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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返行 一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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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挑一把弓。”一旁的裁判官对齐祯道。
齐祯走上前,目光在桌面上的那一排弓箭上逡巡了一圈,最终挑了一把最衬手的。
他将弓握在手里拉了拉,试过了韧劲儿后便冲着裁判官点点头,随后站到固定的点上。
他的目光在不经意间飘至场地旁边那排威严的席位上,席位的正中央坐着一人,齐祯的目光微微一闪,随即又收回了眼神。那正中坐着的人是苏长明。
骑射的检验先是从最简单的步射开始,齐祯只需站在事先划好的线外,十发箭若能中七发,便可以接着往下继续校验。
这对于废寝忘食地苦练了数月的齐祯而言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只不过现在成百上千双的眼睛目光如炬,像是在无形之中被无数道眼神捆绑,可他却似乎没有一丝紧张。
他将羽箭搭上弓,轻轻地架在自己的指尖上,随即“嗖嗖”几声风的飒响,接连三箭,箭箭正中靶心。
“唔——”校场的千人席位中不禁发出一声轻呼。
没想到他的身手如此利落。
但毕竟只是最简单的定位步射,众人也不至于太过惊讶,毕竟步射能过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而齐祯紧接着又是接连数箭飞出,亦是全部命中。
待裁判官走近看过,确认无甚差池之后,向四周举起象征着全部命中的木牌时,掌声第一次响起。
“步射的全部命中虽然不及骑射难得,但至少也算是出色的了。”
“我看他方才站定后的架势与屏气凝神的模样,还别说,有那么点儿意思。”
齐钰晖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这才到哪儿啊?你们就急着夸了?”
而那头通过了步射考核的齐祯已经往前移步,又站到了另一侧地方。
他牵上来的马就在他的身旁,齐祯轻轻抚了抚马匹的脖子,随后熟练又轻快地一个飞身便坐上了马背,众人只看见那一袭蓝色的衣影似蝴蝶震翅一般翻飞了一下,便就稳稳地落定了。
女子们眼中不由得露出越来越多的惊艳之色,所谓“赏心悦目”,大概就是形容的这一瞬间。
江月柔看着下边从容不迫的齐祯,勾了勾唇角,不置一词。
肖寒在一旁已经激动地微微发抖。他是多么想跳起来为哥哥鼓掌,可碍于在贵夫人们身边伺候,只能硬生生憋着。
第二轮,才开始骑射。
齐祯得一路驾着马匹,在沙漏既定的时刻里绕着硕大的校场一周,将一路上隐藏起来的标了红色标记的点全部找到,并射箭,命中数目在十以上才算过。
从这里开始才算是真正的考验。
马背之上拉弓引箭,不只需要精湛的技艺,更需眼明、心定。
齐祯在准备第二轮时,场上已经涌满了潮水似的人群,场地挤得满满当当。
这一局是关键,齐祯要是输了,那么在场许多的人就可以发一笔财。
齐祯驾着马来到跑道的起止点,他面上的神情不改,不见慌张,只坦然地坐在马背上,听着裁判官一声令下,立刻甩起缰绳,直冲了出去。
他所路过的每一处草木,皆有一箭飞出,且扎扎实实地刺在目标红点的正中处,此项的时间有所限制,若是沙漏里的沙流净了,而人马却没抵达终点,那就算这一圈的目标都射中了也没用。因此在这一项的校验里,往往有不少人在上场前就开始考虑取舍,——先瞧好哪里的靶子藏得不深,容易找,哪里的目标大,命中率高。
齐祯却好似根本没有这样的前瞻意识。
他不做取舍,全都想要拿下。
动作从来都是一气呵成,不曾滞停。
这下,齐祯驾马所到之处,无人不被他的容貌俏丽和英姿飒爽所折服。
肖寒站在江月柔旁边,使劲探出脑袋去瞧齐祯在场上的模样,可他只是一个跟来的童仆,没有江月柔的应允不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僭越,江月柔却一双慧眼善解人意,她对肖寒道:“你自己去寻个好的视角吧。”
肖寒立刻高兴道:“谢少夫人!”
他一路冲下那台子,趴到栏杆前,目光抓紧了场上御马的那个潇洒身影。
齐祯已经接近终点了,他背上的箭筒近空,肖寒瞧着他转手抽出最后一支羽箭,没有片刻迟疑地瞄准一处,箭离弦,穿越进枝叶交错的草木里,随后收回了弓,向前府下身子,与□□的马匹一起冲过了终点线。
“噹!——”一声锣鸣,与齐祯的勒马同步,裁判官截停了沙漏,上边还剩最后一小撮沙子没有流尽。
齐祯在时间内冲过了终点线,接下来就要看他发出的那些箭命中如何。
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得鲜明又出奇。
在场的各个都铆足了好奇心,等着裁判官叫人将赛道内的标靶逐一搬出来,挨个检验。
“第一箭,款冬叶下,正中。”
“第二箭,木槿蕊前,正中。”
“第三箭,扶桑须旁,正中。”
......
那一声声报响,一次次牵扯着肖寒的心,他不肯错漏齐祯每一箭的成绩,又操心地频频望向终点处那个一脸淡定的主角。
“第九箭,繁缕被中,正中。”
江月柔身旁的夫人道:“哎呀,马上就到第十箭了,看样子你家这位小少爷还真是有两下子。”
江月柔只淡淡一笑:“我自是信他卓越不凡的。”
“第十箭,靛蓝盆后,正中!”
“好!”
不知是谁先发出的这一声叫好,牵引起了场上海浪般的掌声。
苏长明瞟了眼依旧面不改色的齐祯,嘴角不由得扬起,心中暗道:这孩子倒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齐钰晖却在人群里难以置信地叫嚣吵嚷:“你们嚎什么!第十箭罢了,这是要命中十箭以上才算过呢!你们睁大眼睛瞧瞧,如今裁判官已经在终点了,只剩最后一箭没有勘验了!你们现在给他拍手叫好是不是太早了点啊。”
旁人道:“那你怎么就知道你这堂弟的最后一箭中不了?”
齐钰晖不屑一笑:“你见天底下有哪个人能一路狗屎运走到底的?!”
齐钰晖方说完这话,就听闻场上的审判官道:“第十一箭,青苔石上......正中!“
最后二字刚一出口,全场的哗然与叫好声便响彻了整个定世。
姑娘们大多将手中握着的帕子与香绢举起来挥舞,肖寒更是兴奋地连跳带跑:“好!哥哥!好哎!!!”
齐钰晖铁青着面色,万分错愕地看着裁判官将那块被一箭扎入深处的青苔石放在众目睽睽之下,随后命人高高举起,以向众人展示。
青苔滑腻,顽石坚硬,这应当是整片赛场上最难命中的一个目标,可齐祯却做到了。
方才被齐钰晖吵嚷的人反过来笑望道:“齐钰晖,看来你堂弟靠的可不是狗屎运,他是真的有实力啊,比你可强了百倍千倍。”
齐钰晖恨不得将后槽牙咬碎,面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肖寒一溜烟跑下场去,直冲到齐祯面前,兴奋得像个得了肉骨头的虎崽:“哥哥你好厉害!我刚才在上边还听人说,鲜少有人能射中青苔石上的那一箭呢!”
齐祯轻轻勾起嘴角,笑道:“只要快准狠,不犹疑,即可中。实则不难,真正考验的不过是心态罢了。”
肖寒道:“反正不论怎样,既然做到了就是很厉害!特别厉害!特别特别厉害!”
齐祯终于忍不住放大笑意,道:“你除了厉害就不会说别的词了吗?”
肖寒立刻献宝似的将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一五一十地倒出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天之骄子!出类拔萃!文武双全!卓尔不凡!......”
齐祯坐在马背上,低头看着背书似的肖寒,也终于是被他逗得笑出了声:“行了行了。”
第二场结束了,齐祯顺利通过,接下来便是最后一场,这一场的成绩若能达标,那便是逃不掉的甲等。
江月柔微微整了整坐酸了的腰,唇边的笑意却盎然。
身旁的夫人道:“你家这孩子将来是个有出息的!阿柔啊,你是好心肠与好眼力!到底说善人有善报呢,你将这个没了娘的孩子收于膝下当自己亲生的一样教养,将来享福的可不也是你么。”
江月柔摇摇头:“我愿意将他视如己出地教养在身边,不过就是因为可怜与同情罢了,哪里讲什么眼力不眼力的,我对这孩子不图别的。”
那夫人掩嘴笑道:“对,对,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我只道你有福,来了个外室所出的孩子,不仅能相安无事,甚至还比别人亲生的还有出息。”
高台上的夫人们一阵断断续续的说笑,莺声花语不绝,而下边整片校场很快就被清理干净,随即,一阵轰轰烈烈的马蹄声响起,齐祯与众人一同望去,就见有一百多的人马一齐上场。
这便是骑射校验之中的第三关,——百军之中斩射上将首级。
这一次,校验者要独自在百人的骑兵团里,在一炷香内,用仅有的六箭,将主将手里握着的黑色旗子射下来。
这些被选中来充当活靶子的人都天牢里的重刑囚犯,被判多年不得出狱。这“百军”应当是十分拼命的百军了,他们幸运又倒霉,幸运的是,只要能在这场上活下来,不被冷箭射死,那么就可以减去五年坐牢的日子。
封沉安也坐在四周的某一处席位上,他身边的小厮凑近耳边,道:“殿下,小的怎么觉着这一批的兵马好似要比以往的健硕一些啊?”
封沉安眉尖蹙起,他道:“你去看看,能不能探到这些马匹都是谁负责弄来的。”
小厮得了命,应声去了。而那场上,一百人马已经站定待发,齐祯则在他们对面的另一端,二者两两相望。
裁判官立于正中,手中执一面耀目的黄旗,那面旗子在日光下上下一飞,“出战”的号令便就这样无声却振奋地响起。
一时间,校场上马蹄声如阵阵闷雷,叫在座的看客们一起跟着惊心动魄。
能闯到第三关的少之又少,这样的场面在燕京城不多见。
齐祯背着弓箭,策马闪身混入那百人百骑的骑兵之中,随即又勒马驻足,有些无措地四下望去。
齐钰晖立刻伺机道:“果然一来真正的大场面他立刻就被镇住了!”
其余人也道:“他为何偏偏要跑到正中心的位置?现在就这样被团团转地包围住,还没找到‘上将’就得花眼晕头吧?”
“看样子,只六支箭怕是不够用咯。”
议论的风向就跟闹着玩似的时左时右,肖寒的耳朵里听着那些或好或坏的闲言碎语,他的心隐隐提起,虽顾虑害怕,但胸中却总还是团着一股底气,肖寒只凭借直觉就坚信齐祯出师必捷。
原因无他,只因为那是他万分珍重和信赖的哥哥。
只要是哥哥,就一定没问题。
而此刻正处于旋涡中心的齐祯已经勒马驻足等待了小片刻的功夫,没一会儿,他终于抽出了箭筒里的第一支箭。
这一箭没有经过多么平心静气的瞄准,它刚被架上就飞了出去。
诚然,这一箭恍如沙石沉海,似乎并未有所波澜。
而齐祯却一反常态,紧接着又这样看似随意地射出了第二支箭、第三支箭。
“他这是在干什么?”
“一共才六支箭,没的这么浪费的吧?”
“这叫做破罐子破摔,看来先前的两场也不过是运气吧。”
“话也不能说的这样难听,好歹人家那青苔石上的一箭是真真儿的,审判官也查验过,扎得结结实实的。”
“可如今这第三轮,看他的模样,怕真是要悬了,只剩三箭了,可现在连‘上将’的影都没找着呢。”
齐钰晖耳朵里进了这些话,他心里才舒坦上许多,他立刻招了招手,将自己的小厮叫来,故意放大声音:“现下赌坊里还能给齐祯这事儿下注么?”
小厮自然懂自己主子的心意,故也大声道:“能!仍旧赌着呢,且小的方才听说的,赌银现在可是往上涨了不少了!如今还有最后一刻了,小爷可要再去加注?”
齐钰晖豪气地一挥手,十拿九稳道:“加!为何不加?开这桩赌局的人也着实是傻!这不明摆着给人送钱的么?”说着,他一手伸进袖子里狠狠地掏了几下,掏出一包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沉甸甸的银两。
齐钰晖冲着自己的小厮又道:“喏,拿去,全押进去!还有,你替我回一趟府里,我屋子里头,就那几个你知道的地方,将那里的银子也全拿出来。记住,你也往姨娘那里拐一趟,问她拿点儿出来,叫她别犹犹豫豫地舍不得,就说是我说的,好个难得一遇的发财机会,就押齐祯输!包赚不赔!”
小厮连连点头附和称是地去了。
齐钰晖这一举动,将四周的人都引得频频骚动,大家看看齐钰晖这幅自信满满的模样,又看看场上齐祯的犹豫踟蹰,这么前后一比较,看来如今赌坊里沸沸扬扬的那一场赌局似乎已经敲定了结局。
今日能坐进定世的都是家里头有财有势的,但天底下谁会嫌银子多?立刻,也有人召唤来了身边跟着的家仆或小厮,悄声嘟囔着吩咐人溜出去加注。
这样天上掉钱的事情一瞬间一传十十传百,传进封沉安的耳朵里。
封沉安只冷冷一笑,也大呵一声叫来自己的仆从,将自己腰上挂着的金镶玉递出去,故也大声道:“将此物到典当行兑换成银两,燕京城里的各处赌坊,你皆去押上一注,只押齐祯赢!”
有人好心劝道:“九殿下,这是何必呢?纵使您与齐祯平日里有点儿情谊,但也不至于和自己的银子过不去啊。您是皇子,他只是个没娘养的庶子,殿下平时愿意与他为伍已经是对他的恩泽了。”
封沉安轻声一笑:“从前我在定世,在兰集,也少不得被他人在背后嘴碎几句,如今来了一个身世更加不体面的齐祯,倒有人愿意为了嬉笑他而肯来捧一捧我了?”
那劝解之人碰了个钉子,暗地里没趣地翻一个白眼,不再同封沉安说话了。
战中的齐祯察觉不到场下的席位里已经开始翻腾,一瞬功夫又过,他只知道自己手里只剩最后两支箭了,其余的四支分别被他射向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他夹着马匹盘旋踱步于阵列的中央,方才出去的那些箭,使齐祯看了个分明,不论羽箭飞向哪个方向,他察觉出总有一个地方被其余人无声息地包裹着。
齐祯敏锐起来,他暗暗打量这些人马,他们前行也好,后退也罢,总是在有意无意地簇拥着某一单骑。
齐祯眯起眼睛,他佯装无措地望向别处,余光却时时刻刻都在留意着那里。
裁判官身旁的那一炷香已经燃尽了过半,一小段一小段的香灰不断落下,而在定世之外,关于齐祯的这一场赌局也越演越烈。
不断有人掷下金银,燕京城里已经许久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桩相差悬殊的赌局了。
封沉安的仆从按照吩咐,怀里揣了银两走进一家皇城里颇有名气的大赌坊。这里也正是顶顶热闹的时候,喧嚣嘈杂不绝于耳。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要往同一处去挤。这些人一边叫喊着,一边手里高高地举起银票或银两。
消息已经不胫而走,——齐祯马上就要输了。
现在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要往里面投钱,打算抓住最后的机会,大赚一笔。
仆从叹了口气,他无奈地绕开那边的狂欢,独自来到另一侧。
这一侧,是留给押齐祯赢的地方。
这里很小一片桌面,上边也孤零零的,只有几个不知是哪些人留下的三五铜板。
仆从道:“有人么?下注。”
赌坊里的小厮走来,狐疑地问:“下注?你走错了,在另一边,这里是赌齐祯赢的。”
仆从叹一口气,底气不足道:“没错,我就押赢......”他边说边掏出兑换来的银子。
小厮惊呼道;“你要押这么多?!这得是几两啊?”
这一嗓子倒是引来了许多目光,仆从更觉羞耻,赶紧辩解道:“这是我主子的吩咐,我只是照办罢了。”
小厮接过银子,一边称重一边嘟囔:“这里头不少分量呢。你家主子怎么想的,别人上赶着发财,嘿,他上赶着送钱。”
仆从凑近了一些,又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来,笑道:“押完这里的,我自己也去那边儿押一点儿,嘿嘿。”
小厮咧嘴一笑,指指仆从:“个鬼喽啰,背着主子自己发财。”
仆从耸耸肩,一脸唏嘘的模样:“有几个闲钱,瞎胡闹就算了,我们穷人,怎么会跟银子过不去呢。”
仆从帮封沉安押了注后,顺带自己也赶紧将身上的现钱全部押到了另一边,他下完了注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一会儿,这桩赌局的投注就被叫了停,只因齐祯最后一场校验已经临近尾声,接下来,所有人就只等着结果了。
而在燕京另一端的定世校场上,随着赌局的下注叫停,席位上的看客们也终于安分了下来。
这里的人此刻哪管身份地位,他们心里想的、等的,盼的,都是齐祯最后两箭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