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苟延残喘的鲸》谨言高歌

1、鲸

　　每天意识清醒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想出门和细菌玩耍。虽然家里的细菌也无处不在，但你和它们已经成为了朋友。你不小心把食物掉在地上，它们也会卖你个面子，故意迟钝三秒不做反应，等你捡起来吞进嘴里。

　　你实在不想每天出去痛苦地扯出僵硬的笑容，重复着枯燥无味的生活。

　　可惜……除非今天是世界末日，太阳才不必照常升起。

　　被催促着背起负重，双肩勒得生疼，你怀疑沉重的包袱压住了你隐形的翅膀，才令你痛得想哭。

　　日月大约是世上最勤奋的工作者了，即使被乌云遮住，也要尽职尽责地散发着光芒。多么令人感动的太阳，然而你眯着双眼，觉得它像个鸡蛋烧饼。

　　长长的早餐队伍一眼看去似是望不见尽头，挪动的速度也相当缓慢，若是现在地上出现一只蜗牛，大概也可以超车变道——前提是它不被来去匆匆的人踩上一脚。豆浆的香气，烧饼的葱香，噪杂的人声……都令这场等待显得无比漫长。

　　好不容易轮到了你，付了钱币，取了食物，一边说着“让一下”一边挤出等待的人群。张开大嘴还没来得及吃一口，一条不劳而获的鬣狗就讥笑着靠近，将你手中的食物夺了过去。连句谢谢都不会说么，说他是鬣狗还真是可怜了鬣狗。

　　鬣狗虽然是各大纪录片里的反派角色，但好歹也是会自己捕猎的。看看眼前这群所谓的人类，顶着人类的躯壳却干着野兽的事情。不说“谢谢”也好，免得令感谢掉价。

　　你被吵闹的鬣狗群推搡着往白塔里走去，嘴角想要荡出讥嘲的笑意，只是刚刚翘了一翘，刺痛便阻止了你的想法。你只好无奈地低垂着头，拖沓着脚步，不情不愿地走进了白塔。

　　白塔外体光洁，被翠绿的爬藤环绕着，一朵朵盛放的花儿点缀其中，看久了略有些眼晕。塔内的楼梯也是圈圈绕着，层层台阶没有尽头。离目的地越近，你心中的兔子越是活跃，跳得你满身是汗。但你没有退路，前后都被鬣狗围着，只好抬着虚浮的脚，进了属于你的格子。

　　狭隘的格子里是有水的——大约只有你一人这样认为，其他人类都好好地呼吸着，唯独你像是退潮后没能及时回到海里的鲸，在沙滩上无法动弹，徒劳地拍动着胸鳍，等待着死亡。似乎是为了满足你，一桶水迎面泼来，鬣狗在讥笑着，而人类在漠然地观察着这一切。

　　呼吸好像一瞬间又通畅了，难闻的味道窜进鼻腔，你有些想吐。烂抹布和泥土混杂的味道让你不适，双眼朦胧间你怀念起海水的气息，脑内的神经鼓动着你快些投入大海的怀抱。

　　水桶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你的思绪被身后怒沉的声音打断了，驯养师捂着鼻子，蹙着眉毛，生气地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地上弄得这么脏！”

　　你还来不及应答，鬣狗便抢先回答道：“鲸鱼个头太大，咱们的门太窄，他粗心碰倒了水桶！”

　　你要如何碰倒水桶，才能如此完美地被水桶报复，全身上下湿淋淋的？

　　你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不知是对这个敷衍的谎言感到可笑，还是对现在的境遇感到气愤。

　　如此低等的谎言，偏偏驯养师听不出来，平日脑子里的知识仿佛在此刻化为了浆糊，鄙弃地皱着眉，命令你马上打扫干净。你觉得有些可笑，水族馆里没有自由的家伙们还能通过完成指令获得食物，而你连卡喉咙的鱼骨都没有，还只能乖乖地蹲在地上抹去水迹。

　　观众们也不肯献上掌声，冷漠地用刀子般的目光剐着你的皮肉。

　　明明已经将肩上的重负卸下了，为什么身上还这么沉呢？蝴蝶骨的位置也隐隐作痛，水汽不自觉地溢满眼眶。啊，一定是翅膀被折叠住锁在衣服里不舒服，挣扎着要出来吧。翅膀是独立的个体，虽然长在你的身上，却并不受你控制。

　　复杂的声波笼罩着你，驯养师在讲解着课程，如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他相当吝啬，不会将半分目光落在你的身上——亦或许是有的，不过那目光是对你的厌恶、嫌弃以及不耐烦。

　　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你这样想道。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无趣日常，鬣狗们的花招从来不曾改变过，无非是冷嘲热讽、拳打脚踢，这些令你痛苦疼痛，却再难让你心中掀起除了鄙视以外的半分波澜。只是今日心中的兔子一直蹦蹦跳跳，难以安静下来？难道是饿了么？

　　你眼前有些昏昏的，手掌无奈地按压着抽痛的胃，心中对兔子表达着歉意，叫他再忍一忍，到了中午就好了。

　　兔子今天闹了脾气，并不肯谅解你的难处，仍然焦急地跳动着。

　　于是，你终于在驯养师满面厉色站在你面前时，理解了兔子的用意——他在以地震前动物们率先察觉的姿态，提醒你即将降临的危机。而你把这个世界想得太过安宁，只以为他在无理取闹。

　　“鬣狗某的东西丢了，有人说看见是你拿了，现在马上把东西还回去！”

　　鬣狗们显然是不满足于过往的“玩闹”，急不可耐地要给你来点真格的了，想必是你逆来顺受的表现令他们感到无趣了吧。

　　其实你也不想这样，过去你曾激烈反抗，只是换来的是什么？是别人厌弃的目光，不耐烦的表情，以及觉得你不争气的咒骂。

　　如同现在，驯养师并不询问你，一张口便认定了你的罪责。

　　你心中除了酸涩，久违地涌上了怒意。

　　你抬起了低垂的头，定定地瞪视着驯养员，飞起的眉毛末梢燃着火苗，你沙哑的声音怒呛着他，表达着你长久以来压抑的不满。

　　“我没有！你为什么从来只信他们呢？”

　　久违的反抗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是激起了驯养师的怒火，他从来唯我独尊，不准任何人反驳他、质疑他，哪怕他是错的。而你，无疑是踩中了他的痛脚。他也不打算命令你了，直接推开你，把你的包袱从抽屉里抽了出来，桌子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叫声。

　　呼啦啦，包袱里的东西倒了一地，你所有的东西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沾染着肮脏的灰尘——如同你的脸一般，被狠狠按在地上磨蹭，红肿滚烫，鲜血淋漓。

　　驯养师懒得蹲下翻找，直接抬起脚划拉着，很快一个亮晶晶的不是你的物件出现在视野里，你吃惊地瞪大了双目，一时间脸色苍白，心中惶恐后便是滔天的怒意。你的脑子真的是太简单了，导致你把这个世界想得也简单了——鬣狗们并不是要撕扯你的脸皮，而是终于玩腻了猎物，要给你沉重的一击。

　　驯养师看着你惨白的脸色，得意的笑容一闪而过，很快又换成了一张痛心的面具，嘴角却是与之并不相符的冷笑，他捡起那个小小的水晶球，说道：“你还不承认？你以前明明是那么好的孩子，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坏？撒谎就算了，现在连偷窃都干得出来？”

　　他似乎咒骂了什么，你却迷茫的听不见了。因为驯养师在场，鬣狗们不敢发出刺耳的笑声，但你视力极好，能感觉到鬣狗嘲笑的眼神和人类冷漠的目光。你垂下眼帘，脑中嗡嗡作响，心中的兔子死了，被你燃起的熊熊火焰烧成了烤兔，你腹中的饥饿感似乎被香气感染，化作了更大的吞噬欲。

　　你发疯了。

　　抢过驯养师手中的水晶球，狠狠地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如他们所愿好了，就当是你偷的好了。反正缠在你身上的水草渔网，没有人会帮你拆下。

　　你丢弃了乖萌的外表，张开了猛兽的血盆大口，发出悲声的大笑。不去管驯养师与鬣狗人类的错愕神情，挣脱了锁链，用身躯狠狠撞击着阻挡自由的玻璃。

　　你的背鳍是不是弯了呢？刺痛又麻木着。

　　你撕扯着驯养师的头发，追打着四处逃窜的鬣狗。

　　尖叫声、咒骂声、惊呼声……层层声波荡开，最终回归平静。

　　人类啊，真是不可理喻。在你被压制的时候冷眼旁观，却又在你发疯的时候起身制止，还事不关己地说上一声“果不其然”——你果然头长反骨，你果然由好变坏，你果然恼羞成怒……

　　无数个果然都在指责你，却无人反省你的现状是由谁造成的。嫌麻烦的驯养师，不以为意的“保护者”，侵害你的鬣狗，旁观的人类。

　　心中的兔子化成灰烬。

　　你冷漠地看着保护者向驯养师和大小鬣狗点头哈腰、赔礼道歉。这么顺从的模样，却在出了白塔后马上变成了狰狞愤怒，耳光狠狠抽打在你的脸上，为你脸上的白纸染上几分血色。他在怒骂些什么你已经听不见了，也不想听了。

　　你盯着一旁喷泉中浮起的一个小球，那个小球像是被你砸碎的水晶球，水珠不停从光洁的球体表面滑落。你惊讶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听着水晶球在说话，他在用母亲般的温柔声音召唤你，让你回到大海的怀抱。

　　仿佛被蛊惑一般，又或许是被解惑一般。

　　你颤抖着手丢下了肩上的重负，肩背的皮肤刺痛麻痒着，似乎有咯吱咯吱声，你发出一声哀叫，有什么东西撑破了衣服，洁白的羽毛散落出来，羽翼缓缓舒展着，开心地笑着，他许久没有这样舒服了。

　　他拍打着，久不使用的翅膀像是退化成了新生的状态，艰难地带着你沉重的身体，在众人的惊呼下飞向天际。你的保护者喊叫着，伸出手想要抓住你，他的眼里似乎出现了一丝害怕失去你的惊慌，但你此刻已经不在乎了，放松地笑着，任由翅膀跌跌撞撞地将你带到浩瀚的大海。

　　前进的路上遇见了风婆婆，老人温柔地拂过你的脸庞，擦干你的泪水，袖间微微的咸腥为你指引了方向。

　　不知飞了多久，你欣喜地发现你抵达了目的地。

　　波澜壮阔的大海一望无际，浪涛在拍打着岸边，为你敲响欢迎回家的锣鼓。蔚蓝的海面似乎隐隐有好几道黑影，向上喷着水柱，画出一道道彩虹。

　　他们在欢迎着你，催促着你早些回家。

　　你笑了笑，微微收起翅膀，大张着双臂，向波光粼粼的海面俯冲了下去。

　　你并不惧怕，好似你在回归海中的一瞬间，便有了生存的能力。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腿缓缓并拢，变成一条黑白的鱼尾，双臂变成了胸鳍，背后的洁白翅膀褪尽羽毛，化作挺直的背鳍。

　　它终于不再是塌软弯曲的了。

　　你欢欣地发出叫声。

　　之前在海面上看到的黑影逐渐靠近，他们发出同样的声音，在你身边围绕。

　　年轻的同类轻轻地顶了你一下，似乎想要和你玩耍。而年长的祖母很快阻止了他，她慈爱地说道：“欢迎回家，我的孩子。饿了吧，和我们一起去捕猎吧，这里有很好吃的海豹……”

　　你跃出水面，与陆地上的世界做最后的告别，紧接着跌入水中，游在族群中央，预备参加一场有趣又美味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