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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经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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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安!意安啊!你慢一点儿!我快跟不上了!”一个清越的女声响起,只见一个身着彩衣的姑娘,急吼吼地从不远处跑来。初夏的清晨,露珠尚未消退,天气透亮得很,可那姑娘却已经满头大汗,顶着一脑门子官司,急得快哭了!
前面,一个板凳儿高矮的小孩子,身着一身薄薄的中衣,猴子似的蹿得飞快。她边上蹿下跳,边不住地嚷嚷道:“雀雀!你梳头发好痛!我不要你!我要阿渊!”
“你瞎说!我可轻着呢!”
雀雀长着一张碧桃似的娇艳容颜,可现下的表情却是不怎么淑女。意安这丫头和她哥哥相比,可真是太难带了!每天早上都要先上演一出儿你追我赶!这不,今天又不知道是哪根毛儿没捋顺,衣服不穿脸不洗,头发也跟疯妈似的,非要吵吵嚷嚷地找凌渊!
“你回来!先把衣服穿好行不行!小孩子也不能这么没规矩,听到没有!”
“我要阿渊穿!而且爹爹说了!规矩就是个屁屁!”
“……”
好么!这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意安小姑娘一溜烟儿似的朝着凌渊的房间飞奔,“砰”地一声用小小的身体砸开门,兴奋地大叫一声:“阿——渊!”
屋内,凌渊与雁留声正在对弈,翠色映在窗棱上,本是一派安宁的岁月静好。没成想,意安这一头扎进来,愣是直接将这副静如止水的画面撞出了个大窟窿。她奋力一跃扑进凌渊怀里,却是小脚一蹬,把棋局踹了个稀巴烂。
雁留声那张比仕女图还秀气的脸,瞬间裂开了,大吼道:“哎哎!讨厌啊,又是你这个小崽子!”
“来!让我看看这个调皮捣蛋的大宝贝儿!”凌渊捉住她的两只小胳膊,把她放正在膝头上,纵容地笑道:“今天又是怎么了!谁又招惹我们不开心了!”
“雀雀!她好凶!”意安嘟着小嘴不满道。
“喂喂!你还学会告状了是吧!”雀雀呼哧带喘地追进屋内,刚一进来便听见小丫头在那里告她的状,因而没好气地把一件小襦裙和一块余温尚存的擦脸布,一股脑儿地丢在凌渊身上道:“喏!你来吧!”
雁留声咋了咋舌,道:“哎呀,看你把她惯的!没有样子!”
凌渊不以为然笑了笑,随手地将那小裙子展开,十分熟练地套在意安身上,轻声笑道:“现下天气热了,也不能这样不穿衣服乱跑,小心要生病的!”
“嗯嗯,知道啦!”
“你啊,只有在凌渊这里才听话!”雀雀极没形象地一屁股坐在榻上,看着凌渊轻手轻脚地帮意安系好衣带,而后又拿起那一小块湿布,认认真真地把她的小圆脸儿擦干净。她眼珠子一转,忽而伸手刮了一下意安的鼻尖,调笑道:“衣服也让凌渊穿、头发也让凌渊梳、洗澡都让凌渊洗,你羞不羞啊!”
“不羞!我都问过阿娘了!阿娘说可以!”
雀雀觉得好笑,问道:“你问夫人什么?”
意安想了想,奶声奶气地笑道:“我问阿娘,等我长大以后,可不可以也像她和爹爹那样,和阿渊成亲!”
雀雀闻言,飞快地瞥了凌渊一眼,脸上红透了,微嗔道:“你这小孩子!净瞎说!懂成亲是什么啊?!”
雁留声却是“哈哈”大笑,揉了一把意安的脑袋瓜儿,道:“整天鼻涕眼泪哈喇子!我们凌渊都嫌弃死了,才不要你呢!我看人家雀雀都比你合适!啊哈哈哈!”
“骗人!阿渊才不嫌弃我!”意安抄起一小把棋子,使劲儿朝雁留声掷去,委屈的鼻子眼睛就要皱到一块儿去了,眼看着豆大的泪珠又要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她往凌渊怀里拼命地钻了钻,嚷嚷道:“阿渊不喜欢雀雀!阿渊喜欢安安!对不对!对不对!”
“好了好了!”凌渊赶忙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脸蛋儿,在她的额间轻轻地吻了一下,哄道:“他逗你呢,意安乖乖的,我等你长大!好不好?”
意安乐了,重重地点头,道:“那一言为定哦!”
暖暖的阳光定格在凌渊脸上,他笑得特别灿烂。
这时候,窗外传来几声婉转的鸟鸣。江雨归缓缓地张开眼睛,她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场经年隔世的梦。她的嘴角不由得往上扬了扬,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梦境中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那可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啊!现在想来,竟有些遥不可及了。
而且……雀雀……
那个虽然总是对她大呼小叫,但却也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姑娘,在屠龙之战刚开始,便中了流箭,早已,不在了……
江雨归揉了揉眉心,慢慢坐起来。她环顾四下,一瞬间有些发懵,但旋即便反应过来,这是凌渊寝殿旁的一间厢房,不是玄清的弟子居。昨晚,他们确是已经回到扶风谷了。
屋中陈设简单,几张桌桌椅椅,一眼便看尽了。江雨归在一个镂花的漆制镜台前坐定,其上摆放的那面不大不小的铜镜里,立时浮现出一张似有倦意的脸来。
那确是一张般般入画的好面孔。
肌肤如粉雕玉砌,清透得白璧无瑕。淡墨轻扫似的柳眉之下,是一对深邃的眼窝,内里嵌着一双似笑非笑、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只是不知最近是不是疲劳太过的缘故,原本温润的两颊,而今有些瘦削下去了,形迹分明的下颌线,让这容貌平添了些许不经风雨的病气。
江雨归不似寻常爱装扮的女儿家,她甚少这样细细审度过自己的长相。现下她却是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望着那镜中之人浅笑了一下。她终于知道凌渊是怎么认出她来的了,因为这张脸,分明就和她的娘亲——金夫人,长得分毫不差。
只不过,阿娘的脸上有块不小的疤,那疤痕从右颊延申至脖颈处,看着让人触目惊心。阿娘告诉过她,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她还不认识爹爹,她与六大门派的掌门人冲突时,被怀虚真人的业火所伤。伤势很重,即便好了,疤也没能去掉。可她又觉得丑,从此便用素纱覆面,不再以真容示人了。除了她最亲近的这些人以外。
所以,凌渊根本就是在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便认出她来了。怪不得他当时那样一副吃惊模样!还有琅羽,简直和他的反应如出一辙!
思及此处,江雨归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面对着她这张脸,还能做出那副全无所谓的样子的?!亏得凌渊还能说出什么“江姑娘神似我的一位故人”这种屁话来!想来那黑影头目曾经言他“演技卓绝”,当真不假!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叩门的轻响。随后,雁留声用那戏嗓儿拉着长调儿地言道:“安呐——!小安安诶——!你起来了嘛?”
江雨归汗毛都给他喊得立起来了!这妖孽到底是谁家的?能不能好好看住了?!她十分无语地应道:“进来进来!”
雁留声轻轻推开房门,一脸春光明媚地飘进来了。只见他手中提了一个食盒,怀中抱了一打儿换洗的衣物,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只久违了的坏脾气狐狸精——阿织。
阿织刚一进门,便一头扑进江雨归的怀里,一改之前凶神恶煞的可恶嘴脸,娇滴滴地嘟囔道:“哎呀哎呀!可想死我了!你终于回来了!”
江雨归心下觉得好笑,伸手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胡乱摸了一把,笑道:“你今天这是吃错什么药了?还是让什么脏东西上身了?这还是阿织么?”
“啊哈哈!可别这么说嘛!”要搁往常,阿织这会子都该亮牙了,可她非但没气恼,反而嗖地一下蹿到江雨归肩膀上,将厚厚的毛尾巴在她脖子上轻轻地扫了扫,撒娇道:“你看我们俩吧,虽然之前偶尔会拌个小嘴,但是感情可好得很呢,是不是?如今你摇身一变大小姐了,可不会再记什么仇吧!你不会让尊主赶我出谷的,对不对嘛!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天天给你暖被窝,你看怎么样?”
“……”
江雨归快让她气笑了,简直不知道这个狐狸精之前和那个江湖卖艺的老头子,是学了多少见碟下筷子的本事!她一把将阿织变身的狐狸围脖从身上扯了下来,一脸嫌弃道:“雁留声,你们还有没有像是承欢馆那样的暗桩了?快把她丢过去吧!准能招揽生意!”
雁留声自刚才一进门,脸上就一直挂着一副老母亲般的微笑,他十分自然地将阿织接过来,而后粗鲁地随手一丢,整套动作下来,脸上表情愣是一点儿没变。
他笑道:“别管这小贱婢了!安呐,先吃点儿东西吧!虽然咱们神族一向不吃这些五谷杂粮的,但是尊主想你这刚刚恢复灵力,还是先让你适应适应。哦对了!再把衣服换了吧,反正玄清这身儿你以后也用不上了,我帮你丢了吧!”
江雨归听闻他提起玄清,神色暗了暗,苦笑一声,道:“算了,留着吧!”
“哎,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想了,回不去了!” 老母亲雁留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忽而眼泪汪汪地怆然道:“不过说实在的,这世间之事也真是一言难尽!我是打死也没有想到,咱们这辈子还能有重逢之日啊!安呐,你还记得不?小时候啊,数我最疼你了!”
“还真是,我都记着呢!”江雨归眉毛一挑,笑道:“让我回忆回忆啊……啊!有了!有一次,我们一起玩儿游戏,你输了却总不认账,后来凌渊给我撑腰,迫着你给我当了一天大马!还有那一次,你假心假意地带我出去玩雪,然后趁着四下无人,把我做成个雪人儿,后来让凌渊发现了,把你按在雪里好一顿打!是不是?”
雁留声在阿织一串肆无忌惮的狂笑声中,慈母微笑顿时消散,气急败坏道:“亏你还知道自己从前有多讨厌啊!你这死丫头,长大了也没好到哪里去,变本加厉!”
江雨归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笑得腰都弯了,道:“好好好!都不知道是谁讨厌了!”
江雨归和阿织团在一起笑了一会儿,而后渐渐敛了敛笑意,话锋一转,言道:“我不跟你说这些了!凌渊人呢?”
雁留声依旧臭着张脸,没好气道:“他去暖阁了!说是让静风帮忙找些东西。”
“暖阁?”
“是呢!”阿织从江雨归怀中跃出,蹿上桌子,插嘴道:“都是这个娘娘腔啦!今天一早,也不知道他向尊主说了什么,反正我看尊主从寝殿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呢!”
江雨归闻言皱了皱眉,忽而想起前一晚,雁留声在竹林中讲的那许多语出惊人的话,想必他们讨论的便是此事了!她赶忙问道:“从绾岚那里得来的消息,确保无误吗?那姑娘有没有可能说谎?”
“你倒是和他真像啊!尊主上来也是问这个问题!”雁留声面露惊诧,继而道:“不过你放心!我又不傻!所有这一切,我都是在她神识中所见,那是一个人切切实实的记忆,不会有假的!”
江雨归眉头皱得更深了,她沉默片刻,而后向着雁留声郑重其事道:“那好!烦请你把所知所见,再一字不落地给我讲一遍吧!”
来到暖阁的门前站定,江雨归有些犹豫不前。她知道,凌渊此时便在门扉之后,可此前,于乱战中升起的那一腔铭心刻骨的炙热情感,已经随着战火的褪去渐渐降温。而今,近乡情怯,江雨归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要用何种表情面对他才好。
正在思忖间,突然门扉轻旋,却是静风先从内里出来了。江雨归先是一惊,而后俯下身子向她打了个招呼,笑道:“静静,好久不见!”
静风听她这样唤着自己,眼圈登时便红了,哑着嗓子道:“意安!真的是你啊!你还记得我?!”
江雨归微笑着点点头,道:“当然啦!我还记得呢,那时候雀雀可让我们害惨了!”
从还前在龙吟山上时,静风就是书卷掌事,那会儿她时常会光顾静风的藏书阁,那里有一排排高高的书架,可供她逃避雀雀的围追堵截。有时候,她一藏就是半天,任凭雀雀怎么唤她,她就是不应。
其实,也才过了短短的十几年而已,怎的就已经物是人非了呢?
“是!就你鬼主意最多了!”静风笑着强撑了片刻,可最终还是没忍住,低低地呜咽起来。那只停在她鹿角上的小黄雀见了,扑棱棱地落在她的肩头,“啾啾”叫了两声,似乎在表示安慰。
江雨归看得心里好生难受,只想与她这些久别重逢的故人们抱头痛哭一场!她赶忙蹲下身子,用衣袖为静风轻轻擦去眼泪,哽着喉咙道:“静静,我真的好想你们……”
“我也是!意安,你知道么,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讲,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可是现下……”静风顿了顿,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道:“现下尊主正在里面等你呢!我真的不便再打扰,你先快快进去吧!等到晚些时候,我们再好好说会儿话!”
江雨归轻声应着,不动声色地长吸一口气,终于轻手轻脚地迈进暖阁之内。屋中,只见凌渊身披一件厚厚的玄色斗篷,负着手东向而立,他微微仰着头,正望着面前那幅金夫人和林霁的人像画出神。
听见响动,凌渊侧身回顾,脸上的笑意像是冬日里的阳光,淡淡的,没有力气。他温声道:“你来了。”
江雨归点点头,缓缓走了过去,唤道:“阿渊……”本来,她是想问一问他的伤势,今早听雁留声讲,凌渊被惊鸿弓伤及了灵脉,怕是要好好调养一阵子了。可没想到,这声称呼刚一出口,她便觉得鼻尖一酸,眼泪蓦地一下充盈在眼睛里,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别担心,我没事的。” 凌渊心有所感,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笑道:“不过我真的高兴,你终于回来了,意安。”
这句话,像是千军万马从她心尖上踩踏而过,她拼尽全力控制住的情感,霎那间颓然崩塌。再也忍耐不住,江雨归哽咽着扑进凌渊怀里,嘴里不停地唤着:“阿渊,阿渊……”
凌渊眼圈也红了,一掀披风,回应给她有力的拥抱。他想出言安慰,可此情此景,自己尚在局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不知要从何说起了。
“为什么不相认,你该是早就认出我来了,为什么不与我相认?!”
凌渊迟疑了一下,黯然道:“既然你已在纷争之外,我自然不愿你再牵扯进无谓的危险当中。”
“胡说!你胡说!”江雨归声音都在颤抖:“你要是真不想我牵扯进来,为什么不躲得远远的?为什么不对我视而不见?还偏偏要送阳春昆仑镜给我?这又是什么道理了!”
凌渊闻言一怔,一双眼睛瞬间暗淡下来。是啊……究竟是什么道理了呢?
他相信,自己最初给她阳春昆仑镜的时候,只是因为惊震。那时候,他只想确认她的身份,只想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其余的完全来不及考虑。他也相信,自己后来再去玄清找她,也只是因为担心,和神族有所牵连会让她在门派中处境为难。可现在呢,事情一步步发展到这样的田地,他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不是处心积虑?
林霁如此大费周折地将她推离纷扰,可自己却偏要将她拽回到命数的轨道上来。难道,这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吗?
他自嘲地苦笑一声,附在江雨归耳边,有些恍惚道:“是啊,意安,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你是个混蛋!”江雨归大叫一声,一个巴掌高高举起,继而想起凌渊身上的伤,便只好蜻蜓点水似的落在他胸口上。“我这次若是没有触碰到惊鸿弓,你就打算这样瞒我一辈子吗?阿渊,我对你来说究竟算是什么?我们的那些曾经,对你来说又是什么?即便我永远永远都想不起来了,你也无所谓,是吗?!”
凌渊心中抽痛,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将手臂收得更紧。无所谓?怎么可能!从始至终,“意安”那两个字都是他此生所有温存的归处。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是一团暖融融的小团子,他虚抱在怀里,一丝一毫也不敢用力。在那之前,他从未知道,这世间竟还有这样柔软的事物,连看上一眼,眼睛和心都会软得发酸。
在之后的十几年里,这小团子渐渐长成个明媚的小太阳,每天“阿渊阿渊”地追着他跑,把一切她世界中最美好的事情与他分享。渐渐地,他不再留恋铁血杀伐,开始渴望安宁,开始对她的未来抱有些许既欣喜又惶恐的期待。他原本应如天下所有父兄那般,一路护她周全,这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私愿,却终因那场战争戛然而止。
待到再见,她已经不再是意安。他们像是隔世重逢,曾经相处过的痕迹被抹去的干干净净。他原本以为这都并没什么,只要她还活着,自己就当再无所求。可他绝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风轻云淡,他会不甘,会妒忌,妒忌她身边每一个替他参与了她成长的人!所有那些经年的思念,都在这把熊熊燃烧的妒火下变得界限不明。
就为着这点儿不合身份的执着,即便他知道,此次回来于她来说就是火海深渊,可依旧还是控制不住地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又怎么能是,无所谓呢?
可这些心思,却是能与她说清道明的吗?凌渊闭上眼睛的瞬间,晶莹的泪水从睫间滚落下来,滴进江雨归的衣领里,只听他喃喃道:“只要我还都记得,就好……”
这一刻,江雨归心中最后的那一点怨怒也终于溃不成军,她将头深深埋在凌渊的肩窝里,哭号了好久好久,直到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气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雨归终于渐渐平复了心绪。她靠着凌渊的肩膀坐在暖阁的地板上,蔫嗒嗒地默然不语。
凌渊率先出言打破沉默:“你的眼睛……怎么了?从前并不会哭不出来啊。”
“不知道。”江雨归揉了揉酸胀的眼眶,心知自己现在定是跟个红眼儿兔子似的,把凌渊吓到了,因而有气无力地苦笑一下,道:“许是我爹把我加工改造的时候,一不留神搞坏掉了吧,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心吧。”
凌渊一颗心疼的皱缩在一起,她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可一个小姑娘,不论遇到什么天大的委屈都哭不出来,又岂是好受的?他捧起她的脸细细看来,面有忧色道:“到时让雁留声医一医吧,会好的。”
“嗯,我没事。”江雨归轻轻拉下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儿里虚虚握着,犹豫了片刻低声道:“阿渊,我有很多话想问你,你愿意都如实告诉我吗?”
“你问吧。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向你隐瞒任何事情。”
“那好,那我问你,此前你帮我又疗伤又换衣的,是不是有意在寻找藏在我身上的圣心石?” 江雨归这样问,其实也并不是因为受了黑影那句话的挑唆。只是她心里知道,圣心石对于神族的意义非同小可,凌渊既已知道圣心在她身上,就必然不可能视而不见,全无行动的。
“是……”凌渊的一双眼睛游离不定。他承认自己是有心机的,也确实用在过她身上,关于这点,他没什么好狡辩的,因而只好坦言道:“我找了,不过尚未找到。”
江雨归低低叹了口气,轻抚着凌渊冰凉的手背,安抚道:“好了,我没有在怪你。我不过是有些好奇而已,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
“初见的那一刻。”凌渊没再闪避,“圣心石与两仪剑本为一体,剑身收在我的丹心之内,自然是能感应到的。”
果然是……初见的时候……
江雨归看着他无奈地笑了,可她也不想再不依不饶,于是话锋一转,又问:“那块石头……到底是什么来头?小的时候,阿娘确实曾和我提起过只言片语,可我却有些记不大清了。那些典籍上记载的传说……都是真的,对吗?说什么圣心石和两仪剑是天神骨血幻化之类的?”
“不假。两仪剑原本就是上古天神的一根肋骨,结和阴阳两仪,受天精地华的滋养而生。而那圣心石是一颗嵌在剑柄上的宝石,相传为天神右眼。持此圣剑者,可通过圣心将天地灵气源源不断地纳于体内,化而为强大灵力,为己所用。所以这圣物,确是一件令人向往的无上至宝。”
凌渊目光深远,顿了顿,继续道:“然而,圣心对于神族的意义却远不止于此。意安,你还记得龙吟山上的十方大封吗?”
江雨归微微蹙眉,有些疑惑道:“大封?你是讲……山顶上的那处山阵?”
“不错。”凌渊点点头: “十方大封原为第一任神族灵主所布。开启后,可将龙吟山方圆百里之地尽数纳于法封之下,危难关头可助族人御敌。从前,大封由灵主一人即可开启,可现如今,世间灵脉因凡人的繁衍生息变得支离破碎,神族能够汲取的灵气少之又少,再没有人能拥有曾经灵主那样的神力。因而想要启动山阵,必须借用圣心才能实现。”
“怎么说?”
“山阵正中有一处阵眼,两仪剑插入其中即可联通九州灵脉,而圣心则可通过联通的灵脉,将海内全数灵气汇聚于龙吟山之上。有了足够的灵气,便可开启大封,保全族人。届时,龙吟山将成为一处力量之源,不论是王军还是赶来勤王的其他部族,越是接近此地,力量也就越强,最终将组成一支锐不可当的无敌之师。这也就是为什么屠龙之战后,众门派定要我们退出龙吟山的原因。”
江雨归听到这里,不禁惊讶地张了张嘴,不可思议道:“只是那样一块小石头,竟然这么神通的吗?可它在我身体里这么多年,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啊!”
凌渊道:“圣心需在两仪剑上才能发挥效力。可如今林霁将它取下,自然是无甚用处了。”
江雨归听得脑袋直发懵,她偏过头去,朝着墙面上那幅画像望了望。画中,林霁笑得那样一派春风和煦,可落在江雨归眼里,却又像是多了一层深意似的,她可算知道自己这热爱搞事的毛病是随了谁了!
江雨归十分无语:“既然如此,我爹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为什么非要把它抠下来,放在我身上?这哪里是想我远离纷扰,分明是见不得我安生好不好?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凌渊道:“恐怕……林霁已经把圣心石改造了。”
江雨归:“……”
凌渊眯了眯眼睛,面色沉了下来,道:“我猜的!他本就对炼器之术很是在行,阿姐死后,他为图复仇,把自己关在密室八年不出,到底都捣鼓了些什么?现在看来,该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锻造了惊鸿弓、磷锁、灵魄那三样宝器,说不定同时也对圣心做了什么手脚!否则,他不会特意将圣心埋在你身体里,又煞费苦心地送你离开。若说他为何偏要这样做,我猜他定是在阿姐出事的那一晚,知道了些什么,并且针对这件事情,心里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定夺!”
不,不是猜测!自从从雁留声那里得知了黑影身份的真相以后,凌渊便更加笃定,事实一定就是这样!那一晚,在仙宴之上,他们夫妇二人定是在无意中得知了什么惊天之秘,才会在回程途中遭遇截杀。根本不是如林霁所言的“因为讨论人、神划界分管的事情,与众门派发生争执,而引发混战”!
可凌渊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相,竟是让林霁不惜用谎言去掩盖?又为何最终放弃复仇,瞒着所有人将圣心隐藏起来?事情绝不可能只是关乎黑影身份那样简单!定然还有什么别的!
江雨归闻言呼吸一滞。她怎会不记得,就是在那一夜,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娘亲和她那尚年幼的哥哥双双殒命仙宴之上。爹爹浑身浴血,只带回了两具冰凉的尸体。
那一晚,爹爹在发疯,琅羽在发疯,所有人都在发疯!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乱七八糟地冲进她的耳朵里。她伏在娘亲的尸身上,哭了好久好久,都快要晕过去了,可依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直到迷迷糊糊间,一双温柔的手将她抱起来。那是凌渊,他一双通红的眼睛好似能滴出血来。他强忍着一腔仇怒,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坚定地到告诉她:“意安,别怕!”
江雨归覆在凌渊手背上的那只手,不由得收紧了些。不愿再让凌渊分神担心,她努力将心中翻涌的酸楚暗暗压下去,只是低声问道:“你觉得……那石头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我并不太确定,不过我想,该是与那三件宝器有关的。它们是用你的灵力炼就的,也承载了你的记忆,若是它们都能回归你的体内,那或许……”
“嗯,或许我自己就能想起来了。” 江雨归点了点头,她总有种感觉,此番惊鸿弓的现世绝非偶然,该是凌渊和她的频繁接触,无意间唤醒了她的某些记忆。虽然,可能连她自己都说不上到底是在哪个瞬间,可这一瞬间无疑是被惊鸿弓感应到了!如今,她大部分的记忆已经恢复,剩下那两件宝器现世也是迟早的事。
可若真是到了那一天,凌渊又要如何呢?
江雨归深深地望着凌渊,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如果……那东西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取出来的呢?阿渊……到那个时候,你会杀了我吗?”
凌渊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了,瞬间哑然。有些话,一直以来都模模糊糊地游荡在心间,一旦直言不讳地说出口,便会化为一条有实形地鞭子,猝不及防地抽在他的魂魄上。
“我……不知道……我……”凌渊欲言又止,眉间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之前,在他情绪激荡到极点的时候,他曾想过带着她远走高飞,在谁人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可只肖他稍稍冷静下来,便会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些一无所知的无辜族人们,真的是他能割舍掉的吗?
凌渊仰起头,潸然道:“意安……对不起,我一厢情愿地将你拉回身边,却不能护你周全。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有那一天,神族到了生死存亡的那一刻,我要将你怎么办。如果……我也像林霁和阿姐一样,以身殉族,你会……你愿意……和我一同赴死吗?”
“我当然愿意。”江雨归将头轻轻枕在凌渊曲起的膝头上,淡然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该谢你才对。我才不想像个傻子似的,懵懵懂懂的就过了一辈子呢。如今回来,若是能和你同生共死,我求之不。!”
“可是,我怕……”凌渊声音沙哑,后面半句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倾身向前,一把将江雨归收在怀里,像是一撒手她就会跑没了似的。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她了的时候,好歹还有一族的生死大事在吊着他的一口气。而今失而复得,他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真的没有勇气,再失去她一次了。
就因为这个,他也该恨林霁,恨之入骨。
江雨归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小臂,像是在安慰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阿渊,不要想那么多!我永远永远对你无条件信任!不论刀山火海,还是幽冥地狱,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要像从前那样,照看着我,别嫌我烦,好不好?”
凌渊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甚至是有些震撼的。这一刻,那些被时间冲淡了界限的情感,像是决堤的大坝,一股脑地涌进了他心中那方寸之间,他感觉自己的周身之血,都在这个瞬间被点燃了。
“意安,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凌渊叹息似的在江雨归耳边轻轻吐出一句话,犹如耳鬓厮磨。
“那我告诉你要怎么办。”江雨归浅浅地笑着,她翻了个身,反手搂过凌渊的脖子,将他压至自己近前,低语道:“你答应的话还作数吗?”
他二人的脸距离太近了,江雨归温热的气息像片轻盈的羽毛,若有似无地扫在他的唇上。凌渊的呼吸不由得有些发重,可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我答应过什么?”
江雨归的双颊悄悄攀上一层薄红,可她逼着自己不能退避,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我从前说,待我长大,就要嫁你为妻,你那个时候答应了。”
“可我……”凌渊轻蹙双眉,瞳中又蒙上一层水雾,凄然叹道:“可我怕我终究还是会伤害你,我不配……”
“我不管!你说话就要算话!”江雨归不等他说完,微一起身,寻着凌渊的唇深深地印了上去。
屋外的春意像是正在偷听墙角的捣蛋鬼,丝丝缕缕地从窗隙间钻进人的心里面,像是找到了安身之所,从此不再走了。
这一年,春来的不寻常的早,后来,大家才后知后觉地说,那是山河震颤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