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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自由是传说的另一个名字 ...

  •   第二天,老人果然一大早便出现在小屋中。
      而我也早已等候在那里,或者说昨夜我就坐在这小屋中静静地坐了一夜。
      很奇怪,昨天那一夜的时光,我除了听一夜的虫鸣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无法想。
      也许是我在逃避,也许是因为答案早就已经摆在我的眼前,又也许我知道自己对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来,吃了这包子,然后采药去。”老人毫不客气地说,同时往屋中的小木头圆桌的碗里放了两个白胖包子。
      我也不看他,只是默默地走过拿起包子不带任何情绪地啃着,咀嚼着,吞进肚子里去。啃完后便默默地拿起他放在地上的背篓,不带情感地道:“走吧。”
      我听见老人轻轻的笑声。
      他并没有马上拿起背篓。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何必着急。药草就长在那里还怕跑了不成。”
      我没有理会。
      老人终于慢腾腾地拿起背篓,慢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在前面走得慢悠悠,我在后面跟得慢腾腾。
      他一直往前走,穿过村庄,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渡过一条河,爬上一座山峰,又登上另一座更高的山峰。我跟随着他,穿过村庄,穿过一片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渡过一条河,爬上一座山峰,又登上另一座更高的山峰。终于,他在一个悬崖处停了下来。悬崖的遥远的另一边是一条更大的河流。河流两边坐落着无数的人家。炊烟升起来,在清晨的淡淡的凉凉的金色的阳光里显得安静祥和。
      老人的手指了指那遥远的村庄,终于开口道:“看到那条河了吗?那条河在它穿过的每个不同的地方都有不同的名字。但不管是哪里,毋庸置疑都是它养育了那两岸的人。”
      “你想说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它养育两岸的人,不管他们是敌人还是朋友,不管是坏人还是好人。大夫也是如此。从医之道,只要是病人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他说。
      “他不是我的敌人。”他是恩人,是曾经我爱过的人,却也是我丈夫的敌人。我维护他,甚至帮助他,只是为了曾经的一点私情。然而我的这一点维护却深深地伤害了爱我的他。
      我知道我错了。
      人生中从来没有两全其美。
      人不可能如这没有情感的河流,人们也不可能如看待河流那般愿意理解不辨善恶,不分立场的人。
      从爱上安阳旭的那一刻起,我就背叛了欧阳绪言,背叛了曾经的爱,而后来的我的隐瞒同样背叛了现在的爱。
      在爱中,我是罪人。
      “哦!”老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在等待我继续说下去,可是我却在此住了口。
      他看了我一会,很快便明白了什么,不再等我开口说话,便道:“你可知这里是哪里?”
      我转过头看向他,并不答言。
      “这里不属于西浦,也不属于加穆,也不属于其他的什么国家,哪个皇帝。无论谁到了这里,就只是一个普通人。皇帝也一样。”
      我渐渐不解,一个普通的乡村大夫为何要和我说那样一番话。
      “你还是不明白?”老人一副儒子不可教也的心情摇了摇头,道:“故友将你送到这里既已表明他的决心。他明白你的痛苦,也同样决定要放你自由,你……”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心却仿佛被猛揪了一下似的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可是我却说不上来,只是本能地抓住了老人的手,问道:“他怎么交托与您的,您告诉我,告诉我……”
      老人看着我皱了皱眉,摇了摇头。
      敌人,朋友,好人,坏人,对立面,和平之地……
      “是他吗?可是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我的脑子里越想着不可能,心里却不断不断地盼望着是的,是的。可是如果是他,他又何必把我送进监狱又特特地用那样的方式救我出来。可是如果不是他,欧阳绪言又怎么知道那天夜里他们要将我秘密送到别处处决而前来营救?
      我越想便越觉得混乱,无论哪一种说法我都无法真正地说服我自己。
      “老人家,请你告诉我,你的老朋友究竟是谁?”
      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进衣兜里掏出一支短萧,递给了我。
      那是南宫宁的短萧,我认得她的萧,她也知道我认得她的萧。
      “您和她如何识得……”
      老人摸了摸胡子,道:“故友之女。”老人说着便笑了,继续道:“原本她以为老头子能说服你,却是高估了老头我,也低估了姑娘你。”
      “她没事?”
      “她也猜到姑娘会问起,所以要老头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今天的敌人,明天的朋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今天的敌人,明天的朋友。”我无意识般的重复着这一句话,忽然也明白了其话中之意。
      她用背叛换取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的她已经站在了西浦的对立面。
      这不是我了解的南宫宁。
      还是我从来也不曾真正了解她。
      悬崖上的风很大,吹得衣袖猎猎飞舞。
      我想起初次见到她时的场景,也是这样大的风,也是这样晴的天,也是那样猎猎飞舞的衣袖。
      那时的她看上去又骄傲,又孤独。
      我又想起她在金殿上的舞蹈。
      美艳又灿烂。
      决绝又凛冽。
      难怪那时的安阳旭会被她吸引。
      连那时的我也被她吸引。
      她是一把美丽的剑,明知道会伤人,还是忍不住想靠近,想拥有。
      “她还说了什么?”我问。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黄纸信封,递给我,道:“你看看吧。”
      我接过信,信封上不落一字。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只有十一字。
      “我的承诺已兑现,你自由了。”
      自由?
      我看着这两个字,心中无悲无喜,一片空白。
      一时之间,我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老人家,之前失礼了。”我终于道,心中却尽是苦涩,原来这样的我也会迁怒于人。人果真有许多面等着被发现。
      老人毫不在意地摇摇头,道:“行了,采药吧。”
      后来,我在这里度过了离开西浦以来最平静的一段时光,成了老人实际意义上的徒弟。在那段时间里,安阳旭,欧阳绪言,南宫宁,小竹,红色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红的滴血的红梅花,凤求凰的古曲,从前的一切一切都仿佛越来越远去了,偶尔想起来,仿佛平静的水面上落了一片叶,心痛,悲哀,矛盾与纠结都被掩埋在深深的地底中,看不见就仿佛不再存在。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这些一切一切便悄悄地跟随着夜晚,跟随着梦悄悄地潜回到到我的心里,醒来后身边只剩下一片的空空荡荡。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生命的最后,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离开这里,然而命运却再一次把我拉了回去,再次卷入那无休无止的漩涡中。
      那一天我独自外出采药,还是那一片山,而我早已能够认得大部分的草药,也学习了不少药学的知识,已经能够独自去采药甚至医治些简单病症。并且我发现大师父——是的,老人现在已经是教授我医学知识的老师,我尊称他为我的大师父,并不是一位简单的乡野医生。他的医术有多高明也许我还不能判断,但他对于药草,医学的知识之丰富绝不是一个普通乡野大夫所能拥有的。这一点即使我对于大夫这一类人没有深入的了解也深深地明白。除了医学知识,他也深深地了解如何教授学生,因此我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习得了一般人许要花费好几年才能习得的知识。
      而这一天,大师父留在家中研究清除严重中毒后留下顽疾的药方,我便独自一人外出采药。这不是我第一次外出采药,事实上这一阵子大师父都在埋头研究药方,而我也已习惯了独自采药。
      然而这一天,就在我踏进浓密的树林里时,我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捂住了嘴巴,随后便失去了知觉,而当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一间黑漆漆,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的床上,迷魂药的药效还没有完全过去,我挣扎着起身,拖着沉重地身子摸索到了房门口,很自然地发现房门早已被锁上。
      我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气敲着门。然而很久很久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应,哪怕怒喝一句,整个屋子里只有我沉闷的敲门声和沉重的喘息声。终于,我累了,只能瘫坐在地上,靠着大门,手仍然无意识地本能地敲打着门框,然而此时敲动门框的声音便只如老鼠啃咬木头一般窸窸窣窣,零零碎碎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终于听得一声细细地咿呀一声响,门被打开了,光一下子从打开的门缝中冲了进来,即使半闭着双眼,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到了刺目。
      我努力地适应着光线,睁开眼睛,强硬地支撑起身体想站起来认真地看清楚来人的模样。
      然而我是先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一个声音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快扶明月姑娘到床上躺着。”他说,然而语气里却并没有关心,也没有斥责。他是居高临下地,高傲地,俯视的。
      他的话刚说完,两个丫鬟装扮的女孩子便匆匆忙忙地迎了上来,一人一边两手把我连扶带拖地抬到了床上。我实在是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任由他们摆弄。不过我总算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那是一张熟悉的,冷漠的中年男人的脸。
      是的,我见过这个男人,当我还在欧阳府时,尤其在欧阳老爷还在世时。
      他是欧阳绪言父亲的老友,是欧阳绪言未来的岳父,南宫宁的父亲,南宫浔。
      “想必你认得我。”他说,不紧不慢。
      两个女孩子搬过一张红木椅子,轻轻地小心地放在离他紧半步远的后方。他弯下腰便坐下了。
      “你还在欧阳家的时候应该见过我不少次。”他笑着,眼睛注视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似的。
      “你把我抓到这里要干什么?”我问,我的嗓子有些哑,声音很低,大概是很久没喝水而且被灌了迷药的缘故,但我是丝毫不畏惧地,并不是因为我本身不怕死,而是经历从前的种种我终于学会了镇定。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且靠在椅背上,左手放在椅子把手上,玩弄着拇指上的扳指,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那种笑容我在南宫宁的脸上曾经看到过,然而虽然相似却终究不同,他的笑是让人不寒而栗的。
      也许他和她终究是两种人。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慢悠悠地开了口,眼睛还是看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仿佛心不在焉,道:“我的女儿很喜欢绪言,他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很了解他。”他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确认我的表情。
      他继续道:“他们青梅竹马,从小的时候我便和他父亲约定好,等两个孩子长大了就让他们成亲,两家人结为亲家。这本来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他又顿了顿,再次瞥了我一眼,才继续道:“本来现在他们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他却推三阻四,不愿成婚。原本我也相信了他想要先做出一点成绩的话,但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心里是早已有了别人。他根本没想着要娶我的女儿。”
      此时,他终于住了口,眼光直直地盯着我,道:“你可知道他心里藏着的女人是谁?”
      我死死地紧闭着嘴巴,并不答言。
      “他喜欢上了一个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歌女。就是你,明月姑娘。”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哑着嗓子说道,心情激动却依旧语气冷淡,“别忘了,我已经不是欧阳家的人,我和你的私生女儿一样被送进了加穆的皇宫里。他若是爱我,断不会如此。你该了解他。”
      南宫浔终于坐直起来,微微低下头更近的看着我,仿佛想把我的心看的更清楚一些。随后他便笑了起来,声音渐渐洪亮,好像是谁往水里扔了一颗石子,又扔了一颗更大的石子,更大更大的石子,波纹随着荡开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凌乱。
      “是的,为了我的女儿我想方设法让他乖乖地把你送到加穆却没能让他真正地放弃你。他现在如此精心谋划要攻破加穆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夺回你。”
      “你也相信?”若果真如此,当初无论是用什么办法甚至诡计,他都不会送我到那个地方去。
      “我相信。”他说。
      我笑。
      “你不信?”他仿佛有些惊讶地问。
      “事已至此,信不信有什么区别?”
      这一次是他笑了。
      “这件事和你说也无妨。当初陛下亲下圣旨要为他选妻也被他拒绝。本来男人三妻四妾也是正常,可陛下亲赐的美人也被他果断推辞。我是一个男人,男人终究还是最了解男人。我知道我的女儿和他终究是走不到一起的。除了他心里的那个人,他绝不会娶别人。”
      “你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我不愿再听下去,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道。
      “女人果真是冷血。”他嘲弄似的说,语气中却又仿佛有些得意。
      “恐怕你也不是为了你的女儿而把我抓来的,对吗?”
      “哦?”他仿佛终于被提起了一丝兴致,发出的感叹的声音。
      “若是,你只要杀了我便可,何须如此费神费力。”我说。
      “继续说下去。”他说
      我闭上了嘴,不再搭话。究竟他想做什么我或许不清楚,不过方才他说了那样一连串关于欧阳绪言的事,而且在西浦,和我相关的人也只有欧阳绪言,很容易猜到这次他费时费力地来抓我肯定和欧阳绪言有关?他想利用我对付欧阳绪言?利用我威胁他?我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冷笑。如果利用我果真能威胁欧阳绪言的话,当初他便不会把我送到加穆,不会让我和他千里相隔,在他的心中,欧阳家族重于一切,甚至他自己的生命。我知道这本无关对错,只是个人选择罢了,只是作为牺牲品总是忍不住心酸。若是有人利用我来试图损害欧阳家族的利益,恐怕是要让他们失望的。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只是可惜了。”他说着,顿了顿,身板仍然挺得直直地,眼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我,继续道:“直接告诉你也无妨。估计你也猜到了一些。既然南宫和欧阳两家无法结为亲家,那么自然就是对手。一山不容二虎,他欧阳绪言拒绝了父母之命的婚事,是想要一家独大啊。我南宫礼也不能任人欺负,你说是不是?”
      我不愿再看见他那张狡猾世故的脸,更不愿再听他的阴谋计划。不能关闭耳朵的我只能闭上眼睛。
      “他今天就会收到消息。你就在这里好好地期待你们的久别重逢吧。”他说。
      他说完这句话便走了出去。两个女孩子也随着跟了出去。门再度被关上,屋里再次陷入了黑暗。
      “这间房间可真奇怪,关上了,一点光也进不来。”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你知道吗?有的人的心就和这间房间一样,关上了,就关得严丝合缝,一点光也透不进来了。大人,是你把我关进了这个房间里,然而打开那扇门的人却不是你。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可是,我好像和你做了一样的蠢事。好像我也把一个人的心关到了黑屋子里。我无法回去再打开那扇门了,也许等到那一天,也太晚了。”
      外面好像有风的声音,很轻很轻地吹着竹叶。这里也有竹林啊!欧阳家的后山的竹林也有这样的风声,多么熟悉,多么陌生,然而让我想念的确实离这里也许已经很远很远地那一片竹林。
      “孤一直都在看着你,隔着那片竹林,远远地看你。”他说。
      我笑,嘴角还没来得及扬起来,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他该是恨极了我吧,即使到了把我赐死的那一天他都没有再来见我一面。
      是啊,若是我,也该恨极了。
      “现在想想,若是当初能死在你的剑下,也不算太委屈。”我想。
      我又想到南宫宁。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不知道南宫礼是否已经知道自己的这个私生女儿已经背叛了他,不知道南宫宁知不知道她费心费力救下的蠢女人现在又落入了更深地泥潭里。
      “好像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我终究没有能得到自由,更没办法连带着你的那一份自由一起活下去。”我想。
      自由,好像这世间没有谁真正获得过,真正拥有过。无论是欧阳绪言还是安阳旭,南宫宁还是南宫浔,无论是地位尊贵的帝王,还是每日为吃喝奔忙的平民百姓,好像只要有欲望便无所谓自由。也许有人会问,那么佛门弟子,无欲无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们应该是自由的吧。我不知道,也无法回答。不过我想总不能人人都当了和尚尼姑道士才能拥有自由吧。
      我想到师父。
      他在我的记忆中已经走的很远很远了,远的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现实中,他确实已经离开我很远很远,我连他一点消息也听不到,一点影子也抓不到。
      师父该是自由的吧。
      我想。
      只是这也和传说一样,总归是无法证实的一点希冀罢了。

      第十八章重逢是裂开的伤口

      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和你重逢。重逢的场景多得数不清,可是没有一种像现在一样。
      门终于又被重重地推开了。有人走进来。
      这一次没有人跟在他身后。没有一个人,除了光之外,连风也没有。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身白衣,长身玉立,仿佛在清风明月中走来。
      他的眼睛也和以前一样,像最深的黑夜,最深的湖底,最深的洞穴。
      不能直视他的双眼,否则将被吞噬。
      我这样提醒着自己。
      从前我好像从未对自己做出这样的暗示。很奇怪却很寻常。
      我终究不是从前的我了,他却还是从前的他。
      “你来了。”我说。
      我首先开口了?
      “是的,我来了。”他说。眼角眉梢都带着从前的熟悉的笑,那样的笑带着凛冽冬天里淡淡的梅花的香气,是清冷的,却也是温柔而美丽的。
      “你一点也没变。”我说。
      他不好意思般地笑了。这一次不是眼角眉梢淡淡的笑意,而是嘴角扬起的羞涩却开心地笑。这样的笑容真是久违了,我想,上一次看到他这样地笑是什么时候?
      这遥远的,拨动心弦的笑。
      “可是你变了。”他说。
      我不自觉地一僵,很不自然地道:“是吗?”
      “我的女孩长大了。”他坐过来,抚我的发。
      “她不再是你的了。”我说,冷冰冰地。
      然而他却没有被激怒,方才眼角眉梢带着笑意的他只一瞬间眉头便皱了起来,比黑夜更黑的眼睛里泛起了比黑夜更深的忧郁和悲伤。他的柔软的手从我的头发抚过来,抚上我的脸颊,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脸颊。
      “不要恨我,好吗?”他说。他的语音里也潜藏着无尽的忧伤。
      我想摇头,想说不,却怎么也无法动弹。我的身体很沉重,像被一千斤的石头压着。
      “我们只是分开了几个月而已。现在,你回来了。”
      他继续摩挲着我的脸,一边喃喃自语般的低声说着话,一边慢慢地俯下身来,慢慢地慢慢地,他的唇越来越近。
      “我们不会再分开。”
      终于,
      在最后一刻,我叫出声来。
      “不……”
      周围是一片黑暗。
      风声已经停了。
      也许根本没有什么风声?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到晚上了吗?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试图找寻一点时间的痕迹,但终于还是放弃地闭上眼睛。
      我回想着刚才的梦。
      回想起欧阳绪言的笑。
      还有他的悲伤。
      他的手的柔软。
      他的手的温度。
      还有,最后他的震惊。
      他的悲痛。
      我的悲痛。
      我的悲伤。
      “并不是分离的时间让我们分离啊,而是分离的时间里的我们的经历。”
      我对梦里的他说。
      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了。
      天亮了,还是天还没有黑……
      先是四个男孩子抬着一个装满了热水还冒着热气的巨大的木桶走了进来,把木桶搬进了房间另一边的屏风后面。等他们走出去后便走进了六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子,除了前面两个什么也没有拿着外,跟在后面的四个各自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放着脸盆,毛巾,衣服和首饰。她们走进来后,分列站在两边,后面走进来一个年纪比她们大些的女孩,穿着青色的罗裙,头发梳起来了,戴着一串珍珠钗子,看上去地位应当比她们高一些。
      她从分开两列的女孩子的中间过道中走过来,很礼貌地微笑着朝我行了个礼,轻声细语地道:“姑娘,老爷吩咐我请姑娘梳洗更衣,待会要请姑娘见一个重要的客人。”
      她说完便朝着分列在两边的女孩子招了招手,前面两个什么也没端着的女孩子们便走了上来,把我扶进了屏风后。
      此时的我已经是完完全全的木偶。因为我知道反抗无用,而且此时我的脑子想的全都是待会他要我见的那个人。
      刚刚在我梦里出现的那个人,很快就要真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种感觉和梦境终究还是很不一样。做过梦的人都应该知道,无论梦境多么真实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对,你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被泡在水里一样,你说不上来,总而言之有些晕晕乎乎地,你说不上来,说不出来。
      而此刻我正泡在一桶热水里,水还在呼呼地往上冒着热气。她们在水里撒了玫瑰花瓣,所以还能闻到玫瑰花的香气。然而即使这样,我却反而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痛苦。我清醒地感受了水流的动作,清楚地闻见玫瑰花的香气,也清楚地看见眼前的这些女孩。这些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现在你没有在做梦了,梦境里是感受不到水的动作的,更闻不到花香,你同样更加感觉不到有人在按摩你的背,搓洗你的身体的手的力度。
      她们帮我从清洗身子到更衣梳妆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也许,至少我是这样觉得,仿佛有些太快了。梳妆完了之后她们很快就离开了这个房间,房间里多了一张圆桌,桌子上摆上了七八盘清淡的小菜和一锅冒着热气的汤,闻起来应该是鸡汤,一副碗筷也已经放好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她很快地把我扶到桌前,并迅速装好了一碗汤放在我的手边,一系列动作的行云流水显示她早已做了许多年的同一套的工作。
      “老爷交代下来,姑娘昨天一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总要吃饱了,养足些精神才好见客。我们给姑娘准备了些清淡的菜,姑娘一天没吃东西不好一下子吃口味太重的。先喝碗鸡汤润润。”她说了这一整套的仿佛早已背熟的话后,便很知趣地退到了一边。
      是的,我也并不想这一次再见就让他看到我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的样子,这并不是因为我希望在他的面前保持美好,让他始终喜欢我,而是我不再想让他看见我的软弱。我知道我已经不再能任由自己在他面前毫无隐藏了,所以,我很认真地吃完了这一顿饭,慢慢地一口一口地,直到我觉得自己终于恢复了大部分的体力,我才终于停了下来。
      “你说的客人什么时候到。”这是我在这一天说的第一句话。我并不是很想和南宫家的人说话,但我更讨厌无尽的等待。等待只会让人心情越发烦闷。然而,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几乎马上就后悔了。不该表现得那样心急。我想。然而她却只是微微一笑,道:“客人很快就到,请姑娘稍候片刻。”然而这样的微笑和回答反而更让我感到不舒服,南宫家族的人似乎天生地带着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满腹算计的气息。
      她很快让人把桌子上的饭菜撤了下去,便也离开了,等到她再回到这个房间的时候便是跟在南宫浔的身后,而南宫浔的旁边便是她口中所说的那位“客人”。
      时隔那样久不见,他好像清减了一些,然而眉目之间的神情却成熟了,黑色的眼睛比最深的黑夜更黑,让人更加看不清他。
      “明月。”
      他往前走了一步,叫了我一声,便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看着我。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着的苦痛和激动,仿佛被投下一颗石子的湖底,沙土浮动。
      “大人,好久不见。”我道。明明并不干渴嗓子却仿佛缺水了许久一般干燥。
      他的眼神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有浮光微微地颤动着。然而那一点点浮光掠影别人如果不是盯着他的眼睛看是绝对注意不到的。南宫浔自然是没有注意到,而我则是因为那一刻我紧紧地盯着他正在凝视着我的那双眼睛。
      南宫浔一边甩手示意所有人退下,一边道:“老夫就给欧阳大人一点时间和故人叙叙旧。”说着,也离开了。
      这里除了房门口站着的侍卫,便只剩下我和他。
      房间的门是敞开着的,因为一关上便什么也看不见。阳光赤裸裸地晒进来,晒到了吃饭的圆桌上。
      我和他夹着那张圆桌子,沉默了很久。最终打破这样的沉默的人是我,因为这样的沉默实在让人受不住。
      “大人近来可好?”我问的声音很低,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句话究竟是客套还是真的想知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往前迈了一步,这一次他没有停下来,走了两三步后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伸出手想触摸我的脸。
      我心一紧,低下头,躲开了。
      他假装不经意地收回了手,低声问:“你好吗?”
      这个问题只是让我忍不住笑,你那样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好不好。
      “大人是想问明月在加穆过的好不好,还是明月被关在这里过的好不好?”我的这句话的言辞看上去有几分讥诮,但实际上我的语气依旧非常平静。
      “你果真恨我若此?”他说,声音却没有方才那般的苦痛。
      “不。”我说。也许从前我恨过,但现在,当你又重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我从来也没有真正恨过你。
      “当初我是迫不得已,为了欧阳家,我不得不如此选择。”欧阳绪言道。
      “我知道大人为了欧阳家族的利益就算放弃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所以,我不恨大人。”我说。
      “你不恨我,可是也不原谅我。是不是?”这时他的声音里的痛苦又回来了,甚至比开始时更重了些。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大人实在不该来这里。”我说。
      他听了这一句话,仿佛被触到了痛处一般激动地一把握住了我的肩膀,黑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卷入这些斗争,不该让你离开,现在也就不会让那个老狐狸把你关在这里。明月,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他说着,便一把把我搂进了怀中。那个我曾心心念念了很久想念了很久的温暖的怀抱。他的这些告白,这些好听的话如果是在那时候说与我听该有多好,只可惜,可惜太晚了,太晚了。现在在你怀里的我想念的已经不再是你。
      “你的身上有阳光的味道。”我道。
      他仿佛低声笑了,道:“外面天气很好。”
      “是吗?”他身后的阳光很好,然而我看见的确实无边无际地绵绵细雨。安阳旭从那绵绵的雨中走过来,嗔怪着握我的手。他的手总是都很凉,他的怀抱因为雨天的缘故也很凉。我总是想他的身子不好,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一些。
      “大人,你该知道南宫浔的目的。我相信大人必有自己的打算。我只求大人能帮我离开这里。”我说。
      “你不信我么。”他有些黯然地道。
      “大人知道如何权衡。和我相比,欧阳家更重要。更何况,我已不是从前的明月,我已经是他人的妻子。”
      “我不在乎。明月,只要你愿意,我不在乎。”他几乎要吼出声来,却终于压抑着,终于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带着颤抖的低音。然而那时我却完全忽视了他压抑着的痛苦。因为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地告诉他,我已经不再爱他。
      “我在乎。”我说。
      他有些颓然地坐在了凳子上,仿佛都有些失魂落魄了。这样的他是我从未见过的。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很痛,但是和从前的痛终究是不一样了。
      有些话想说,却终究没再说出口。
      “还记得小时候,我曾经不小心摔了大人的一块玉牌,摔成了几瓣,我拼命地想了各种办法想把它粘回去,但是大人对我说,就算粘回去了玉牌上还是会有裂痕,无法恢复到和从前一样。”
      “你不一样。”他的声音变得低哑,放在桌子上的手握得青筋暴起。
      我跪下去,想去握他的手,终于还是忍住,只是抬头看着他的眼,道:“大人,明月已经不再怪你。可是明月也不想再卷入你们的斗争。请大人放明月离去吧。”
      “你只想离开?”
      “是,明月此生已被禁锢太久。”
      他笑了,眼泪也掉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落泪,却是为了我而落的。
      他是爱我的吧,即使爱情在他的心里终究没有他的理想,他的家族重要,我想用这样的方式告别曾经的爱也不错。终究我知道自己不全是完全的一厢情愿。只是现在想到一厢情愿这个词语,又会让我忍不住想到安阳旭,也许到现在他也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结果让人摆了一道。也许到死他也在恨我。我不怕他恨我,怨我,只是我不想让他那样痛,那并不不好受,我知道。
      他终于走了。在临走的时候,我们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的那双黑色的眼睛仿佛在慢慢地把门外的阳光吸了进去,阳光暗淡了,他的眼睛却成了更深更深的黑色。
      我开始看不清他。曾经我以为自己很了解他。这样的认识在他把我送到加穆之后也没有完全改变。然而这一次的重逢,我却发现也许自己未曾真正地了解过那个自己曾经爱了那么久的男孩。
      他的痛苦,他的矛盾,他的纠缠,他的愿望,他的爱。
      不过我也只是隔岸观火罢了。他从来也不曾愿意让谁真正走到他的身边去。
      “你果然是他的唯一的软肋。”南宫浔大笑着走进来。
      我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你要他答应你什么?”
      “没什么?这个和你无关。总之有你在我的手中,他就会什么都听我的。”
      他笑着,心情大好地大叫着吩咐丫鬟们准备酒菜。
      “今晚高兴,也请明月姑娘一同庆祝。”
      他说完,便就走出去了。
      我最后还是知道了欧阳绪言答应南宫浔的事情。而这件事还是南宫浔亲口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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