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空册》一片桃花林

4、不枉东风吹客泪

　　【1】赵

　　臣妾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臣妾好看到嬷嬷都有点不忍臣妾在后宫里受委屈，入宫前偷偷塞给臣妾后宫人手一本的《宫斗手册》，嘱咐臣妾认真研读。

　　臣妾好奇地问嬷嬷这书是谁写的，嬷嬷神秘秘地同臣妾说，是丞相大人的手笔。

　　臣妾看三十六计看得如痴如醉，忍不住问丞相怎么会想写这样一本书，丞相告诉臣妾万一敌国入侵，后宫的妃子全是他不废气力就训练的门生，随意指派一个都能当谋士用。

　　臣妾叹服，臣妾不愿负丞相厚望，勤于练习，过关斩将，混到姬的位置却被卡住了。

　　臣妾算准了陛下上下朝的时间去御花园等他，可臣妾淡妆浓抹都难以跟脸盲的陛下混个脸熟。臣妾试完所有的胭脂水粉依旧没能吸引陛下驻留后，只好抱着琴站在花园小径中央堵陛下，试图用阳春白雪折服他。陛下埋头走路撞到臣妾后，带着臣妾的琴摔倒在地，抬起头看见臣妾后尖声地喊“抓刺客！”。

　　禁卫军忙不迭冲进来，把陛下捆了个扎实，毕恭毕敬地问臣妾是否无恙。说完还敲了一下陛下的头，骂他有眼不识泰山，娘娘都敢欺负。

　　陛下着急地申辩刚才那声“抓刺客”是他喊的。禁卫军辨认出了陛下的声音，愣了一下捂住脸转身就跑。

　　人都跑没影了陛下才反应过来，愕然地问臣妾看清那个混小子长什么样没有？臣妾巧施围魏救赵，反问陛下看清臣妾长什么样没有？

　　陛下被臣妾问得极不好意思，认认真真抬头端详了臣妾一会儿后问，你会弹琴，是周姬吧？

　　臣妾虽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告诉了陛下，咱们宫只有赵钱孙李，没有周姬。陛下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点点头，夸臣妾记性真好。

　　记性很糟的陛下在第二天遣人送了一架琴到钱姬宫中，说前夜碰坏了她的琴赔一副新的给她。

　　钱姬摸不着头脑，抱着琴来找臣妾问主意，臣妾扣琴送客。

　　钱姬扒在门框上狐疑地问臣妾这样真的可以解决问题吗？

　　臣妾让钱姬回去翻《宫斗手册》第十章。

　　臣妾在姬的位置停了半年之久，遴选皇后时本欲运筹宫闱，夺下凤冠，精心筹谋了一首摄魂曲，偏偏在登台前不经意看到了她看陛下的温柔缱绻。

　　臣妾慌乱地问丞相此招怎么拆？

　　丞相遗憾地摇摇头告诉臣妾情字无解。

　　臣妾恍然抱琴登台，舍了摄魂曲，奏了《贺新郎》。

　　陛下把臣妾的琴判为第一，立了她为后。

　　【2】钱

　　臣妾是太后圈点入宫的，好像是因为国库有点缺钱，太后想借臣妾的姓沾沾喜气。

　　臣妾相貌一般，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琴弹得断弦，书写得杂乱，唯一黑白子玩得说的过去。但浩荡宫闱中只有丞相会下棋。丞相偶尔会邀陛下来探看臣妾，陪臣妾下一两把棋。

　　丞相淡定执子，陛下紧张围观。臣妾不免觉得他们一君一臣很是有趣，有时甚至大胆地想丞相是陛下，陛下是丞相才对。

　　丞相下不赢臣妾，每每会以毫厘之差输给臣妾，陛下觉得很惋惜，常常懊恼地撇嘴，囔囔着要撤掉丞相的官职给臣妾当。

　　丞相不与陛下争辩，只问候臣妾安好，催陛下回去批公文。

　　孙姬曾告诉臣妾丞相如何小时了了，少年了了，中年了了，臣妾不信。臣妾以为丞相不过尔尔，直到看了《宫斗手册》，才相信丞相是人外之人。

　　陛下同丞相拜访时，臣妾落子时故意让了丞相一手试试他的反应，丞相手一滞抬眸看了臣妾一眼，不动声色地让了臣妾三手。

　　臣妾心下大抵有了数，趁陛下如厕时问丞相为何故意让子。臣妾问了，丞相一怔，倒也坦然不遮掩，腼腆地说：“娘娘需要赢。”

　　丞相所说何意，臣妾听得云里雾里。

　　陛下选皇后时，臣妾需同与她对弈一局。

　　她的琴已输给赵姬，书已输给孙姬，画已输给李姬。太后急得直跳脚，陛下却判得无情。

　　她与臣妾对弈时，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却垂下了眼睑。

　　臣妾悄悄问她，爱陛下吗？

　　她诧异地看了臣妾一眼，果断地点了头。

　　臣妾再三让子输了棋，她却站起身告诉所有人她没赢。

　　陛下判了臣妾赢，立了她为后。

　　【3】孙

　　臣妾进宫前离丞相住的地方只有一条街，家母见了出口成章的丞相，便没日没夜催臣妾读书。臣妾生为女子，进不了私塾，便只好同丞相讨教。丞相教但臣妾不喜欢圣人言。臣妾既不明白为何女子与小人会归为一类，也不信“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说。

　　臣妾问丞相，圣人如此说可是有何依据？丞相答不上话。臣妾又问丞相，无凭无据的东西怎么能胡乱往书上写？写也就算了，怎能妄称圣人言？

　　丞相思虑良久替臣妾解了惑。丞相说没有一个圣人觉得自己是圣人，名号都是后世加的。

　　臣妾问丞相原因，丞相递给臣妾一张入宫选妃的请帖，并告诉臣妾宫中有座藏书阁，有机会可到阁中尽情翻看万卷书。

　　于是臣妾交了一大笔钱入了宫，斗胆向陛下提了想进藏书阁，未想陛下竟爽快答应，还调了一个禁卫军专门替臣妾搬书。

　　臣妾翻遍了藏书阁的书，学识压过了很多翰林院的先生，宴会上他们说不过臣妾，便于朝中联合起来弹劾臣妾是饱读诗书心怀不轨的妖妃。

　　彼苍者天！臣妾不曾干政，不曾上龙榻，不曾迫害其余妃嫔，臣妾好翻书而已，何罪之有？

　　幸在陛下明察，未听信翰林院的污蔑，依旧准臣妾参选皇后。臣妾知陛下明着选后，暗里只为充盈国库，但臣妾心里感激陛下，臣妾遂同家里要一笔不多不少的钱参与了选后。

　　臣妾的琴比不过赵姬，棋比不过钱姬，画比不过李姬，臣妾唯一会的只有书了。

　　臣妾在纸上写，宁为颜如玉，不住长春宫。

　　陛下把臣妾的书判为第一，立了她为后。

　　【4】李

　　臣妾进宫时，太后亲切地拉着臣妾的手，满脸都是笑颜。

　　臣妾受宠若惊，问太后为何对臣妾如此好，太后指着几位跟在太后后边的妃嫔心满意足地说：“赵、钱、孙、李，哀家总算集齐啦！”

　　臣妾瞥了一眼宫墙，有点想趁夜翻走，奈何墙砌的有些高，目测翻不过去，臣妾只好乖乖待在宫里。

　　臣妾闲时总会画画讨太后欢心，画二十八星宿，画二十四节气，画插图版的《宫斗手册三十六计》。太后每集齐一套都会开心地让陛下加封臣妾，臣妾一级一级爬到姬的位置就不动了。

　　臣妾又送了一套四大美人给太后，太后不好意思地同臣妾说没法再给臣妾升了，再升国库发不起俸禄了。

　　臣妾并不在意，臣妾觉得这寂寥宫闱变得可爱起来，每一花每一草每一木都值得落笔。

　　比较遗憾的是陛下同臣妾没有共同话语可言，陛下眼中万千繁花是一种花的样子，万千树木是一种木的样子，万千美人是皇后一人的样子。

　　臣妾曾有疑问，太后无可奈何地安慰臣妾：“陛下太忙了，只能注意到自己渴望看见的人与东西。”

　　臣妾不怨陛下，臣妾亦不嫉恨皇后，臣妾只想把宫中种种画完，听赵姬弹琴，跟钱姬学下棋，同孙姬学作诗，同皇后清点国库的钱。

　　可臣妾没能等到那一天。

　　臣妾在替妃嫔们画像时，边疆告了急。

　　明面上陛下休了臣妾，暗里丞相派赵姬去了东，派钱姬去了南，派孙姬去了西，派臣妾去了北，指挥四方行军。

　　臣妾画下了大漠长河落日，画下了北国万里飘雪，却没能画完皇后和赵钱孙李的画像。

　　臣妾本以为臣妾毕生都会记得她们，可她们的音容笑貌却一点点地淡去，臣妾想把握这些回忆，它们却如流沙过手一般，稍纵即逝，逐渐隐匿于黄沙尘埃间。

　　臣妾越来越少地想起她们，唯有在漠上晴空，星如流萤时才会恍惚忆起臣妾曾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宫殿同一后三姬坐在台阶上看如水夜色，一起翻看一本与宫斗有关的兵法。

　　她们紧挨着坐在一起，聊着义结金兰，最后却各奔东西，把记忆输给了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