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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银色的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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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水珠从那玄黑的袍角淌下,顺着鸦青色短靴的步履,点在花岗岩地砖上。
秦月琅拢起自己浸着泉水的黑发,打算回到自己暂居的房间,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再去找找杰森被达珂拉带到哪里去了。
她心无旁骛地走过庭院的走廊,与一个银发的高挑少女擦肩而过。
这位少女样貌异于常人,眼眶中是一片幽邃的黑,只有些许的星芒浮动其中,让秦月琅侧首多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好漂亮的辫子。
银发少女艾森斯不知道秦月琅的想法,以为这位东方魔法师的侧首,是出于人类对异种的排斥。
但说实话,这位来访的魔法师大概是她近千年来见过最美的灵魂……
只是她不对其抱有欣赏。
——毕竟人类总是无知的。
她去往训练场,打算在夜晚到来之前再练习一组秘术。
但在一向气氛压迫的训练场内,她看见自己的老师达珂拉在指导一个身着刺客服的人类青年。
当然,指导这个词有点太正式。
——真实的涵义是摔打。
即便一直被摔打、姿态狼狈,人类青年的反应速度却越来越快,不知疼痛地从地上翻起或滚起,招架的姿势更为舒展。
“把握你灵魂的节奏。”
达珂拉再次顺着他的动作,将他轻轻向外一推。
在大种姓之力的急流中,他又被甩了出去。
“忘记你以前学过的格斗技巧。”达珂拉抚掌,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得想象!想象自己的力量,你未来的对手不止人类。”
艾森斯走到达珂拉身边,这时青年已经爬起来了,他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抬起来,冷冽的眼神从她脸上一晃而过。
达珂拉问她:“艾森斯,你有没有看到我们的客人?”
“你是说一个全身湿透的女孩子吗?我在东庭院看到了她。”艾森斯眨了一下眼睛,变成正常人类的瞳仁,看了一眼青年,“达珂拉,需要我帮忙吗?”
达珂拉摇头:“不用,你下手没轻没重的……打坏了我没法赔给那位魔法师阁下(her excellency)。”
艾森斯沉默片刻,撂下一句“我看他恢复力比人类好多了”便走了。
“看样子她也想打我?”杰森握了握有些发僵的手腕。
达珂拉白眉一沉:“……继续。”
而在另一边,秦月琅正面对着一个紧要论题。
——论紧身衣和沉重皮袍,哪个是平素穿着保守的东方天师的较优选择。
秦月琅为了不让自己头痛,两套衣服都试了试。
她不太受得了皮袍的分量,只好换上黑色紧身衣。
紧身衣是方便训练的款式,尤其在大肌肉群的地方调整了松紧,该收束的地方则格外收束,秦月琅看到自己的大腿和上臂,颇有些奇异地捏上自己的肌肤。
平时常穿天师袍,至多收在腰身、肩膀、小腿、小臂,她也很少见到自己的肢体显出真形的时候——更不要说其他人。
因此,秦月琅穿过修士们修炼时具象化的能量波动,行过强风和白雾,走向达珂拉的时候,杰森第一眼没发现她。
第二眼,他看到她显露无遗的纤长身段——蜂腰劲臂、肌骨匀称。
——秦医生不像常年训练……难道神的血脉还有保持体态的特殊天赋?
然后就又被一个肘击。
“专注!想象!”达珂拉训斥道,手上的大种姓之力毫不留情。
杰森利落地招架,抬臂相抵。
手与颈上青脉偾张,低敛的眼睛里似有一团涌动着力量的火焰。
——那是灵魂之力。
等达珂拉终于收手,杰森喘了口气,他脚跟一顿,撑不住突破极限的力量消耗,躺倒在地面上。
目睹全程的秦月琅震惊地眨了下眼。
她在这里大开眼界:将灵魂之力联通身体,以物理的形式施加超自然伤害,这种方式她闻所未闻。
她打断自己自觉思考原理的思绪,将杰森从地上拉起来,问达珂拉:“您用大种姓的方法训练他?”
杰森眯着眼睛,就势半倚起秦月琅的上肢。
他被汗水浸湿的发梢滑到她后颈,和她本就未干的湿发织在一起,让她有点难受,便微微侧身,手托着他的背,撑开两个人的距离。
对于秦月琅的问题,达珂拉答得轻巧:“得发挥他原有的长处。”
说着转了转眼神,看着杰森不知不觉中放上秦月琅腰间的手,哼笑一声。
秦月琅却没留意这些细节,继续追问:“那我行吗?我一直以意念的方式使用灵魂中的力量,和这种方法截然不同。”
“……藏书室西侧有一些世界各处的古老魔法。”
这意思大概就是,她毫无希望了。
达珂拉给他们指了去餐室的路,秦月琅道谢后,撑着杰森向外走。
秦月琅以为自己是尽职尽责的人形拐杖,但杰森却不是个专心走路的拐杖使用者。
其实杰森握上她的腰之前没有想太多。
或许是因为他被她给予血液,或者相近的魔法根源,他常有一种与秦月琅极为接近的感受。而且,秦月琅在他心里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记——她是救治他的人,因此在精力耗尽时,会下意识地寻求她的支撑。
这种感觉、这种下意识的举动,以他过去的眼光来看,是相当危险的。
但被带入一条歧途后,他现在听到的教导是——感受本能。
真正握上之后,感受到她的肌肉轮廓——
他感到平静。
尖锐的怀疑、无处释放的怒火、在根植于天性中的傲慢,都平静下来。
她身上的一切谜团,那些上锁的记忆、神的血脉、熟练的射击技术、奇怪的用词习惯……也都烟消云散,只有正义怜悯、偶尔高深莫测、经常莫名认真的秦医生。
以及一个不论未来怎样,都如此正义怜悯的秦月琅。
夜晚的藏书室静得落针可闻。
在萨鲁和达珂拉的两次推荐下,秦月琅终于站在这一片西侧的书架前,在昏暗的壁灯下汲取知识。
她虽然翻看着魔法、咒术的各年代孤本,但真正想找的是有关那把伏羲所造之琴的线索。
这次她翻到了一本书脊上写了蒙古语“天空”Тэнгэр的册子,但刚翻一页,年久失修的封装线被她一动,彻底脱落。
顿时,书页散落一地。
她没有叹气,只是呼吸停了一瞬,神情不变地蹲下身子。
刚将手伸向远处,她看到从转角的架子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
那手轻轻一夹,拾起了地上的一张书页。
——有点诡异。
她微抬起身子,向前倾着,想要看看这后面是什么人。
未想迎面袭来一道黑影,对方直接一个挥臂横劈。
秦月琅的身体虽弱得可怜,但先知者神力加持,反应还比较灵敏,她便卸了脚上的力,让自己掉下去,避开那道横劈。
但黑影一停,一缕淌着光的银绦荡了下来。
她想也没想便拉了上去。
“砰”的一下,她背部着地,平躺在地,眼前出现了更大的一片阴影。
她好像拽出来一个人,正坐在她腰间。
——有点重。
在壁灯使人眼花的光亮里,她微微抬头。
银发少女艾森斯神态惊愕,直直看着抬起黑色双瞳的人类魔法师——如此接近的观察,让她直面对方灵魂的美丽。
人类的灵魂通常来说都奇形怪状,她是那种非常中的非常,完整又优美。
艾森斯一片漆黑的眼眶里,星采流动得明亮。
秦月琅认出这是白天和她有一面之识的少女,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未等她说完,艾森斯回过神来,移开双腿,迅速起身。
秦月琅也撑着地站起来,看向她胸前散开的银色头发:“我不是有意握你的辫子。”
艾森斯沉默了片刻,最后轻哼一声。
秦月琅在这一声低哼里感到了不好的意味,忙捡好书页,略有疑虑地开口:“那我要怎么致歉……?为你编……好辫子?”
对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径自转身而去。
秦月琅放好书册,追赶上她的步伐,在庭院里停下。
庭院内灯光明亮,瀑流湉湉,银发少女坐在石台上,指了指一旁的水面。
——让她洗手。
秦月琅感觉自己能懂她的意思,简直是个奇迹。
她几步上前,将手在水中晃了晃,然后提起来。
艾森斯点了点头。
秦月琅认命地等手上的水蒸发干净,才到石台前俯身。
艾森斯从没看过人用这么轻的力道编发。
那纤长的、似乎于指尖处有些茧的手指,在她发间轻盈地穿梭,虚弱的人类呼吸似乎也有温柔的意味,几乎让她感到一种不自然的——热意。
当然,编得也不好就是了。
秦月琅一放下银色的辫子,便被问道:“魔法师,你叫什么?”
“秦月琅。”她用汉语答得字正腔圆。
“艾森斯(Essence)。”
对方的吐词干脆简短,让她反应了片刻才听出这是个意为“本质”的英语单词。
秦月琅和艾森斯逐渐熟悉。
再次观摩杰森的训练过程,她感觉自己神经紧张,连身体都似乎隐隐作痛。或许是神情过分凝重,她被达珂拉和杰森劝走了。
她在密境里无所事事起来,要么在藏书室翻着古籍,要么在白日的太阳底下陷入沉睡。
也开始时常遇到艾森斯。
经常翻着书,那银色的辫子在余光中晃过。
艾森斯看了眼她手里的书名,语气淡淡:“你可不一定看得懂。”
——又好像一副请来问我的样子。
或者在醒来的时候,看到艾森斯坐在自己身边写着古怪的文字,阳光落在她的银发上,金边透亮。
她躺在木架上,问放下笔的艾森斯平时会做什么。
艾森斯列出了一张上至沟通黑暗,下至考察世界各地生活、打听人类世界消息的清单。
“听起来很忙,但你现在好像没这么忙。”
“除了达珂拉的要求,我都是自己安排修行。现在她忙着教外人,我当然可以很空闲。”
——秦月琅沉吟片刻,纵观整个密境,确实只有她和艾森斯像闲人。
当然,她是真正的闲散人士,艾森斯是掌门师父在忙的大弟子。
艾森斯靠近了点,银色的辫子几乎划过秦月琅的耳际。
“你和那个——人类,是什么关系?”
秦月琅分辨不出艾森斯的语气,她似乎只是纯粹的疑问,但要详细准确地回答,不能不涉及杰森和她在刺客联盟的经历,她略加思考——
“……他既不是你的助手,也不是你的学生,他为什么跟着你?你们是——联盟?团队……?”
秦月琅的迟疑激起了艾森斯的追问,艾森斯又俯视了一眼她,看着她因对着太阳而半眯的眼睛:“还是恋人?”
秦月琅一下子侧身坐起来:“……团队!”
艾森斯语气认真得有些冷厉:“两个人的团队很少见,在我所知的范围里,人类一男一女组成的团队——一般都有伴侣关系。而且由于人类脆弱的意志和无趣的择偶倾向,比如心理上的吊桥效,容易对工作伙伴产生依赖。”
……这过分深入的解读。
秦月琅在眉心攒了一下,双眼恢复清澈,通透的黑瞳也转向了银发少女。
“艾森斯,你为什么在意这个?”
银发少女愣了刹那,微微睁大了眼睛,又迅速转过头,低哼了一声。
她低声说:“同情你拥有过分美丽的灵魂,魔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