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件小事》朴左右

3、part7~11

　　part 7

　　最近我的生活出现了两个变故。

　　虽说做鬼的，既没有生活，亦不该有变故。

　　第一个是：我的身体最近总会有那种晃神的感觉出现，较之前更加频繁，失去意识的时间也更加久了。

　　第二个则是：他搬进了这个房子住。

　　这间房是他为我准备的，我那时眼盲身残，他便托人寻了这个地方，还雇了个护工来看护我。这里山清水秀，人烟罕至，很适合疗养。

　　我刚住进来的时候，我的右手边床是他的椅子，他就坐在椅子上，彻夜守在床边。我只有两种状态，一个是痛的昏睡过去，一个是痛的惊醒过来。

　　那时他说的最多的话是：“会好的，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也不知到底是在安慰谁。

　　后面果然好了很多，不是不痛了，而是习惯了。

　　我想起这些，还同自己开了个玩笑：我果然是好了，却是在死去之后。

　　我没办法怨他，却控制不住怨他。

　　那是最后一场仗了。

　　那时的战争正是最激烈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场仗。

　　但凡是有点血性的男人，骨子里的炎黄傲气都被激了出来。

　　以血肉去堵住枪膛，以刺刀去拼步枪。

　　每个人神经都是紧绷的，双眼都带了红。

　　电报一封一封一封的传，滴滴答答的声音敲打在心房。

　　飞机投掷下的炮弹一颗颗砸在地面，轰隆作响，被炸起的尘土足有几人那么高。

　　他一直在我身边，身体侧向我这边，他一遍遍的吼：“回去！这里不安全！”

　　我的注意力却放在了他头顶掉落的那颗弹药上。

　　我奋力扑向他的方向，却被后面的人带着向前冲了一段距离。

　　其实是我判断失误。

　　我俩所在的位置本来都是安全的。

　　正是我那么一扑，将自己送进了漩涡中心。

　　他背部皮肤被烧伤，身上也有多处擦伤。

　　而我肺部灼伤严重，呼吸都是痛的，眼灰蒙蒙的看不清东西，左边的半边身子都被炸没了。

　　戏剧一样的结果，使得我那想要舍命保护的冲动那么可笑。

　　战争胜利的欢呼中，军人是救世军。而我浸在昏迷中，痛苦不堪，无人能救。

　　part 8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化解了对他的怨。他突然之间有所成长，话语沉稳，不苟言笑。不再是那个笑容明朗又没心没肺的人了。

　　我起初还会用拐杖努力想要站起来，可总是会摔倒。

　　他一副想来搀我，又无从下手的样子。

　　尴尬奇怪的气氛持续了很久，相对无言的滋味比□□的痛苦来的更让人难过。

　　我终于对他说：“我不怨你了，是我自己不好。”

　　他去买了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铁骨铮铮的军队汉子，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军队汉子，倒在我身上哭的全身发颤。

　　他已经醉的口齿不清，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对不起”，说着“是我多好，我能替你多好。”

　　他说别疼。

　　我伸出手，在空中凝了许久，落下去摸了摸他后颈处的头发。

　　part 9

　　他从搬进来后，每晚都睡在我的那张病床。

　　我希望他能为我感到难过，又不希望他为我难过。

　　我看的那些书被他从抽屉里拿出来，堆放在桌子上，他就坐在椅子上，用手指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去认。

　　我知道他其实不太认字，他还问过我他的名字要怎么写，我写给他之后，他继续追问：“那你的名字怎么写？”

　　他看书累了，就会拿起笔，找张纸一遍一遍的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的，写的认真仔细。

　　我只教过他一次，却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

　　我不太能理解他干嘛总是写自己的名字，便趴在他身后看，他写着写着，笔锋一转，勾出了个不同的弧度。

　　继续看下去，一撇一捺都写得规规整整，却不是再他的名字了。

　　是我的。

　　他写好，似乎呆了一呆，迅速的划掉了我的名字。

　　关灯，上床，睡觉。

　　我无意识的盯着他睡颜，睡梦中他的眉轻轻皱起，似是做了难过的梦。

　　自那天起，纸笔他也不再碰了，似乎是在忌惮着什么东西。

　　part 10

　　我似乎要消失了。

　　我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陷入无意识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原来做鬼也会再死一次吗？

　　他又喝酒了。

　　他喝醉了。

　　他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衣服，已经有些空荡荡了。

　　白酒辛辣，虽然我没有嗅觉，却还是觉得一屋子的酒气熏天。

　　他喝了酒，又点燃了烟一根一根的吸。

　　他盯着空气中的某个角落，眼神发直。

　　“……我喝酒了。”他说。

　　我有些想笑。

　　他声音不大不小，嗓音还带了一些缠绵酒气。

　　“我不喝酒的话，就算你死了，我也没胆子说。”

　　“我……其实挺喜欢欺负你的。你总说我护着你，其实我总爱对你使坏，我知道你闻不得烟气，还是老爱在你身边，朝你吐烟。我看着你被熏的满脸通红，就觉得，挺想笑的。”

　　“我昨天给你烧了几本书，还有这段时间的报纸，我知道你爱读书看报这些玩意儿，文化人嘛，在底下别闲着。”

　　“你也别怨我，没在你葬礼掉眼泪，他们都哭了，就我没哭，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够意思？我告诉你，眼泪这种娘们唧唧的玩意儿，我才不会、不会流。我为什么要哭？啊？你活着的时候，疼得不行，活受罪！现在下去享福了，我高兴来还不急！”

　　他酒气上来，音量渐大，似乎有些气了。

　　我等他后话，他却呆呆坐着，闭上了眼，迟迟不肯再开口。

　　我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他又睁开眼，语气轻柔：“小少爷，有些话，我不说，你不说，但是我知道咱俩都懂。”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你啊，在这呢。”

　　part 11

　　我想上前。

　　但一动我就发现了有些不对。

　　同穿过玻璃杯的消散不同，散开的雾气这次再没能重组。

　　他用手捂着脸，终于有泪水从指缝掉落。

　　我每动一下，身体就会多消失一分。

　　但我真的很想抱抱他。

　　来不及思考，冲到他身边。我无比庆幸做鬼的我是有健全的四肢的。

　　我伸手的同时，手臂便消散在空气里了。

　　但我还是搂住他了。

　　想对他告别，却并不能发出声音。

　　做出了口型的同时，告别的话也消散了。

　　再见。

　　再见。

　　再见啊

　　……你也在我心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