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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佛慈悲 ...

  •   第一波鬼尸的袭击来自小城枞安的广慈寺内。

      那一天,江南的晨色一如既往,沾着杏花香的露气还未散去,燕雀身披熹微的日光在瓦楞上闲逛,春寒犹自料峭,人间尚未苏醒。

      没有人会想到,未来那场将九州变为人间炼狱的灾难,已经在晨昏交割中怨毒地抬头,冲毫无防备的人们露出一点狰狞可怖的獠牙来。

      小和尚圆聪从厢房里轻手轻脚地起来,在房前悄悄洗漱了,就着院内放生池的水面整平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僧袍,最后冲一池王八老鳖行了一礼:“前辈们早。”

      离早课约莫还有一刻钟光景,圆聪想先将庭院扫洒一遍,他一贯温吞谨慎,这会儿也蹑手蹑脚,恐惊扰了师兄们睡眠。

      不过今天他却忘了寺里还住着另一个不怎么安分的人。

      “小师父大清早就来请安,也不怕我一个凡夫俗子消受不起?”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接着放生池旁那株开得繁盛的杏花树里伸出一只手,在圆聪新剃的头皮上摸了一把。

      圆聪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向前低垂的花枝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量颀长,姿态舒展,像一只懒散的大猫一样四仰八叉躺在杏花从中,长发半扎不扎松松束在脑后,一身白袍已兜满落英,乍一看竟像件满绣织锦衣裳,配合他丰神俊朗的脸上呈现出的轻佻神情,自是扑面而来一股风骚。

      “段段段段施主!”圆聪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又自觉失仪,重新站稳了抬头道,“您怎么不在厢房内歇息?”

      “你师父非拉着我在后院比划到天黑,我回来就见这株杏花开得正好,可惜池里的王八不解风情。”段浔拈起肩头落花,在唇下蜻蜓点水地掠过,“塞上可没这样的好景致,总要亲近一番方不负江南春光。”

      圆聪才意识到他是在这躺了一夜,慌忙道:“施主,夜深露重,您也不怕着凉?快下来去屋子里暖和暖和罢!”

      “放心吧,我在塞外呆久了,皮糙肉厚着呢。倒是你小葱头,起这么早不怕不长个?”

      小和尚圆溜溜的脑门又挨了一通毫不见外的蹂/躏,那人掌心果然有股温暖雄厚的力量。小和尚虽然不懂武学,却也见过师父修习内家功夫,隐约感到这人内府雄浑平稳,功底似乎还在师父之上。

      “我叫圆聪。”他被揉得不好意思,微红着脸提醒道,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昨天晚课之后师父让我带话,请施主早起了就去找他,说是有东西要赠与施主。”

      “赠我?”段浔悠悠撑起半个身子,一身落英簌簌抖下,“那个老顽童,他昨天怎么不说?该不是又拿卷了蛤/蟆的佛经逗我吧?”

      略一思忖:“行,你忙你的去吧,就说我知道了。”

      圆聪的师父弘悲大师,现任广慈寺住持,长了一副得道高僧的脸和花白胡子,人却跟他苦大仇深的法号截然相反,是个老没正经的。段浔从塞北回京城,路过枞安想起广慈寺住持乃先师故友,便递了拜帖,弘悲大师就急不可待地将人邀来寺中歇脚,拉着要与这个流浪剑客切磋。佛门中人本不该逞强斗狠,弘悲大师却对自己那几式拳脚颇有些敝帚自珍。

      段浔自少年起就在中原武林崭露头角,更不说这些年游历西域、东海、北疆,早已杂各地武学之所长,他本着尊老和敬佛的精神,耐心地陪着弘悲大师喂招拆招直到太阳落山,本想今日就辞别赶路的,这老顽童又想拿什么整蛊他?

      圆聪规矩地施了一礼,便转身干他的活去了。

      有件事他却没有说出来。

      昨夜晚课后他留下来收拾殿内蒲团,听得外面一阵翅膀扑棱声,探出头去就见弘悲师父背对他站着,手中拿着一页书信,肩上停着一只信鸽,久久地伫立在春夜尚未回暖的风里,他轻唤了声师父,弘悲才转过身来。

      那是圆聪从未在弘悲脸上看过的表情,绝望、苍老、仿佛一滩死水,支撑这个人的生命力似乎在片刻之内被抽走,只留下苍白的皮囊。

      圆聪第一次真切意识到,师父已经很老了。

      接着他看见弘悲虚弱地抬了抬手:“不必收拾了,你回去歇下吧。”稍顿,又略带颤抖地说,“明早让段施主来找我,就说老衲有一物相赠,千万记住。”

      小和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四角方方的地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
      不久天光大亮,和尚们早课即毕,燃上香火,开了寺门,不多时便有善男信女鱼贯而入,寺内渐渐热闹起来。

      枞安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城,东临全国枢纽大赤江,南靠大片丘陵沃土,乃是个富足之地,老百姓闷声发大财之余,也不忘感恩神佛,广慈寺是城内规模最大的寺庙,常年香火供奉不断,信徒络绎不绝。

      寺内正殿有一尊三人高的镀金千手佛像,端的是神威肃穆、宝相庄严,锦绣蒲团在佛像前一字排开,善男信女们在这里不分高低贵贱,都依次曲下虔诚的膝盖行跪拜礼。

      一个妇人默念着:“佛祖保佑我儿身体康健,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将背伏得极低,深深磕下头去。

      她寡居在家,只有一个八岁的遗腹子,自是当心头肉捧着,不想这孩子先天不足,长到八岁上还是个药罐子,家里为了治病欠了一屁股债,不得不停了药,已是走投无路。

      她带着十二分的虔诚伏在地上,忽然听见前方传来闷闷的两声“咚!咚!”。

      那声音不大,只有贴得近才听得见,她惊慌地四顾,又听得两声一样的“咚!咚!”,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大声更急促。她茫然地张开皲裂的嘴唇,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威严的佛像。

      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推她:“拜完了没有?这还有人等着呢!”

      她缓缓伸出手,向前一指,呆滞地说:“佛像出声了。”

      “说什么呢?疯了吗?”人们一脸厌弃。

      这时,“咚!咚!咚!”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前两次都更大、更急,这回整个佛堂的人都听见了,而那身音传来的方位,不是佛像,又是哪里?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人们面面相觑,连殿内守着木鱼的几个和尚也傻了眼,不知是吉是祸。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佛祖显灵!佛祖显灵了!”

      兴奋的情绪在殿内迅速扩散,佛像适时地又发出“咚咚咚咚咚!”之声,如急促的鼓点一般鼓励着人们的猜想,善男信女们也顾不得地砖冷硬,齐刷刷跪了一地,争相扣头:“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那妇人在短暂的迷茫后,立即欣然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她离得最近,当即双膝代步,跪着爬到佛龛前:“救救我儿吧!”

      人在绝望时抓到的一丝渺茫希望往往能催生最大的勇气,这妇人全然忘了对神佛的敬畏,使出衙门口撒泼喊冤的架势,一把抱住佛像盘坐着的两条圣腿,磕头磕得震天响,生怕佛祖耍赖跑了。

      忽听得“哗啦”的一声,佛像的肋下竟兀自破开,伸出两只通体幽蓝的手臂来!

      千手佛造型繁复,从头顶到腰侧足足塑了二十来条手臂,在佛的背后如莲花般绽放,这两条幽蓝手臂就混在这一片金灿灿的佛手之间,伸着异常尖锐的指甲在空气中漫无章法地乱挥,显得分外诡异。

      殿内众人俱是一惊,一时拿不准接下来该接着顶礼膜拜还是夺路而逃。唯有那半赖着佛像的妇人仍深信不疑,向前一扑,想要接着哭诉自己一腔苦楚。

      那两条手臂感知到活人气息,略一迟滞,随后忽地癫狂起来,似乎急切地想抓住什么,又似乎想逃脱佛像的禁锢。

      佛像外层虽是气派的镀金,骨子里却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胚,哪禁得起这番折腾,只听一声巨响,佛像竟从头部爆开,面相温厚的佛头顷刻炸成碎片撒了一地。

      众人猝不及防挨了个劈头盖脸,再要定睛看时,却见一个身影取而代之蹲在佛像肩头,竟是一个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人”!

      说它是人,只因身量体型还勉强看得出成年男性的轮廓来,但它的样子可实在算不上是个人类。

      它头发、肌肤都呈现诡异的幽蓝色,半透明的皮层下泛着点点荧光,面目腐烂到狰狞可怖、已看不出原本相貌,四肢以一种动物的姿态攀着只剩半截的佛像,喉咙里不停发出嘶哑到不似人类的低吼“咯咯咯……”。

      那东西呆滞失神的双目向四周一扫,忽然毫无征兆地扑将下来,将惊诧到失语的妇人一把按在地上,一手抓住她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向温热的喉管咬去。

      这一系列变故疾如闪电,直到殷红的血柱直直喷上雕梁画栋,众人方从诧异中醒悟,恐慌如平地一声惊雷般爆发开来,一时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发疯似的往殿外涌去。

      而那人型怪物也不留恋猎物,一击得手又迅速跃起攻向人群,顷刻间已有三五人遭了难。

      人群慌乱推搡着,到处都溅满了血迹,那怪物速度极快且动作敏捷,在佛堂内肆无忌惮地捕杀,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最先被咬的妇人。

      她瘦削的身躯孤零零地躺在血泊中,眼睛里属于生的光芒迅速散去。

      粘稠血液沿着地砖的宝相花纹蔓延,倒映出殿内人们仓皇逃命的身影,真奇妙啊,这一刻,她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再也不用苟延残喘着活了,再也不用伺候病儿和老父,无穷无尽的家务和穷凶极恶的债主,都不用再面对了,甚至是现在,她都可以闲适地躺在这里,看这群人像丧家犬一样可笑地抱头鼠窜,真可怜啊,好想去逗逗他们……

      这个念头一起,她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或者说是某种力量在牵引着她站起来,她看到自己双手撑在地上,那手已经从指尖开始幽幽泛蓝,沾满血的头发黏糊糊地垂在眼前,但沾了血的头发为什么也是蓝色的?

      她想拉个人问一问,张开嘴却只能发出一串沙哑的“咯咯咯……”

      喉咙仿佛不是自己的,她感到空前的口渴,急需新鲜温热的液体润润嗓子,这股不可抗的欲望驱动着她,不能再等了!

      她手脚并用迅速蹿到大殿门口,向着一个个对她来说极具诱惑力的活人张嘴咬去。

      她身后,几个刚被那怪物攻击过的人也依次摇晃着站起身来。
      ·
      段浔终于惜别了他的杏树佳人,来到弘悲独住的厢房,见里面没人,也不见外,往外间不紧不慢地一坐,自己沏了壶茶。

      他其实一进门就看见那件赠物了,但他偏要先泡壶茶。

      他一面品着禅院新茶,打量起桌案上的东西,那是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静静地躺在黄桃木剑架上,剑鞘古朴稚拙,不加任何修饰,连打磨都粗糙敷衍,打眼看去平平无奇。

      上一回来找弘悲时,这东西还不在这里。

      段浔将剑掂在手中,待要拔出才发现外面那一层坑坑洼洼的乌铁并不是剑鞘,却是剑的本体。

      这居然是一把未开刃的无锋剑。

      段浔握着剑前后观察了一通,莫名有些好笑。

      佛门慈悲为怀,平日看家护院的武器也不过棍棒,这是要劝诫他使一手仁义剑、兵不血刃的节奏?段浔笑着摇摇头,他一个行走江湖的,什么危险的境地没去浪过,老和尚的劝诫他意会意会就得了,真听了他的指不定哪天把自己折进去。

      住持的厢房坐落在广慈寺的后院,所以当正殿的骚乱声隔着枇杷黄的院墙远远传来时,已经是袭击发生片刻之后了。

      广慈寺虽然人流不绝,但一向秩序井然,段浔心下奇怪,刚要开门一探究竟,伸出去的手却堪堪悬停在门前。

      那几乎是一刹那的反应,他属于野兽的直觉蓦地汗毛倒竖,不等大脑思考,身体已经毫不犹豫地向后闪躲开去。

      下一个瞬间,门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外面打得稀巴烂,弘悲大师站在门后,他半边僧袍被血浸透,眼圈嘴唇俱呈乌蓝色,遒劲枯瘦的双手张着十个幽蓝的指甲,朝段浔扑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说开文要在作话里卖萌,这里就给各位看官老爷们打个滚了,嗷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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