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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蝶 ...


  •   细雨潇潇,微风吹面不寒。

      庭院中的惊鹿积了足够多的水,竹节倾倒,敲击在青石上,发出清越的脆响。

      背着巨大药箱的行商踏着石板,慢条斯理地沿着走廊濡侧,步入缘侧,脱了高齿木屐,不请自来,擅入一扇垂挂纱帘的房室。

      围观了这家独生的女公子,奋力殴打佛经的全过程。

      没错,殴打佛经。

      三尺有余的小小少女,白蝴蝶般纤巧轻盈。

      披垂的姬发随便挽系,襻膊草率地缚起宽大的袖子,单手竖持一柄藤拍,弓着腰,一条腿屈着,像一头正在蓄力准备发起致命攻击的小猛兽。

      另一只手对他摆出“站着别动”的手势,青金石色的瞳眸一瞬不瞬,注视着满室乱舞杀气腾腾的纸页,小腿的肌肉绷紧。

      “纸舞(かみまい)”是一种常见的妖怪,没有灵视能力的人看来,就是纸张突然飘飞,一般没什么杀伤力,顶多吓人一跳的程度。

      要求他不要动的小女公子动如脱兔,藤拍宛若青色的电光,在二十叠的书房内顷刻间几番折返,咻咻破空之声与啪啪撞击之声不绝于耳,乱飞的白纸黑字在青色的电光间纷纷失去力量,轻飘飘落回地上。

      不过三四息的功夫。

      眼中不时涌现飘过的纸页文字,“见佛色身”“善男子快说”“十二大愿”“若有女人”“无边有情”“药师琉璃”等,龛内青烟袅袅,檀香幽幽。

      小少女手脚麻利,捡起满地佛经规整好,解下襻膊塞进袖袋,放下拖到膝弯的长长姬发,略眯起眼睛打量行商片刻,恍然大悟似的,躬身致意道:

      “失礼了,您就是父亲大人为我选的丈夫吗?果真是容貌昳丽,行止风流。”

      靡艳的赤色系唐伞覆盖着明丽的蝶纹饰,收束在门边伞架。绀青色和服,雪青色头巾,冷色调的搭配包裹着白肤灰发的青年男子,让他看起来仿佛壁龛挂轴的画中人。

      两幅挂轴。

      都与他有相似之处。

      女童的结论出乎他的意料。他摇摇头,语气轻快,富有奇妙的韵律:

      “不是的。在下……”

      不是她的未婚夫还能进入她的书房可太奇怪了,她很快给出了第二种猜测,不小心打断了行商的自我介绍:

      “父亲大人和您还没谈拢入赘的条件?”

      行商纤长手指伸开,福司玛门与门框便多出数张裁剪整齐的白纸。随着他在书房走动,长方形白纸铺满了四壁,层层叠叠,气氛霎时有些诡异。

      眼周涂抹鲜红的蛇之目纹,高挺的鼻梁同样涂红,上唇勾出藕荷色笑纹,形似隈取而并非任何常见定式。

      极美极美,比小姑娘见过的最美的人还要美,远超城主的夫人们和公主们。只不过说出来就太失礼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贵女们都很失礼。不能这么说话,说点别的吧:

      “还是您想要在答应前先相看我一番而父亲大人准许了?”

      ……小孩子的注意力有限,像她这个年纪还能坚持自己话题的情况可不多。

      行商松开巨大药箱的麻绳,在药箱内叮叮咚咚的悦耳轻响中,拉开底层抽屉,有什么闪闪发光的物件跳到了他指尖。

      红绿宝石装饰的金属片,蝶形的造型宛若穿裙子的小人儿,两头尖尖,臂展三寸许,两边各有一枚铃铛。

      递给眼巴巴看着的小女孩。

      前摇后摆,向她鞠躬。

      小女孩这次想的时间长了些,食指托着叮当作响的金属片,努力维持平衡,不让它掉下去,迟疑道:

      “长得像是‘蝶’,玩法又是‘弥次郎兵卫’,到底是什么?”

      “蝶”是贵女之间的游戏“投扇兴”的靶子,放在柱形的“枕”上,拉开距离以“扇”来投,根据蝶、枕、扇的位置图形,得分算输赢。

      “弥次郎兵卫”是立在指尖保持平衡的小玩具,精致些的细长人偶,粗糙些的尖头桩子,伸出长长两臂,各自吊着重物,一不小心就会失衡掉落。

      明明喜欢得两眼放光,还能做到克制住欲望,把“依依不舍”限定在眼睛里,将稀奇漂亮的玩具还给他,动作一点都没有牵强。

      虽然问话的只是个小孩子,行商还是在布置完纸片以后认真回答道:

      “是‘天平’。在下只是个普通的卖药郎,不是令尊为您选中的丈夫。”

      他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都有继续追问的空间。

      小姑娘本该有所侧重,可是两个话题她都不想放弃,在三思而后行之前,她已经脱口而出:

      “不是呀……好可惜。”

      更关心哪个答案,显而易见。尽管远不到开窍的岁数,可是爱美的本性早就初见端倪。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以后,她鼓起脸颊,有些赌气,气了三秒钟就忘了这回事,明媚的笑容回到脸上,指着天平问道:“弥次郎兵卫和蝶都有底座,您的天平底下是尖的,怎么称东西呀?”

      抽屉里的天平们叮叮铃铃响成一片,自称“普通的卖药郎”的青年男性发出一声语气词,指尖立着第二枚天平,贴到她耳边悄声细语:

      “不是称量‘重量’,是测定‘距离’。天平喜欢您呐,大小姐。”

      他唤出“お嬢様”的声音简直是一片又轻又软的羽毛,不是搔在耳畔,而是搔在心头,换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姑娘,连心尖都要痒得颤抖。

      年齿尚幼的大小姐只注意到后半句:天平喜欢她!

      连着喊了三四声天平,卖药郎指尖的天平跳到她指尖,又跳到她掌心,顺着手臂,一步一步,跳到肩头和发顶。抽屉里的天平们跟着蝴蝶似的飞出来,落了她满头满身。

      小姑娘乐不可支,几次想要强行把自己的表情固定在礼仪要求的幅度范围内都做不到,最后甚至在存于心中的鼓点乐声中跳了一小段神乐舞。

      蝴蝶造型的天平在她头上肩上存在感很高,摇摆旋转着伴舞,如果存在人类的感情,应该也是非常开心。

      卖药郎微笑着观摩片刻,心中有了明悟:

      小小的大小姐显然没经过正规训练,是旁观之后模仿来的伪物,动作幅度荒腔走板,肢体蜷缩舒展都自在随心,与其说是取悦于神明,不如说是取悦于她自己。

      天平与他,皆是有幸,参与了大小姐自身情感步入极乐的盛会。

      有趣。

      庭院之外路人的议论,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大小姐的家庭,是信仰供奉两种神佛的,家主供奉一种,主母信仰另一种。

      穷途末路的高门贵族,与急于改换门庭的豪商联姻,与联姻产物。

      大小姐的书房壁龛,左边挂轴上是药师佛的佛像,右边挂轴上是少彦名的神像。点燃的白檀是佛香。廊檐外悬挂着的风铃涂绘的是草木纹。跳的是神乐舞,心中却没有神也没有佛。

      药师寺是举国闻名的医药豪商,供奉药师佛与医药神都有理有据,一齐供奉就……未免……

      大小姐被教育得颇有教养,尽管年幼,总有克制不住好恶的时候,可是确实相当听话懂事。

      是这样么?

      清风徐来,一些雨滴被风裹挟着,擅自拐入室内。

      书房不许水渍做不速之客,小小的大小姐把卖药郎忘在一边,望了一眼桌案上传唤仆人的手摇铃,轻轻取下肩头手臂上摇摇摆摆的天平们,放回卖药郎的药箱,径自走到门边,打算亲手拉上移门。

      这个年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们,即使过上三五十年成了老爷夫人,哪怕练字的毛笔掉在地上,也会摇铃支使仆人捡起。

      遑论拉动移门、或者后续需要足够体力的上门板这些“粗活”。

      叮当叮当。

      斜插在大小姐耳畔乌发里的天平,垂坠下来的铃铛在风中招手。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大小姐书房廊檐下悬挂的风铃响得仓促紧迫,雕刻成莲花状的琉璃珠子撞成一团,丝缕纠缠。

      乌云浓重,浓重墨色的边缘却镶嵌着妖异的红。天更阴了,午后的白昼,竟然暗如黄昏。

      黄昏时分,逢魔时刻。

      小姑娘说不定也联想到了同样的场景,稍一踌躇,有了决断,便道:

      “请坐,我去倒杯茶来。”

      这个年纪的大小姐不该没教过要“提防陌生人”,在否认了“未婚夫”的猜测后,依然将他作为客人对待,是过于轻信,还是天真不谙世事呢?

      说是去倒茶,其实是去点灯和关门。人小力微,不想传唤仆人,也不方便要求客人做事,所以就勉强自己去上门板,真是逞强啊。

      被主人放置在客人位置的卖药郎直起上半身,知会点亮桌案上琉璃灯的大小姐:

      “结界已成,外面是物怪的领域,出去的话,会被杀死哦。”

      声音很轻,语气柔和,话音却像一柄重锤,敲醒了不知不觉进入睡眠的大小姐的心灵。

      小姑娘惊呼一声,甩掉烧到手指的火摺子,把烫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吹气,疼得满眼都是泪。青金石色的眼眸浸了水,愈发蓝得惊心动魄。

      清凉的药膏驱逐了火光带来的疼痛,大小姐仰头注视即使俯身迁就她的身高,也比她高好多的昳丽青年男性,努力从药膏的香味里分析它的主要成分和能不能复刻出来。

      药效立竿见影,红肿和水泡都默不作声地憋了回去。小孩子想偷偷尝一口,分辨药物。

      被屈起的指节敲了头。

      没受伤的手捂住头,吊着眼角侧目而视表情没有怒意的卖药郎,得寸进尺改为怒视。

      “外用药不可以内服,药师寺家的大小姐,还没有掌握这种程度的常识么。”

      “只是没用过这么好用的药想自己配一份……呃……咕啊……”

      她的年纪学过了药物的使用方法,但是还没学过她的行为近似“偷师”,是行业里的忌讳,不被允许,所以做的时候相当的理直气壮,被卖药郎指出后,才在他揶揄的目光下偃旗息鼓。

      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是好像做错了什么。面颊发烫,红晕蔓延到颈部和耳根。小姑娘没由来的心虚,垂下头盯着脚边的天平。

      卖药郎挥手,移门自动关闭,不知几多无字的符纸争先恐后一拥而上。

      四壁空白的纸张忽然同时浮现出大小姐不认识的墨黑符文,符文顷刻变形转殷,正中闭阖的蛇之目纹张开,金刚怒目般瞪视虚空。

      小小的大小姐刚才还在掉眼泪,卖药郎握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柄华丽的镶金嵌宝白毛红脸生剥鬼头短剑,警惕地四处看顾,转过身来发现大小姐也重新拿起藤拍,站在他背后,背对他,目光巡睃着他看不到的另一边。

      横平竖直铺了满室的天平们没有动静,细链垂着的铃铛不动如山。

      寂静无声。

      寂静无声。

      寂静无声。

      刹那之间——

      所有天平狂蛇乱舞,所有铃铛同时震动,两侧悬臂颤抖摇摆,室外风声咆哮怒号,门缝里冲进来蚀骨的阴冷,四壁符纸红得发黄,琉璃灯罩内的烛光摇曳闪烁。

      四面八方、四面八方、呢喃低语、呢喃低语。

      蠕蠕而动,蠕蠕而动,围了过来,围了过来。

      “不要怕。”

      攥紧了赤红短剑,手背青筋暴起的卖药郎猛地循声低头,一只小手拉着他的和服下摆。

      面色苍白、眼神中有着藏不住的恐惧的小孩子握住藤拍的手在发抖,她仰面望着他,一字一句,语气坚定地告诉他:

      “不要怕。是妖怪……我从小就总能看到它们,打跑就可以了。”

      每多说一个字,语气就坚定一分,眼中的恐惧和动摇也消退一分,最后她松开拉着他下摆的手,指向灯盏,幼稚的孩童声线里竟然多出了莫名的威严郑重:

      “去灯那边,去光里。不要摇铃,叫来的不一定是什么‘东西’。我来——打跑它们!”

      青色藤拍只是普通的藤编家庭清洁道具,作用是拍打尘土,掸掸衣衫,顶多比平民家的藤拍物料精致一些,没有其他的特殊功效。

      抽出襻膊,准备束起过于宽大碍事的衣袖,被横空伸来的短剑阻止。

      抬起头,卖药郎的神态不是对孩童的诱哄,是对大人的劝阻,他认真地蹲下和她说话:

      “很想问,但是因为藏在锦盒里所以没有问?真温柔啊大小姐。这是退魔剑,掌握了物怪的形、真、理,就能解除封印,斩杀物怪。藤拍可做不到这一点,小小的大小姐。您从小总能看到的‘它们’,是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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