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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柳丝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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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三月花雨,绿萍池上,人似玉,柳如眉,玉笛横斜风声远,逸韵清音拂漪澜,一曲《忆江南》吹落于深宫,琉璃青琐芳菲映衬,柳岸垂丝中隐映着霞帔云发,青黛娥眉,女子临风独立,俨然如玉兰风姿。
“这春快尽。”男声忽起,滴破笛音悠扬。
陈宣点点头,轻声莞尔,道:“是柳絮飘将春色去。”男子闻后抿唇,也不接话,只陪她站着,寒风一袭,零落花阴,才听陈宣道:“你父皇找我?”她转身对着他,璞玉耳坠明晃晃地摇曳,那目光清澈如水寒冷如冰,他不敢再看,将目光移走。
陈宣冷笑一声:“你不找我?”
男子只盯着柳丝纷飞,良久未语,陈宣拾裙欲走,却留下一句:“原是你教我,不想如今这《忆江南》我记得,你却忘了.”又一阵风过。待男子回过头。已不见她。
此时柳岸,梨雪玲珑,男子白袍扬飞,眉剑目星,却是目光迷离。
陈宣拭了泪,画廊雕檐,彩绸晶玉,她华装丽服裙裳曳地,目不斜视地走向魁阳殿。耳畔三步一声“请宣华夫人安”。
她忽然笑,这么些年了,她竟做了如此久的“宣华夫人”。
从哪一刻起,她不再是二皇子身边的小小婢女,而是倍受宠溺的一品夫人?
她穿梭于春昼柳媚,颜笑于杯盏筵席,吟声于红墙绿瓦,飞舞于红炉画屏,她在画YAO金缕碧瑶华琚的日子里,用娉婷妖娆住帝王的眼睛,她明明知道,杨坚给得起一切,可是每每皇宗大宴,那烟火璀璨中的男子总叫她欲醉不能。
却偏偏,一个皇子杨广,一个皇妃宣华。
她记得,他把她送入宫中,为的不过是皇位,他说,若你入宫,我便教会你这首《忆江南》。其实并非是为着那首曲,她才点头。
只不过,梦长君不知,罢了。
思绪被太监冗长的一声“宣华夫人到”拉回,可在提裙入槛的一刹那,笛声忽起,流韵淡远,如自芷汀寒时节渔舟破水,如丝雨芳草小岸波翠玎玲,她一时恍惚,被侍女催去面圣。
正是《忆江南》。
夜来烟月梨花梦,想君思我锦衾寒。想君思我锦衾寒……
杨坚见了她,龙颜大悦,陈宣未抬头,剑袖躬身屈膝,粉色复纷罗裙上流苏飒飒作响,莲步妖娆,低声媚唉:“宣华见过皇上。”
哪次也未真正行完礼,未待礼毕,杨坚早已起身将其扶起。“外头风大,你出去做什么,朕好一顿找你。”
陈宣低头不语,正显娇弱楚楚,细声道:“宣华不过嫌屋子里闷,皇上何必责怪宣华,宣华……”如此已有哽咽之声,那罥烟娥眉一蹙,惹得杨坚心痛欲碎,连连道“是朕不是“,陈宣这才抬头一笑,宫内顿时明媚几分,宛如有添春色几许,这一笑看得杨坚痴迷,陈宣这才真正笑了。
她明知自己在做什么,红颜美色,来抵他的江山。
“皇上寻臣妾何事?”
杨坚先扶她坐在塌旁,柔声慢语:“今晚家宴,你好些准备。”
陈宣双手一颤,顿又被杨坚握紧,她今晚要面临的又是笙歌幻影中的刺痛与哀伤,要承受住独孤皇后的犀利,要面对皇族重臣的阿谀,还要,看着席下一角,目光却不敢移向那皇子之座。
她垂着,显出白般委曲的模样,道:“臣妾知道。”
杨坚见她娇弱可怜的神姿,只想她是畏惧皇后。却不知,这个被他宠为至宝的女子,她的清冷凄艳全缘于另一个人。
皇家盛宴,烟火琪树璀璨,锦簇金玉妖娆,学士诗礼簪缨,妃嫔衣香鬓影,林月石桥,云罗雾觳,红袖逐风,一派天赐皇室嘉景。
帝后座毕,众妃亦毕,忽闻奇香一袭,即而竹喧影动,一粉衣女子在琉璃灯火中姗姗而来,罗裙慢曳,莲步轻趋,头微垂,眸微合,芳唇点绛,葱指纤洁。那玉步摇丁玲有声,伴着美人细步,如同一舞。
皇上大悦,众皇亲亦皆知,非宣华夫人不能至此。
陈宣止步庭中,敛袖慢声:“臣妾请皇上,皇后安。”
随后,众侍女皆行礼,一片莺语清脆,淡粉如春,陈宣欲就下座,却听皇上一句:“烟火声彻天,宣华怕闹,到朕身边来。”当即太监会意,皇帝左侧便为宣华夫人设下一座,顿时庭寂无声,独孤皇后抵唇不语,众人皆知皇后脾气,不敢出声。
陈宣忽一笑,满庭芳华无色,这女子魅如妖,冶如桃,她启朱唇,声如稚莺出谷,玉碎露坠。 “宣华愿为皇上,皇后及众皇亲,献一曲清笛,不知可否?”
宣华夫人才貌俱佳,歌喉如莺鹊,舞姿如凤鸾,却未曾有人知她善笛,如此一来满座叫好,杨坚更是欢欣,陈宣也未顾皇后脸色,掀开右侧侍女银盘上的锦布。
绒缎上,悄然躺着一支玉笛,翡翠剔透,笛尾挂着一条柳丝编织的同心结。
“这是臣妾的柳丝笛。”
她分明感受到了一人的目光,惊异或是悲凉。
“臣妾吹的曲子,叫《忆江南》。”
她分明听到了他的呼吸,变的短促。
——杨广,我愿以这支曲子作为筹码,赌你的心意,如何?
宣华夫人玉手横斜,执翠笛于唇,当即韵律如风远扬,端的似芙蓉泣露凄婉,又似柳绦点水清丽,更兼梧桐叶雨哀愁,并有读破这纷繁红尘的决绝。
妖冶如魅的女子闭目,沉浸在自己的曲中,身后粉衣侍婢随曲轻歌曼舞,歌清澈,舞轻盈,堪是将一庭月色洗成春昼风景。
“春未还,素河分影霜披岸。远舟敲水,乌啼三更雨,夜来烟月梨花梦,想君思我锦衾寒……”
陈宣敲下玉笛的一瞬,珠泪落地,在月光下明丽晶莹,宛如冰雪。皇帝拍岸叫好,道:“宣华动情以奏,情入骨,好曲!”众皇亲谁不知皇帝心爱,皆放下听曲时的伤愁思绪,欢声应和。
她却一直未笑。
情入骨……我情入骨,君情如何?
陈宣终是豁出一切,瞥了一眼席下皇子之座,正是生生对上他的目光。
那样冰,那样凉,那样哀伤。却在她的一瞥后统统收敛,变回皇子应有的端庄威严。
忽然见他起身,转身向皇帝,行礼恭声道——
“父皇,儿臣认为,我朝盛世坤隆,而宣华夫人所奏戚戚之音实为不妥,我隋当昌盛永世,必当以龙声凤乐慷慨绝响振奋人心,因此儿臣认为,宣华夫人之举欠妥。”
语毕庭寂。
陈宣回到寝殿已是面色苍白,她不记得自己最终是如何度过家宴,在皇亲的欢声笑语中她又是如何颜笑一夜,幸好皇帝大醉,留她一人回来。
柳丝笛……
她拿起方才被摔在地上的笛子,看着上面由柳丝织成的同心结,泪落连珠子,滚将下来。
犹记是那年春末,庭中唯有一株柳树依旧,杨广摘下它,二人一起编出了同心结,她便将它系在笛子上,那是他的笛子,他说,若她入宫,便将这笛子赠她,教会她那首《忆江南》。
于是她应允了,为了她极爱的曲子,为了她极爱的人。
可是……
他要的不过是这江山,不过是他口中的“盛世坤隆”,不过是他父皇的龙语,而她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因为爱而在棋局上行尸走肉地存活。
而今她以《忆江南》为筹码,却输了所有情爱。
原来情如酒,她醉的不分东西,并且在吞咽间这苦涩难禁,总是化作泪汹涌流出,她再也不要这样……
陈宣跪在宫殿冰冻的地上,嘤嘤而泣。身侧的柳丝笛静静躺着,翠光流转,冷得残酷。
爱已生恨。
【下一篇《若相情之鸩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