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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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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端这二十几年就没做过几个美梦。
梦中不是自己沙场染血,就是女人披箭而来,邀他共赴黄泉,还有房梁上飘飘荡荡的女体,凄声叫他“哥哥”。
这些都是过往了,偶尔在梦中重温,只是心绪受扰。
马车回府的短途中,浅浅的一个梦,预见的是未来,相当的不吉利。
铺天盖地的艳红里,郭氏女毫无预兆的将盖头一掀,露出一张轮廓刚毅的脸,头上的凤冠被她摘下,往地上一掼,骨碌碌滚到他的脚边,裹着红色的盖头布,像一颗血色的头颅。
再一瞧,那女人头上已然换了一顶银色的头盔,气哼哼的冲他撒娇:“那个重极了,戴着不爽利。”
梦中的他捡起地上那个“重极了”的物事,各种珠玉宝石堆砌成最华丽的模样,托在手上确实沉甸甸的。
他还是忍不住反驳:“你头上那个就不沉了?”
郭氏女摸着自己的战盔,像抚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再度露出那种气吞山河的笑容…
马车驶入王府后院,赵端醒了。
梦还没有醒,梦中并没有鬼,赵端觉得这其中的惊悚尤甚于见了鬼。
因为他梦到,将军女变成了女将军。
他与郭姑娘只有一面之缘,郭姑娘豪爽大气的笑容打动了他,既然众芳皆同,不如就是这一位吧。
现在想来他是不是错了?他心高气傲,总在追逐最好的,最特别的,而这些未必适合他。
被一个闲梦扰得心绪不宁的静王,决定往郭府走一趟,他要确认一点什么,好让自己心安,以免误人误己。
学识浅薄但心思伶俐的金墨说道:“这于理不合,恐怕她不敢出来,不如写一首情诗约她,撩得她心痒。”
“她都敢摔打凤冠了,胆子大着呢,怎么会不敢出来?”
金墨一头雾水,新娘娘啥时候摔打过凤冠?他怎么不知道?
不过主子说起胡话来,做小厮的只能陪笑称是。
赵端没有下车,马车掉头出府,往郭府去了。
郭松,子敬之,先皇钦点的武状元,南征北战十几年回京为将,封武威大将军,提督京师左营。
长子郭琰与赵端同龄,景泰十五年中进士,入翰林院为编修。
长女郭璋,继承父志,自幼好武,光是一把蛮力就足够吊打一众同龄儿郎。
自与静亲王定亲,郭琰突然加恩,官升一级。而亲王府几个年长的亲卫出府,安置在左营任校尉、参将等职。
郭府与静王府关系十分亲厚。
郭璋对那一箱箱堆成山的金珠玉帛的嫁妆没有兴趣,看一眼都觉得费神,偏偏喜欢打听男人们的那点事。
听说两府之间如此亲密友爱之后,眉毛皱成一堆,跑到前院来道贺(闹事)。
晚间下了值,父子二人在书房里小坐,吃着茶点,讨论些朝堂公务,郭璋一阵风卷进来。
她一屁股坐下,装模作样:“恭喜大哥高升。”
郭琰笑道:“客气客气。”
“恭喜爹爹麾下又添虎将。”
郭松还了她一个“呵呵”。
均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派头,以他们的才智精明,居然没有听出她话外讽意,简直不可思议。
郭姑娘憋着一口气,拿起盘子里一块松饼狠狠的咬了一口:“不好吃,甜死了。”一甩手丢到院子里喂狗。
郭琰隐忍着笑,给她倒了一杯龙井,郭璋一口饮尽,气哼哼的出去了。
父子俩相视而笑。
郭琰道:“看她憋到什么时候。”
郭松道:“等着吧,一会就回来了,再晚也等不到明天。”
郭璋才踏进后院,便又掉头,心里愤恨:“他们把我当什么?我为什么要给他们面子?该问就要问清楚,这可是要紧大事!”
郭璋回到书房的时候,父兄还在,两人没说什么话,看样子好像是在等她?
她劈头就问:“你们拿我当什么了?”
“妹妹稍安勿躁,静王连年失妻,你这一嫁过去,他必定待你如珠如宝,宠成个朱砂痣。”郭琰轻声劝道。
郭璋不依不饶:“我不是问他拿我当什么,我是问你们拿我当什么?”
郭松道:“还夸你有男儿胸襟呢,这点事也值得来闹,结了亲,就是一家人了,互相帮衬抬举不应该吗?肥水要流到外人田地里去?”
郭璋不说话了,父亲的话好像有点道理,怎么心里还是不爽呢?
郭松见她站成个树桩,僵着个腮,知道她心里还没过这个坎。
“人家民间嫁娶,翁婿郎舅还有半子兄弟情谊呢,到咱们这一块就非得分的清清楚楚?他给大舅子升个职,爹给他安排几个旧人,这是犯了法还是失了德?”
郭璋被当头棒喝,脑子清醒了,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都一家人了,还用得着这么见外吗?
自从与皇家订了亲,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倒不是怕被这位孤鸾王爷克了,她相信自己的命硬,谁克谁还不一定呢,只是这场强强联姻,让她莫名的怀疑人生。
哽在心头的刺拔了,心里舒坦了不少。
离开书房之前,她梗着脖子,伸出一根手指,一个个点过去:“做不做得成朱砂痣不好说,你,还有你,要是拿我当鬼头刀使,我不客气!”
郭松拍桌子:“反了你了,你不客气,你要怎么不客气?”
郭琰笑了:“洗耳恭听。”
郭璋把腰间的佩刀一抽一推:“我捅死我自己。”威胁完了父兄,器宇轩昂的走了出去。
一小会儿她又出现在书房门口,喘着粗气。
父子俩惊奇的望着她,这憨姑娘还有什么事儿没完没了的。
郭璋脸色带粉:“家门口蹲着个人,说是要和我约会。”
她打算出门转转,刚走下石阶,就有个清秀童子递上一张纸条。
这童子笑嘻嘻的称她为“娘娘”,毫不客气的把她从头看到脚。
纸上寥寥几个字:“相约柳下,十万火急。”
静王并不擅长写长绵绵的情诗,他做事一向果断干练。
郭璋一抬眼,就看到丈余外大柳树下立着个人,冲她微微笑。
碧柳青衣,她看到的是一幅好画,画还是活的。
郭璋扭头就往回跑,她跑到书房征求父兄的意见:“定了亲的夫婿在外头等着,能出去看吗?”
父子俩默契的对视一眼。
郭琰把脸板起来道:“不能。”
郭松点头赞同儿子:“你哥哥说的对,不能就是不能。”
郭璋愣了,她以为父兄会豪爽的挥手:“去吧去吧。”
她把纸条搓成个团的,往桌上一抛:“他说十万火急呢。”
郭松打开看了一眼:“既然是有急事,那就去吧,记得问清楚是什么事这般十万火急。”
郭璋郑重又严肃的点头:“我一定仔细问。”转头急匆匆的走了,那派头像是赶赴一场战争。
书房里父子俩开怀大笑。
郭璋第一次见到赵端,是在皇家猎场上。
景泰十九年秋,皇帝赵承慈率皇室宗亲及百官往禁苑伏雁山围猎,郭璋随父同行。
围猎之前照例是骑射大比,这是本朝炙手可热的一个名目。
赵端还没有张弓拉箭,静立黄伞下观看。
郭璋射过一轮,赢得一阵接一阵震天响的喝彩声。
她豪迈一笑,一眼扫过的那一排黄色的伞盖,里头那些娇弱的王爷们,能不能挨得过她一拳头?
诸王对她的战绩熟视无睹,半点不感兴趣,一个个面色淡漠。
只有这位静王接收到她的视线后,朝她微微一笑,似有夸赞之意。
静王出手了,同样满场喝彩,她当时就想,什么时候能找他打一场,分个高低上下。
如今这愿望怕是要落空,不但不能打他,还得好好和他说话。
赵端还站在树下,不骄不躁,等着他的新娘娘。
郭璋带着一点遗憾,大步走过去,站在未婚夫婿面前,词穷了,连称呼都来不及想清楚。
赵端看出了她的窘迫,先开口暖场:“郭姐姐安好。”
郭璋猝不及防的笑出来:“咱们两个谁大?”
“好像是我,虚长三庚。”
郭璋有了主意:“赵兄,有何指教?”
看着这位将门虎女脸上不加掩饰的笑容,赵端心定了。
这位郭姐姐并不反感他,也不反感这门亲事,然而有件事还是要问清楚。
“你怕我吗?”
“怕你作甚?”
赵端微笑:“我命苦。”
郭璋立即明白他所指为何,静王连失三妻的传奇天下皆知,她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反问:“照这么说,应该是我命苦?”
赵端笑起来:“说正经的,你怕不怕?”
“不怕!我命由我不由人!”郭璋铿锵有声。
赵端突然觉得这位姑娘和自己颇有些相似之处,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梦中那些不愉快的虚景消散的干干净净。
他大概是个庸人,喜欢自扰,还喜欢自虐。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交代。
“不要让女娲殿的人接近你。”
女娲神殿供奉创世神女娲,是天朝国教。
大真立宗庙二百零八年,国祚可谓绵长,而女娲殿却有一千余年的历史。
中原逐鹿,朝代更迭,不论皇座上是何种族或姓氏,这教派屹立如泰山。
掌祭祀、礼仪诸事,偶涉朝政,不动则已,动则大荡。
按例,皇家娶妇嫁女,新妇须经神殿祈福,摆一个大大的排场,代女娲娘娘赐福与新人。
然而静王却打算取消这一道仪程,皇家喜庆,并不需要外人插手。
静王静时沉敛,动则张狂惊人。
曾誓曰:而立之年,女娲不倒,我倒,殷老枯不死,我死。
帝大骇,令在场诸人缄口,所幸当时御书房小议,在场的只有几员老阁臣和几个心腹内侍,不然传扬出去,又是民间一桩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