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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罔知第六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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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道大开的木门,望舒看向荒庙内,跪在驸马面前,神色惊慌的邪修。
邪修不知何时褪去伪装,恢复了在佛塔下见面时,头顶光光的僧人模样,触到他目光的那一霎,站起来就想转身逃跑,却被一鞭子打翻过去,哐当一声撞在柱子上,脊背上鲜血飞溅,哼都没哼一声,就脸朝下不动了。
公主收回了长鞭,重新缠在手腕上,从望舒身边越过,雪白披风猎猎作响。
她唇角含着一丝笑,语调又轻又软,细听全无怒意,只有一点怅然。
“驸马若是一般人物,也无法在丽水城中卧薪尝胆,为殷氏皇室驱策了。”
望舒垂目遮住眸底暗色,陡然问道:“公主可知,云州沧澜城内,那个灭族凶手,究竟是谁?”
“当然不知。”
公主声音淡然,隐有讥讽:“驸马乃殷氏在云州的监察使,他所作所为,哪怕掌管整个云州的府主,亦不该知道。”
望舒见她开口之后,驸马的脸色隐隐发白,却没有开口反驳,就知道公主没说假话。
他讶异的挑了一下眉。
云州被公主府世代统治,必成为殷氏的眼中刺,肉中钉,不派遣棋子监视的可能很小。
却没想到,居然有一颗棋子这么显眼。
“那就不论驸马。”他抬手,指向地上被打到气息奄奄,半死不活的人,“这个杀人掏心的邪修,公主又知道多少?”
话音未落,公主倏忽侧头看他,唇角仍然带笑,语调却冷了下来。
“谢公子得到答案,就会离开?”
望舒笑道:“当然。云州海湖甚深,而我恰好不会水。”
公主目光微动。
她自迈进门槛后,第一次将目光,落在驸马身上。
“驸马,沧澜城鬼宅,以及无心尸身,可与你有关吗?”
驸马辩解道:“公主,你我相识多年,你知道我的……我从未杀过人。”
望舒紧盯看起来文弱苍白的驸马,见他躲避了自己的眼光,却直直看向不远处的公主,神情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无比真挚。
“他只是受我指派,四处寻找新鲜尸身而已,杀人之事,我一概不知!掏心……是为施行巫法,不是要害人性命。”
公主不明意味的轻笑一声:“哦?这么说,还是我错怪了驸马?”
这谎言未免过于拙劣。
望舒抬手,指尖轻轻敲打刀柄。
邪修对此人“主上”相称,言听计从,还知道他是殷氏之人,可调动殷氏宗室,才可用的玄鸩军——
不过是个孩子丢了,已是惊慌失措请罪。
杀人这么大的事,怎可能不告诉他,就独自暗中行动?
“巫法?”
望舒抬眸,笑问:“倒想请问驸马,什么样的巫法,竟需要人的心?”
驸马毫不犹豫:“此巫法用人之心为阵眼,能令公主对我倾心,不再喜爱眷顾他人。”
望舒闻言,饶有兴趣瞟向公主。
公主似笑非笑:“那还要多谢驸马,在我身上费心了。”
话音未落,她身形飘忽向前,陡然抬手,扣住邪修天灵,指尖黑光闪烁。
望舒见她毫不顾忌,就在自己面前,对邪修施展搜魂,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谢公子。”
搜魂仅有几个呼吸,公主便甩了甩手,将人扔到一旁,含笑与望舒对视。
“此人便是灭门案的凶手。”
望舒不想她会开口,帮自己解决殷鉴的麻烦,摸了摸下巴:“哦?”
“就算询问玄鸩军,殷氏之人,也只有这个答案。”
公主神色从容:“驸马,对吗?”
驸马:“……是。”
望舒见他脸色灰白,答应的颇不甘心,却仿佛是忌惮公主,最终还是应了,笑眯眯握紧刀柄:“多谢公主。”
有了真正的“凶手”,他和谢惊鸿,就能返回朝天院了。
将邪修搜魂杀死,公主神色淡淡,转身就要离开。
望舒虽对驸马满含好奇,但想到自己现在功力,八成也打不过驸马,只好继续蹭公主的顺风车,临走之前,却听驸马陡然说道:“公主殿下,阿和之事……”
“阿和?”
公主霍然停下脚步,侧目答道:“阿和早已死了,是我亲手所杀。”
驸马沉默良久,方道:“我懂了。”
望舒随着公主走出破庙,也不管驸马有没有跟上,都不曾再度御剑,只慢吞吞用脚走路,一路越过城中摊贩商铺,大多数凡人见到了公主,都是满含崇敬对她行礼,面上毫无不满之色。
“公主御下有方。”
望舒见到这种情形,不走心的赞了一句,眼珠转动,紧盯着公主问道:“不知道能不能问几个问题……比如说,公主镇守云州多久了?”
公主对街边凡人颔首,神情略有舒缓,答道:“已有百年。”
望舒:“云州灭门,邪修掏心,公主可想好如何解决?”
“自会让真凶伏法,民心顺服,死者安然。”
公主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凶案交由公主府处置,驸马手上的玄鸩军,也会暂时滞留丽水城,谢公子可安然离开。”
望舒谢了一声,半晌停顿,才又问道。
“阿和是谁?”
公主脚步一顿。
望舒:“不好说?”
公主沉默片刻,良久才缓缓道:“阿和,曾被殷氏定为云州世子……是我与驸马的亲生儿子。”
望舒对她的回答已有预料,真听她肯定小沙弥的身份,还是忍不住心头一跳。
公主方才的话,余音未止。
阿和是我亲手所杀。
望舒深吸一口气,眼珠猛转:“那除了驸马,公主一直没有跟其他人……再生下世子或郡主?”
公主:“谢公子管得倒宽。”
望舒:“……”
就在望舒以为对话就此而止时,公主又道:“世子或郡主,还不到诞生之时。”
望舒不由想到殷鉴那副德行,小小朝天院都要称王称霸,何况殷氏一直觊觎云州:“只怕公主再拖下去,殷氏会让公主,彻底断绝立世子之路。”
殷氏派驸马来此监视公主,无非为制衡公主,占据下一任世子之位。
公主曾与驸马生下继承人,然而驸马能指使玄鸩军,必然姓殷,一旦其子成为世子,云州必落入殷氏之手。
为了不让殷氏占据云州,公主杀了亲生儿子,同时广收面首侍寝,不愿再与驸马生子。驸马却不肯放弃,不惜派人取心施用邪术,让公主“回心转意”。
……费尽心机,就是想再跟公主生个孩子?
望舒回想起昨晚,公主身边那堆环肥燕瘦,表情古怪。
公主淡淡道:“只要我活着一日,云州世子之位,殷氏不必再想。”
望舒思索片刻,颔首道:“公主说的是,只是我们带来的小沙弥……公主要再杀他一次吗?”
公主:“你们带他走。”
“我们带……”
望舒说到一半,突然惊觉不对:“我们带走?!”
小沙弥是已死的云州世子。
驸马保住死去的世子魂魄,将之放在小沙弥身上,因身魂不符容易离魂,又怕公主发现异常,才令手下将小沙弥带出云州,并在其周围种下地涌金莲,用来固魂。
望舒:“公主是要我们……把他带回谢氏?”
公主府随着两人脚步,越来越近。
“哪里都好。”
公主蓦地停下脚步。
“他永远不能回云州,至于去向……哪里都好。”
望舒:“哪怕我们出云州,就将他扔下,让他以后当凡人?”
“凡人有凡人的快乐。”公主声音平淡,兜帽掩住侧脸,看不清神情,“或许未必不如修者。”
望舒思忖片刻,颔首道:“公主帮了我的忙,我自然要帮公主。此事过后,我们两清。”
说罢,他抬步越过公主,进去找谢惊鸿。
公主陡然道:“谢公子,我还不知你的小字。”
望舒脚步一顿,抬眉。
“公主知我姓谢,还不够?”
他还想接着朝前走,却听公主又道。
“你有所不知,你的容貌,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望舒倏忽停步,回头看向公主。
容貌相像……是他的亲人?
或是……父母?
望舒蓦然回身,直直与她对视。
公主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双眸深不见底。
“望舒。”
她听到这个名字,怔了一瞬。
“……望舒。”
望舒:“轮到公主告诉我,到底谁与我相似?”
公主迟疑片刻,反问:“你不知?”
望舒:“公主有所不知,我遇到一点麻烦,什么都不记得了。”
公主深深望了他一眼,没有再问,只道。
“少时,父亲带我前去蓬莱仙境时,见过谢氏上代家主之母,月氏所出的玉颜公主。”
云州公主不再绕弯子,却露出不明意味的笑。
“绝代佳人,一面难忘。”
望舒目视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只觉一股寒气,蓦地顺着脖颈钻了进去,直到公主与他擦身而过,唇角余下的尾音,才渐渐散去。
“代云州府,向尊师问好。”
直到最终离开丽水城,望舒虽然满腹疑惑亟待解答,却没能再见公主一面。
走出丽水城的时候,他脚步慢吞吞的,看见脚边的野草,停下随手拔了一根,塞进嘴里嚼了嚼。
一道声音问:“那个邪修,真是灭族凶手?”
望舒顺着声音,看向牵着小沙弥的碧衫公子。
“怎么,谢公子觉得不是?”
“杀人取心,毁尸灭迹。”碧衫公子垂下眼帘,与他并肩走在大道上,声音很轻,“从目的来看,他的确像是凶手。”
望舒跟他怀疑的是同一件事,懒洋洋接话道:“可他明明有不引起别的人注意,就将人带走杀害取心的手段,就像对付死了情郎的祝小姐……既然有更好的办法,也有不在云州的人选,为什么在满是眼睛的云州,做出杀人灭族,这么显眼的事?”
碧衫公子颔首,又道:“他若不是,驸马呢?”
自破庙回来之后,望舒将中途发生的事,删繁就简告诉了他,听他这么问也不惊讶,只眯着眼继续嚼草根。
“你觉得真凶是驸马?”
“驸马是邪修背后之人。”
谢惊鸿见小沙弥玩得高兴,便松了手,让他朝前跑去,自己则退到望舒身边,声音淡然:“不惜挖了这么多人心,只为求公主回心转意,未免过于小题大做。”
望舒倒是没反驳他这句话,嗤笑一声道:“想让一个人喜欢自己,哪有那么麻烦?照我看,一个同心咒就够了。”
谢惊鸿侧头看了他一眼,唇角浮起笑影。
“乐兄似乎特别熟练。”
望舒干咳一声,错开跟他对视。
谢惊鸿见他不肯看自己,也没追问,只是幽幽扫了他一眼,才道:“所谓回心转意,恩爱如初……对镜子破了的人而言,用什么东西粘,都不会和原来一样了。”
望舒霍然神色一动。
谢惊鸿垂目微笑,声音似是轻柔,听在耳中,却像是刀锋淬毒:“对一洲之主而言,单凭情爱动人,远不如有权在手,操纵一个牵丝傀儡。”
望舒停下脚步,望着碧衫公子的侧脸,兴味渐浓。
碧衫公子笑若春风,目若寒星,似能看到波澜下,暗影重重。
“他真正要施展的邪法,应是控制公主,用整个云州向殷氏投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