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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夏日祭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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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年的夏夜祭有些特别。
傍晚时便听见山下传来嘈杂的声响,待我们准备好一切下山,眼前已俨然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周围是数不清的摊位和喧嚣的人群,温暖的灯光将夜幕中的祭典装扮得亮如白昼。
不时有各种说不出的香气从鼻尖划过,裕太四下看看,然后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幸好之前没有吃晚饭啊……」他庆幸地感叹。
由美子忽然凑到不二耳旁交待了几句,后者点点头,目送由美子消失在人群中。
「她要去哪里?」裕太咬着苹果糖含混不清地问。
不二耸肩笑笑,「没什么,」他说,「我们先走就好。」
三个人一起顺着拥挤的人流前进,一路说笑。路上常能看见年龄相仿的人,男生大都身穿便服,或是歪戴面具或是手持各色点心。女生们则和我一样,长发盘在脑后别上发饰,穿着各色浴衣脚踏木屐,一路叩下喀喀的碎步。
裕太手捧章鱼烧一脸满足,不二则在我们的坚持下将狸猫面具戴在头侧。
路过捞金鱼的摊位时我蹲下身去,递给老板两枚硬币拿起纸网。胡乱捞了几下都没有收获,最终还是不二再递上两枚硬币,仅尝试了一次便顺利得手。
「给。」
他把装着金鱼的塑料袋递给我。透明的纸袋内金鱼舒展着红色的尾鳍,这样渺小而美丽的生命。手碰上时只感觉到微凉的触觉。
「好好养它们。」他又补充。我握着袋口点头。
走累后我们掀开路边关东煮摊位的布帘坐了进去。裕太本想趁老板忙碌的间隙趁乱点酒,却被我一手阻止。「傻子都看得出我们三个,特别是你没有成年。」
我打掉他伸向老板招呼的手,半开玩笑的语气。
「况且我们也没这个精力在你喝醉后把你抬回去~」
裕太悻悻坐回位置,扁扁嘴终究还是没有反驳。不二抬手看了看表,在征得老板同意后支起布帘绑在一旁。我们三个人背靠台面咬着丸子,边等着今夜最后的狂欢。
——砰咻
烟火在天边轰然绽放,混合着人群中的尖叫与欢呼。那些流金的映像,看起来很近又很远。
有那么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坐着,边看着天空中绽放出明艳的花火。火光中映着我们年轻鲜活的脸,眼中像是映着金色的流光。
从头至尾不二只是默默地着,脸与瞳孔都被烟火镀上明亮的金红色。
云淡风轻如他,其实也有为这般廉价的华丽专注至无我的境界。
我们本以为这个夜晚会在这样的气氛里结束,却没想到里面还藏着其它的戏码。
看见人群中闪过由美子的身影时我差一点起身叫出声来,不二见状忙按住我的肩膀。
「嘘——」他把手指比在唇上,「你看。」
我扭头打量,正看见由美子牵着另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脸上的笑容那般甜美清新,仿佛依旧只是二八少女。看来那就是她的男朋友。以前曾多次听她提及,亲眼所见却还是第一回。
我对不二比了个OK的手势,咧嘴笑笑,示意我明白。
不知道未来的某天我也能和由美子一样,牵着心爱的男子,共同观赏烟火在天边绚烂绽放。
※
回程途中我枕着不二的肩睡了一路,直至到家时被叫醒才反应过来。
不二对我笑笑,起身去叫前座同样沉沉睡去的裕太。我连忙跳下车去后备箱帮忙搬行李,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想起途中那个梦。我看见自己沿着海岸线行走,天边是层叠的云。我看见自己坐在自行车后座俯冲下一个又一个坡道,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湛蓝海面。我看见街角那个干净好看的少年,眼神透明得像要融进蓝天里,背后是蔓延整个梦境的阳光和树影。他白色的衬衫站在风里,一瞬间灼伤了我的眼。
十六岁是个多梦的年纪,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正在梦里悄悄萌芽。
年末时我在教师办公室遇到不二,我们相互打量,然后在看见对方手里的表格后会心一笑。
那是明年新生入学考试的志愿者填写表,裕太会参加。尽管之后我们将志愿者证件摆在裕太面前时他依然是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但又有谁会相信呢。
他终究是高兴的,这点我们都明白。无论是考试入场前他在教室外遇到为考生指路的我们,还是放榜那天由我们陪着在榜单上寻找自己的名字,他脸上的笑容始终如一,一派从容清明。
得知被录取后裕太伸出双手环住我们两个。
「一直以来谢谢你们了。」他小声说,尽管脸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裕太也在慢慢成长。终有一天他会褪去曾经的稚气,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新学年里我意外地和不二成为了同班,只是在布告栏看到新的班级名单时我们都难免一愣。
相识十年,如今却是头一回有机会坐在同一个教室。新的班级导师叫森井,看上去总是散漫随意的年轻男子。
但听说他无论教学还是育人上的质量,不仅受到学生欢迎,连理事长都十分认可。
开学后不久便是学园祭。那天森井夹着讲义踱进教室,看了全班一眼说班级节目大家有什么想法么,然后在全班私底下小声讨论无果后在黑板上画上线爬起了格子。
他回过头对着众人错愕的表情笑笑,依旧随意而戏谑。
「没有舞台剧的高中是不完整的哦。」
他说。然后在边上大笔一挥加上Fredric睡美人几个大字。
第一条线在纵横交错的格子上努力上爬最后停在神崎两字下面。森井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在下面写上王子,然后我的下巴瞬间落地。
再然后当手冢的名字旁出现公主两个字后除了森井之外的全班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周末我拖着不二对台词,裕太坐在边上托腮看着,一脸憋笑到内伤的神情。
我每说一句都有一种想掐死自己的冲动。我伏在桌上捶桌抱怨说怎么办这戏我演不了,裕太撇撇嘴说难道你还逃跑不成?
我哀怨地抬起头,一把将剧本扔向他。
※
可我真的就这么跑了。
演出那天观众密密麻麻塞满整个礼堂。开场前我站在舞台上面对底下空荡荡的座椅,头顶上笼罩着耀眼的灯光。我想到了刚才在后台作女装打扮的手冢沉着的对我打招呼,那一瞬间忽然有了一种要晕过去的冲动。
隔壁班的菊丸桃城等一干人带着同样加入网球部的裕太混了进来,他们大力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我们盼这一天很久了。说完这些就感到背后艘艘飞过两道目光,接着传来手冢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
「明天早上训练时你们几个绕学校——」
而在手冢将最终圈数公布前,几人忙抱着头作鸟兽散。
演出还算顺利,毕竟手冢是出了名的认真稳健,底下的人看着他压迫感十足的的表演也大气不敢出一声。我在后台攥紧衣角,祈祷自己不要出错。
只是当冰山睡美人躺在床上出现在神崎王子面前时,电闸竟很争气地忽然跳开。然后当台上台下在黑暗中乱作一团时边上扮作巫婆的不二顺势一把拉住我向外跑去。
我们一边跑一边扔掉身上厚厚的戏服,穿过中庭穿过操场穿过走廊,脑海里空空荡荡不计后果。我们最后坐在楼顶边缘,透过铁网上被扯开的窟窿看着外面渐渐暗下去的天。
我想了想忽然笑出声来说这样真的好么,王子没和公主在一起却和巫婆跑了,不二扭过头来同样笑笑,他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王子和公主,有的只是自认为王子公主的巫婆和青蛙。
我歪着头半天答不上一句,彻底为这其中的哲理折服。我看见不二耳朵里塞着耳机于是用手去扯,我问你在听什么?又是久石让?不二摇头说不是哦,《OLD67》,Elton John。
我单耳戴着耳机听了一会儿,我说恩不错,只是没《The Captain & The Kid》有味道。
操场那端礼堂里的灯光慢慢亮了起来,远远望去像是浮在夜空中的光。有春日的夜风从耳边刮过,惊起树叶一阵簌簌的响动,夹杂着礼堂那头嘈杂的人声。我们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不可遏制地一同大笑开来。
我用手搭住不二的肩膀,忽然发现似乎还从没有笑得那么畅快过。
「你说森井他会不会杀了我们两个?」
我想象着向来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森井怒火冲天的模样。
「不会哦。」不二摇摇手指语调上扬。
「他更可能说的是,“你们两个终于长大了呀”。」
笑过调侃过,我们捡起前面扔掉的戏服下楼。刚出楼门便忽然被人大力按住肩膀。
我听见不二短促地干笑一声,和我一同回过头去。
不出所料,森井正叼着烟站在我们身后,逆光而立,表情看不真切。
「森井老师——」我试探着开口。
「那么早走干什么,活动还没有完全结束哦~」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森井微微侧身,灯光下我看见他朝我们咧开嘴角。
「你们两个阿,还真是让人不省心呢——」
被森井按着带回礼堂背后的空地,能看见前面明明灭灭的火光——学园祭压轴的篝火舞会。
刚一靠近便有熟人围过来,手冢简略数落着我们不是,嘴角却微微弯起一道弧。桃城等人则指着裕太描述刚才当王子抛下全场观众后由他救场的经过,裕太急忙跳起来捂住桃城的嘴。
「明天我会来你们店里!你要买单!」
他边转向我来咬牙切齿,那样子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嘿嘿笑着全盘答应。
那一年的篝火或许会被忘记,但和不二一起抛下整个礼堂的观众,却是我十几岁里做过的最疯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