不用了阿伯,我自己回去。”眼前这位摩托车老阿伯似乎拥有一双火眼金睛,两年前下大雨坐过一次他的摩托,从此后无论我染什么发色、换成什么衣服,他都能在人群中一下把我找出来。

      我懒得去车库调车,便直接呼了架出租车,老伯骑着摩托一直跟在车身后,最终在后视镜中逐渐变成一个愈来愈小的影子。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我踏着高跟鞋快速地往屋子里赶,几乎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便摁下中央空调的遥控器,我套上衣帽架上的毛衣便服,鼻子中忍不住钻出几个喷嚏。果然,这种天气不穿打底袜而穿裙子还是过于挑战性。

      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喷雾器在不停地噗噗作声,从猫形状的端口处喷出白色的浅薄雾气。

      我跑到厨房处,从柜子上拿出一大袋的奶粉,扑朔朔往瓷碗里倒,因为过于用力,有些白色的粉末被洒出。我迫不及待地提起保温桶,往里面倒滚烫的热水。高温融化奶粉,温润的水蒸气瞬间朝脸庞扑面而来,覆盖住冻僵的鼻尖。我用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角,手轻车熟路地打开抽屉,拿出水果刀,往纯白的奶水中探去。

      刀刃在灯光下散发冷瑟的光芒,正不断搅拌奶水,引起一阵阵漩涡。

      窗外的秋虫,又叫了两三声。

      第二章粉红色包装

      国庆假期的第三天,我却要负责三起治疗。自作孽,不可活也。

      一大早的,秋风凉得瘆人。由于是偏离城市的教区,街道上没几个人,出租车师傅已经拉了一夜的车,看到我上车也只是抬起眼皮儿瞥了眼,全然没了往日的热情。我习惯性地想要从他的行为分析他的心理状态,幸而悬崖勒马,在心中直直抽了自己一巴掌。

      我放松身子躺直身体,感受窗户缝隙的凉风,眼睛随着斑驳光影的闪烁而翕合,脑袋里却还是昏昏沉沉的,我在石子路的颠簸中,一会儿想着三位来访者的特征,一会儿又猜想周兴之那厮今日的装扮。

      他偶尔也会穿上亮色系的衣服,虽说我一直摸不出其中的规律。

      兼禀着生活仪式感的原则,在推开事务所大门的前一刻,我从匣子取出一粒巧克力豆,放在嘴里等待着它的融化。
      高跟鞋在走廊上叩击出清脆的声响,经过周兴之办公室的时候,我认真地瞧了眼,谁知竟真教我瞧出不同来——那木桌上正大刺刺摆着个粉色的物件,看形状像个带蝴蝶结的礼盒,尚为拆封。

      我再怎么迟钝,也知道这不是周兴之的私人物件。

      巧克力豆完全融于口舌,变成心中凹凸不平的疑问。

      第一个来访者,是个头戴簪花的少年。

      他的脸有些变形,不知道是自己用棍子闷的还是被他父亲打的,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却让人看不出半分精神气来,这是他的第三次来访,情况并没有比第一次好多少。

      “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是同性恋,我只是喜欢穿戴女性物品,却要被那些人指责,他们用恐怖的眼睛盯着我,用言语的棍子击打我,我受不了了。”

      即使是说出这般戏剧性的话语时,他的神情和眼睛依旧淡然无起伏,就像是一个内核装着自动放声机器的提线木偶。

      “放轻松,你不要想太多,今天我们从问答开始,然后做些冥想。”

      来到这个事务所的病人,一些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寻求帮助,就像溺水之人般把诊所和我当成他们的救命稻草,一些来访者却只是厌弃般地想要寻求外在刺激,他们的病情往往没有第一种人严重,套在僵硬外壳中的内心也许正在悄悄地窥测着我的一举一动,想要找出纰漏来好暗暗嘲笑。

      第一类人,随着治疗的深入,会把我当成他们的姐姐、伴侣甚至是妈妈,但后者,则是先入为主地把我设为他们不可饶恕的假想敌。

      房间里很暗,简单的几轮交流后我把香薰灯的气流调大,把房间的光亮调到最小,墙角和桌子早已调弄好的烛火摇曳淡然飘渺的暖光,头顶的空调风逐渐温暖,音箱中的音乐逐渐放大,其间夹杂佛教铙钹和风铃的声响。

      “小枝,闭上眼睛,放轻松,把自己的身心完全沉浸于这个音乐中,呼、吸、呼、吸......对,就是这样,太阳穴放轻松、鼻尖放轻松......"

      我看着簪花少年逐渐闭上眼睛,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沉入梦境。

      第二个来访者是个三十岁的女人,皮肤保养的很好,穿着得体 ,打扮低调却看得出来是个富气之人。

      女人与其说是来治疗,不如说是来倾诉,她携带腹中一骨碌难忍之浊气,忍不禁要来与我碰撞。

      “心知,我又来找你了。你知道么,我今天六点钟就起来,听了三节清华教授的网课,看了小三十页书,又写了三个小时的文章,真是忙碌啊,现在脑子还不清醒。”

      声音有些违和,是甜糯的娃娃音。

      “你真棒。”

      “我跟你说,那些网上的人真是坏透了,到底是披了张网络的皮囊,竟能说出那般的肮脏话来,真是坏透了!”

      “瑶瑶,又出什么事了?”

      “我靠自己的本事写得文章,也从不让别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子是什么人,他们甚至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却一直抓着我骂我,给我套上莫须有的罪名,骂我娘老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你写的网文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我写的网文倒还好,一直备受关注,前几天买了小千万的影视版权,对了,我的微博粉丝超过一百万了,真愁人啊!”

      “......”

      甜腻的嗓音就像是七绕八绕的彩色丝带,紧紧地缠绕在我的脖子上,发出“咯咯嚓嚓”的摩擦声。

      说实话,如果她不是病人,而是一个熟人,我肯定会厌恶她。一边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的成绩和努力,一边又毫无根据地抱怨,败坏我等小人物的最后一点好感度。

      我看过她写的书(通过个人商志的搜索),虽然受众都是青少年,意外地却写得非常不错,很难想象出这般作态的皮囊竟然能写出为国为家为民的大情怀。

      送走这位女士,我抬起手腕,瞥了眼银针不断走动的手表。

      昨日说得那位患者,也该来了。

      回想起上午和中午的两位患者,我的脑袋壳儿隐隐作痛,这大概是用脑过度的后遗症罢。作为心理学出生的治疗师,我是个杂食派,一向信奉万种学说互补互不相离的说法,以至于治疗的过程中往往会灵机一动,由不同的心理学说联想出新鲜的疗法。同事阿笑常常拿这事笑我,封给我一个“墙头派”的称号。

      “老师,来访者来了。”

      手中的红茶还没有凉透,我看向房间门口,土拨鼠女士正站在光亮处,小心翼翼地朝我发出一声喊叫。

      “好,我知道了。”

      我换上朴素的平跟鞋走出办公室,向心理小屋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柔软的地毯上。

      “周兴之还在吗?”

      土拨鼠女士在后面亦步亦趋。“不在了。”

      “你知道他桌子上的礼物是谁送的吗?"

      “啊......不,我不知道。”

      土拨鼠女士的脸红成一片,如同受到惊吓般把自己的脖子猛得往后一缩。

      早上那颗在心头凹凸不平的巧克力豆又慢慢浮上喉咙,以至于我的眉头不自禁地皱起。

      我站在心理屋的门口,深吸了两口气。

      我在脑海中想象出一个黑板,上面有粉红色包装的礼盒,再想象出一个黑板擦,干净利落地把黑板上的痕迹一丝不留地擦拭干净,到最后,连黑板都隐没不见,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抬起手臂,推开吱呀作响的门。

      身后的世界,都化为虚无。

      第三章黑色休闲装

      她站在我面前,身子有些发抖。

      本着职业操守的原则,我将自己呼之欲出的呕吐欲扼杀在胸腔中。

      臃肿的女人□□她的上身,任由一圈又一圈如同层叠布料般的肥肉暴露在空气中,散发油腻的肉光。她的肚脐眼在那堆肉中,如同漩涡中的漂离水草,被挤压成一条长缝。她的眼睛也被扼成两条透露微光的缝隙,正缓缓移动着滞愣的眼珠。

      “小兴,都已经是秋天了,不要这样把自己的衣服掀起来,容易着凉。如果觉得热,我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一点好么?”

      烛火的映照下光影隐隐绰绰,她抬起眼瞥了我一下,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而后缓慢地将棉质的衣服拉回去。她整个人像一个巨大的球,可笑而滑稽地摊在沙发上。

      我在心中倒抽一口凉气。

      保持微笑,保持同理心,保持尊重,保持平等。

      我大学的时候,有那么一段自暴自弃的过往,放任体重上升,从九十几斤的凹凸有致变成一百一十斤的微胖,就容貌而言其实变化不大,身边的流言蜚语却足足将我逼回学校操场,节食再加上有氧运动,半死不活了好几个月才恢复成原来的身材。

      “老师,你也觉得我很难看是不是,我曾经也瘦弱过,但是长得太丑了,于是我就一直吃一直吃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减肥,减肥后会被骂,减肥后等于没有退路,我还不如一直肥胖着。”

      她说着忽而用手用力击打自己,那两个丰满到过分的肚子如同灌满水的袋子般晃动,我甚至能听到水流晃动的声音。

      ”老师,你知道一个日本女明星么,听说她足足有二百五十斤,却十分受人喜欢。她曾经是个非常漂亮的瘦子,却在演艺事业上十分不受人待见,后来被人潜规则,因此重度抑郁、不断变胖,谁知被狗仔抓拍后,竟靠胖子偶像这个标签突然一炮而红,后来不断参加各种综艺、大牌电影的客串,甚至成了公司的王牌,现如今更是炙手可热,不少人一直都在模仿她。”

      即使再喜爱大胸的男人,面对如此情景,恐怕也是无福消受罢。

      ”老师,你可真好,长得如此漂亮,身材也这般好。男人们肯定不断地对你有着下流的欲望,而女人们呢,肯定又是一个劲儿地嫉妒你。”

      “小兴是想成为明星吗?”当务之急,是把她的注意力从肥胖上转移。

      “明星,我不想,也没有那个本事。老师,你知道我们家是开酒店的,我在大学也一直在读酒店管理专业,将来也是要出国读研。可是我就是一直想不明白......"她突然托住自己的头,好似饱受折磨的样子,从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

      “想不明白什么,可以的话,你可以与我说说。”

      “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按照老爸老妈的意思读酒店管理,当然了,除了听他们安排,我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梦想和未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减肥,我这么圆圆润润地不也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酒店人。再说国内女酒店人那么少,胖一点也可以安全些。”

      她的情绪逐渐安稳下来,我作出朝她靠近的模样,手却在却在桌子底下小动作,把熏香的味道调小,房间的灯光逐渐由亮转暗。

      这个病人,应该交予周兴之才合适。

      “小兴,过来,你躺倒这张床上来,我给你做个精油头部按摩。”

      这位来访者的花费,足以占据我整个下午和傍晚的时光。

      “老师,我可以先喝一点奶粉吗?我填表的时候写过想要在疗程中喝自己带来的奶粉,我自己有带......”她一边说话,一边‘喀嚓喀嚓’得撕开从包中拿出的大袋奶粉,小心翼翼地倒在桌上的搪瓷杯子中。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抬起暖气瓶往杯子中倾倒水流,直到奶香味弥散尽整个屋子。她挠了挠头,手忙脚乱地翻动包裹,眉头皱出一团肉。我踏着平跟鞋在柔软的毯子上走动,从柜子的抽屉中抽出一个长形的硬物。

      “你在找这个么?”

      “是啊,老师,对啦!我的刀被门口的金属检测仪拦下啦!”她细小的眼睛中闪发出喜悦的光芒,忍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她颤抖着肥硕的手,接过刀具,将它的保护壳抽开,手腕颤抖。“老师,怎么是木制的!”她一边作出抱怨的姿态,一边牵扯起笑容,将刀刃浸润在奶水中,看着木制的刀尖在白色粉末的水中一层一层地搅拌。

      屋子中的白雾飘渺摇曳,烛火摇曳,香薰灯喷出迷醉而柔和的味道,音箱中的乐声逐渐放大,随着刀刃的搅拌而荡出一层层涟漪......

      “周兴之,周兴之,你等等我!”

      我踏着高跟鞋,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地上小跑,心口有股快要爆炸的气,震得我的胸腔不住地发痛。

      脑海中,一层一层的肥肉在晃荡。

      白杨树的夹道上,黑色的休闲装和白色的毛衣一前一后,紫色的高跟鞋在他们后面追赶。周兴之那聋子终于听到我的喊叫,逐渐停下脚步,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的土拨鼠也停下步子,用湿漉漉的眸子和惊红的脸庞对着我。

      “老师......”

      我却没有看她。

      不知道谁给了我偌大一个胆,我甩开高跟鞋,赤脚站上冰凉的卵石,大步跑向周兴之,将手臂径直穿过他的臂弯,紧紧地套在一起。土拨鼠女士的眼睛忽而瞪大,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我和周兴之相互连接的肢体,整张脸更红了。

      “啊,心知!”

      她如同土拨鼠般,发出短促的尖叫。

      “嗯?”

      我和周兴之同时应答,而后又互相对视。

      一直到后来,我都没有弄清楚,她那天到底喊得到底是我,还是那个黑色休闲装的周‘兴之’。

      只记得,那天的臂膀,很暖。

      第四章深蓝色墨水海洋

      周兴之送的那只钢笔漏墨水。

      在梦里,我把自己杀死。

      惰懒地从被窝里坐起身,我抬起胳膊,发现自己雪白的胳膊上竟然有蓝色的墨水污渍,色调对比之明显把睡眼朦胧的我扎得眼睛生疼,我用指甲搓了许久,直到白皙的皮肤变得通红甚至渗透血丝。水龙头的水流被开到最大,毫不客气地冲刷我皮肤表面的浅薄血渍。

      我拿起毛巾认真地擦拭,红白色的胳膊中心,还是有那么几个深蓝色的斑点。

      我突然想起昨天周兴之甩开的手。那种温暖,真的是稍纵即逝到让人难受。

      还有土拨鼠的双颊,因惊讶而像孩童一般发红。

      我梳理自己的头发,让柔软顺流而下,对着镜子涂口红的时候,手指却突然充满一股冲劲儿,以至于下唇的褶皱都堆叠到一起,看起来像只踌躇满志的女夜叉。

      ”兴之,啊,你已经在那里了呀,你先点餐,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不会吧,身为同事连这点事都不会照顾么,行,我马上到。”

      不管什么原因,周兴之这厮终于答应陪姐姐出来单独吃顿饭,我等愚民猜不出他的心思,只能貌似不在意地精心打扮一番。

      下车的时候,我抬起手腕——十一点三十,正好是我们约会的时间。

      ”周小姐今天也是艳压群芳。”

      即使是说出这样的话,周兴之的表情还是一成不变,不禁让人怀疑这是不是预先排练好的台词。

      餐厅里的人不多,暗暖色的色调下播放着让人舒心的小旋律,我施施然坐在兴之的对面。我享受着周围桌子投来的若有若无的艳羡目光,摆出最得体的姿势,将头稍稍后仰,这样的角度,正好能让周兴之看到我映着黑天鹅吊坠的锁骨。

      ”这是菜单,你看看有什么你特别喜欢吃的,餐前酒我比较了解,我已经点好了。这家最好的一款便是这个,如果你不喜欢香草味,我们可以重新点......心知,你的脖子是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不......没什么,没什么,我们继续看菜单。”我缓缓收回自己的下巴。
      周兴之这厮不仅是个冷面呆子,还是个傻子。

      “服务员,请过来下。”周兴之转过身子,朝身后不远处的服务员们招手。

      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我有些怔愣,我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喜欢上这厮的?也许是因为他一米八八的身高不会被穿上高跟鞋的我赶超,也许是因为他不同于其他追逐者的抗拒,抑或是天才光芒的加持。心理学出生的他,应该早已察觉到我锲而不舍的追求与爱意,为什么要不断拒绝呢?

      如果让我和他在一起,一定会生出世界上最聪明、漂亮的宝宝。

      “周兴之,你觉得遗产税这种东西有必要吗?”

      ”就遗产税而言,总会有一天会入纲入法的,没有遗产税的加持,代际公平就没有办法解决,富二代会觉得什么东西都触手可得太没有意思,穷三代又会觉得生活永远都没有盼头。”

      “税收这东西,真的是很难去评判啊。”挑起话题的我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巴掌,那本《税法起源》还没有看完,就想在关公面前舞大刀,真是活腻了。

      “既想要从鹅上拔毛,又不能让鹅叫......你知道怎么鼓励男性、女性回归家庭吗?”周老师似乎被勾起了讲课的欲望。

      “为什么要鼓励他们回归家.....啊,为了减轻老人带孩子的负担么,这种社会情况下,只能靠宏观调控了。”

      “家庭征税,如果以家庭为单位征税而非个人为单位,就可以了。”

      “确实,但我更想知道自我申报什么时候能够在中国实行。这两件事,都是可望不可及及罢。”

      “......”

      一边装出一幅游刃有余的样子,一边想要获得周兴之的赞赏眼神,难道我们的约会就要在这种话题下度过吗?

      不服气,好不服气,这么努力的我为什么要被甩开臂膀,为什么要当着土拨鼠的面甩开我的臂膀。早上那洇染在胳膊处的蓝色墨水慢慢地从毛细孔中渗透而出,而后如同洪水泛滥般往外涌动,一下子扼住我的口鼻,呛入我的脑海,粉红色礼盒的丝带向我的脖子蔓延而缠绕。

      周围的人,包括服务生,都在蓝色墨水中沉浮,如同溺水之鱼般胀大白肚皮。

      “其实也不能说经济不好了就开始修路,其实我们已经把重点从基础建设投资转向民生投资......”

      “兴之!”

      周兴之望向突然发出声音的我,颇为惊讶地睁大眼睛。

      “周兴之,我喜欢你,你也欣赏我,不如在一起吧。”

      我视死如归地发出最后的尖叫。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人了。这一顿饭是因为昨日的失礼行为而道歉,如果伤到你那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会尽量避免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说出这般阎罗话语时,神情也是淡淡的薄凉,仿若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我像个落幕小丑般难过,却不得不展露出自信得体的笑容来。

      “你这话,也真是太直白了......”我怀疑,在昨夜的梦中,杀死我的根本就是这个大魔头。

      “对不起。”

      我侧过头,让银质的耳坠顺延脖子贴近我猛烈跳动的大动脉,感受血液急促地震颤与流淌。蓝色的墨水再次向我袭来,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够装模作样地笑出声。

      在深蓝色墨水的海洋中,我吃完人生中最煎熬的一顿饭。

      离开那家餐厅后,那些浓稠的怅惘逐渐转为平淡,深蓝色的墨水逐渐退潮,高跟鞋的丝带随着我的大步迈进而松开。

      我有些迷惘了,可有幸还有气力赴下一场约定。

      我没有开车,而是挎着包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顺流而下,餐厅的不远处的山区,便是我的目的地。

      那绿林环绕之中,有个红房砖瓦的屋子,屋子里有灯、有熏香、有精油,还有我的哥哥、爸爸和老公。

      我推开门,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抬起头。

      “小知,你来了。”

      “是啊,老师,今天也拜托你了。”

      我弓起身体,从包中翻找袋子,好不容易才翻弄出来却不小心失手掉到地上。白色的奶粉从包装袋中倾泻而出,我猛得退后了几步。

      烛火摇曳。

      这哪里是什么奶粉,明明是满地的赘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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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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