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香蜜]漾月摇金》中华田园苏

8、笠泽大劫

　　我还记着自己是偷跑出来，不可久留，但少恭师父既已说了，临走前稍微寻摸些精粹倒也无碍。

　　若真如少恭师父所言，河底这么多精魄灵粹，里边儿总有鲤儿哥哥得用的吧？若还有能叫红姨神智安定清明些的就更好了。

　　如此想着，我化出原形，还不忘用尖儿上两片嫩叶托起那一时半刻炼化不及的桐木簪子，苍青色的根系深深扎进忘川河底，又顺着浩瀚流沙向四面八方蜿蜒开去。

　　开枝散叶是草木精灵与生俱来的天赋，但我从不知自己的根系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向流沙深处蔓延，耳目所到之处甚至比一切藤萝生出的精灵都要遥远。

　　我瞧见无数怨魂被幽深的碧水裹挟着向未知之地奔涌而去，但其中哪怕只擦过我哪怕最末端根系的部分，便化作小小的漩涡，一遍遍冲刷磨砺，直到氤氲起温润的灵光，才温驯地依附过来。

　　我也不知道这其中是否就有能补足灵韵的品种，只感觉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许多幽谧怪诞的美梦，确是蛮不讲理地被催逼着敏锐起来。

　　不过，我隐约知道，这无外乎是怨魂们破碎的记忆中最执迷的一笔。梦到尽头，它们便也甘愿化作流沙，或深埋河底，或随这悠悠碧水奔涌沉浮了。

　　我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学会收敛这些杂乱无章的情绪。亮闪闪的精魄流沙不知何时已裹满了我浸在水下的枝叶，我便不再贪心，唤出鲤儿哥哥赠的步摇，美滋滋地预备打道回府了。

　　彼时我满心欢喜，甚至难得有些自得，并不知道自己这趟忘川之行竟去了那么久，久到鲤儿哥哥不得已违背红姨禁令，偷偷施法寻我。

　　簪子上的遁术运转如常，以至于水蓝的流光散尽，我才发现鲤儿哥哥竟并不在笠泽黑暗幽深的水底。

　　所幸红姨又在闭关修炼什么奇诡法术，一时还未觉察。我悄悄退出红姨府邸，绕远几步，寻了丛茂密的水草化作原型藏好，这才悄悄施展起寻人的法术。

　　我施法的本事远不及鲤儿哥哥纯熟，动静却不小，但我俩相依相伴数百年，这法术原不该再出什么岔子。

　　可我寻遍数百里水泽，怎么也找不到鲤儿哥哥的踪迹。唯一可溯及的留影，却是在我从前栽种在太湖边的分株之中。

　　那原是我忧心鲤儿哥哥长居笠泽水底太过无趣，才栽来充作与他充作耳目用的。这溯洄所见的本事却是这趟忘川之行的馈赠。

　　影影绰绰中，我瞧见鲤儿哥哥此生第一次越出湖面，头枕着湖边连绵的的草甸，额上本该生着犄角的位置不出意料一片平整，还还在缓缓沁血。

　　那应当是个很晴朗的晚上，满天星子都映在他漆黑的眼里，却仍旧搅不散那一片空茫。

　　再后来，鲤儿哥哥便随一位气势极盛的上神走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上神便是天界如今的天后荼姚。

　　临行前，她随手焚了从我真身移栽到水泽边的大半分株，不知拿去做什么用了。暗紫色的火焰烧得我真疼，可还疼不过红姨，不，簌离看我时冰凌一般寒凉锋利的眼光。

　　她自然应当恨我，毕竟，连我都那样想念鲤儿哥哥。但我又确实有些庆幸鲤儿哥哥得以从红姨身边逃离——这几百年来红姨虽从来待我极好，于鲤儿哥哥却绝不是……至少，不只是个温柔慈爱的母亲。

　　可又过了些时候，当鸟族的天兵来讨伐太湖，我便连这一点庆幸也没有了，心里只盼水神爹爹和风神娘亲能及时觉察，化解这场灾劫。

　　可那时候，爹爹娘亲抵不过鼠仙伯伯热情相邀，前日才去了他在天界的府邸，不满三月大约不会回返——换到这人界，便是将近百年了。

　　至于我，一个还没晋仙的精灵，若无仙人带领，别说去往天界，就是想传个口讯都嫌术法不精，实在力有未逮。

　　我也不知那些长着飞羽和尖爪利喙的天兵在太湖上肆虐了几日，只记得那连绵不绝的雷火刀兵几乎将整片笠泽化作死地。

　　就连自诩道行高深、见识广博的青鱼师父也为护着红姨先一步走了，甚至没能留下一点可供祭奠的痕迹——若不是水神爹爹事先在我身上种下的防护咒印，我本也不能幸免。

　　说起那咒印，即便现下偶尔想来，我仍不免后悔自己当初脑子太不灵光——若早记起身上还有爹爹娘亲种下，危及性命才会触动的护体咒印，只我一人重伤便可换龙鱼族乃至整个太湖水族平安，岂不划算？

　　好在青鱼师父的牺牲并未白费，红姨虽遭灾比寻常水族都重，到底还有一息尚存。

　　若是晩几百年遇上这场灾劫，我或许会亮出洛湘府少君的身份试着与人周旋。

　　但那时候，我就只敢在笠泽被雷火照亮过又复归漆黑的水底躲躲藏藏，谨慎又执拗地搜寻水族的亡魂，并将它们统统挤在水泽边新栽的分株里温养。

　　这时候我不免感激那些霸道的红鲤小妖，虽则与天兵躲迷藏实则比从前小妖之间的追逐打斗凶险太多，且他们因与龙鱼有些相像，几乎无一幸存。

　　到水神爹爹和风神娘亲匆匆赶来时，我已可算几经生死。

　　然而红姨的存在似乎是个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为此，就连我也不能以洛湘府少君的身份为太湖里无辜惨死的生灵们讨个公道。

　　或者说，幸好我遭灾时并未动用水神爹爹给的遮掩女身的玉佩，那些凶神恶煞的天兵们因此也没谁认出我这个道行低微的精灵就是水神养子，否则说不定便要殃及整个洛湘府了。

　　这场灾劫过后，我就被接回洛湘府，按风神娘亲的意思，不到正式晋仙，最好别出洛湘府一步。

　　而红姨虽性命无忧，却被毁了容貌，听说搬去了洞庭湖修养。

　　我曾偷偷跑去看过一回，远远地只见新府邸的大门甚至门前的台阶和珊瑚丛都与从前在笠泽时一模一样，实在叫人感伤。

　　至于鲤儿哥哥，我央水神爹爹找了许久，他总说没有消息。时日一久，幽居笠泽那段少见天日的岁月就愈发像是个荒诞的幻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