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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返行 一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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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九曲江畔。
雨幕将天地混沌成一片,这雨势滂沱得让人看不清眼前的道路。
江边是一大片密林,林子里浓密交叉的枝叶阻隔了大部分自然光源。
这里没有道路,只有丛生的杂草和能刮破人肌肤的枝丫,可清晨前的迷雾里,还是依稀可辨不远处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穿梭在这死寂又漆黑的林子里。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正有人马不断地追赶而来。
那两个身影是一对母子。
母亲拉着自己的孩子不断往未知的前方奔跑着,她一手牵着年幼的儿子,每往前跑一段距离就回头瞧一眼追兵。她一双饱含焦虑的杏眼中已经遍布了因为几天几夜没睡而泛出的红血丝,两片朱唇也已经干涩起皮。
这原本是一张温婉美丽的脸,她本是个在深宫里养尊处优的妃子。
可皇帝一句话,她原本的生活就顷刻间全部化为了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日日胆战心惊的亡命天涯。
一切都因为一场尔虞我诈的纷争、一次阴损恶毒的诬告。
王氏以商起家,常年远航海外,以带回内陆人闻所未闻的物件为珍宝,带进大魏买卖。这笔生意王氏代代相传,越做越大,做到王婉沁父亲这一辈,王家已然成了皇商。
王家名声大噪后,便将家里如花似玉的闺女送进了当时还是皇子的秦王府里。
自古美人哪里有不惹夫君喜爱的,王婉沁人如其名,美貌且性情温和,而最主要的,是她有一个有钱的家室。秦王如获至宝。
王家选择把千娇百宠的女儿嫁给秦王,也正是他们作为数年商贾之家眼光的毒辣之处。没一两年,秦王就成了太子,又过了两年,皇帝驾崩,秦王便继位了。
秦王府里的一众娇妻美妾全部摇身一变,都成了后宫嫔妃,哪怕从前只是个侍妾,如今也鸡犬升天,是个主子了。
王婉沁嫁入秦王府时便身份不低,是位侧妃,秦王继位,她便荣升了贵妃。
王贵妃从小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儿,以前的温室是王家,后来秦王对她好,温室就变成了秦王府。现在秦王大业已成,家搬到了皇宫里,她还要与一群新选秀上来的花骨朵们争奇斗艳,那温室从此就不复存在了。
宫斗是必不可少、血腥残忍、且家常便饭的。
那个时候的新皇帝凌云壮志又正当年,根本就没料想到多年后的自己会沦落到就连争皇位的儿子最后都只剩下两个的地步。
刚继位的皇帝,在生育这方面勤勤恳恳,可皇子公主们接连降生之后,真正的血幕便拉开了。
皇嗣的夭折数居高不下,朝廷里朝臣的更迭也风云变幻。
王贵妃在兢兢战战里逗着刚满六岁的二皇子肖寒乖乖吃饭时,已经有不止一双眼睛将他们母子视作眼中钉。
王家不仅泼天富贵,还有女儿在宫里生了儿子当了贵妃,不让人眼红也难。
厄运如期而至。
王家这么大的基业,没几天就被抄了个干净。所有的家财珍宝全部没入国库,王氏之人里有权的男子被杀,无权的平庸之辈被发配,女子则全部收归教坊,或为奴为仆地服在徭役里。
贵妃呢?皇帝也许是念了美人六年温婉相陪的旧情,他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把贵妃贬为了庶人。
而尚且年幼的小皇子在当时数量众多的子嗣里显得不那么重要,且有人进言:虽然孩子现在不懂事,可若是长大了、懂事了之后反而记恨起来,那怎么办?
那时的魏王年轻气盛,不怕自己会断子绝孙,儿子这么多,自己又能生,不差这一个遗留的祸患,他便大手一挥:二皇子也一并贬出宫,不要了。
魏王后来不止一次为此事后悔。正因为有了他这一回对自己亲骨肉的轻视,才导致了前朝与后宫联手夺权时的狠辣与无下限。这期间的十几年,不知有多少无辜的孩童丧命。
贵妃与二皇子被驱逐了出去,他们没有钱财,没有归宿,唯一能做的就是漫无目的地在这片大地上找容身之处。
王婉沁带着早慧的儿子过了大半年漂泊的生活,他们不得已地偷过馒头,睡过马厩,抢了叫花子的剩饭后还被人追着打了几条街,更有甚者看上了王婉沁泥泞下的面貌,想将她强掳进妓|院。
温室里的花朵慢慢学会自己抵挡风寒,而原本锦衣玉食、血液里融化着尊贵的小皇子,也年纪轻轻就领教了什么是民间疾苦。
日子这么艰辛地过下去,一天也是活着,两天也是活着,王婉沁毕生留给儿子最贵重的传承,就是那段艰苦岁月里的坚持、信念与隐忍。
“寒儿,太阳落下去再升起来之后,就什么都是新的,咱不怕。”
潦倒的日子就这样在母子二人悲惨的苦中作乐里渡过,在他们以为余生就要这样平贱平庸下去时,催命符最终还是找来了。
追兵来了,王婉沁直到死都没猜透追兵是谁派来的。
想不留后患、将他们赶尽杀绝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寒儿,快点儿啊!他们追过来了,他们追过来了!”王婉沁一边拉着肖寒的小手,一边提着衣摆拼命向前奔跑着。
肖寒又瘦又小,迈开的步子哪里能比得上自己的母亲。每跑一段路,他就狠狠地摔倒在了茂密的草丛里。
王婉沁一咬牙,躬身伸出双手抱起了他,然后再次一个劲儿地往未知的前方跑去。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她濒临崩溃的边缘,而直接浇灭她希望的,是这片林子的尽头前,只有一条奔向远方的湍急的大江。
贯穿中原大地的九曲江,在奔腾不息地翻涌着,江中浪涛如狼啼呜咽,令人望而生畏。
王婉沁抱着孩子,呆呆地立在汹涌的江水边。
“他们就在前面!”后面追兵凶狠又兴奋的声音传来。
王婉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行清泪就这样无声地流了下来。
肖寒见母亲哭了,自己却因为恐惧而哆嗦着不敢出声,只紧紧握住王婉沁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喊“母亲”。从前叫母妃的习惯在这大半年里已经改了。
江水里浪涛很大,水流声能淹没王婉沁的啜泣。
可没一会儿,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脸,放下肖寒,手脚迅速地在周围找了一块与肖寒瘦弱的身子相比而言足够大的浮木。
她费劲了力气将那块木头推进了江边的浅滩,又立刻把肖寒抱了上去。年幼的孩子抽着鼻子问:“母妃,咱们去哪里?”
王婉沁没有回答,她方才还在崩溃流泪,而一转眼又冷静得双眼清明。她捧着儿子的脸,用力地在他的额头上吻一吻,然后掏出了全身上下唯一的东西。
一块价值千金的玉佩。
流离失所这么久,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么久,这块玉佩都在她的怀里,被她保护得好好的,没有碰坏,也没有被典当。
她将玉佩牢牢地塞进肖寒的衣襟,只叮嘱他:“这是你外祖父的东西,他把这玉佩给了我,现在我给你,你一定要好好护着!有玉佩在,就像母亲陪着你一样,知道吗?”
肖寒似乎明白母亲说的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茫然道:“我要母亲陪着,不用玉佩。”
王婉沁将痛苦吞进了肚子里,她的心痛得几近麻木:“寒儿乖,好孩子,这块木头就是一艘小船,你先坐着小船走,母妃留下来帮你赶走坏人,晚点儿再追上你,好不好?”
肖寒不肯,又哭着摇头:“不好,母亲同我一起走!”
王婉沁板起脸:“寒儿不听话就不是好孩子!”
她再耽搁不得了,她一边凶着肖寒,一边奋力将那块载着孩子的木头往江水里推。
“抱紧你的小船,活着、活下去,在找到岸边停靠前千万不能在江水里睡着了,知道吗!”王婉沁最后一声奋力的呼唤着。
她说完这句话,后面的马蹄声来到了自己的身后。
“不好!那小的到江水里了!”
“怎么办!”
“准备拉弓——放箭!!”
王婉沁骤然间满脸凶神恶煞地回过头,起身一下子扑到了那些预备拉弓放箭的人身上。
“你们不许伤害我的寒儿!你们滚啊!滚啊!!!”
“他妈的,想死得快点是吧?成全你!”
肖寒手脚并用地抱紧了身下的木头,他浑身瑟瑟发抖地紧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岸边,嘴里的哭声不断重复:“母亲——母亲!”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从地上爬起来,扑到那些坏人身上,又看见母亲被人一脚踹到。
然后,黑压压的天色里,那个岸边折射出了一丝光亮。
是有人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肖寒一下子忘记了哭泣,他愣愣地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白刀子刺进了母亲的身体里,再抽出来时,那刀子上满是鲜血。
他的母亲从此睡在了江水边,任凭自己再怎么哭喊,也没起来了。
追兵解决完了脚下的麻烦,又欲拉弓架箭,可湍急的江水仿佛听得见王婉沁死前的苦苦哀求,此刻水流已经把肖寒带到了江心。
箭雨冲着那个孤零零的浮木接连而去,可江水带着肖寒波动不停,那些利箭纷纷没入了江流里,再一会儿,肖寒已经看不到岸边,岸边的人马也看不见肖寒了。
“头儿,怎么办?”一人问。
为首之人踢了一脚王婉沁的尸身,冷笑道:“什么怎么办,这次上边交代的任务不是完成得挺好么。”
那人不解:“可是那孩子还没杀死啊。”
首领翻身上马,不耐烦道“没杀死?这么小一个孩子,一个人抱着块破木头就这么飘着,你觉得他能坚持多久?不就是换了种方式,稍微晚点儿死么。”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赏钱你不想拿了?”
这回手下人无话可说了。
那为首之人最后下令道:“把这女人的脑袋砍下来带回去交差。至于那个小的么......就当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