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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入秋,天气转凉。

      大雨接连几日,肆意浇灌着西南地界这座叫胜水的小村庄。

      雷声大作,村北有处两亩大的小鱼塘,塘边有一处守塘的草屋。

      雨水把田野小径冲刷得泥泞难行,激起一股清纯灼烈的草腥味。

      空气沉滞,塘中几尾肥硕的草鱼不时探出头换气。

      朦胧雨幕里一个灰色的影子渐渐靠近,站到屋檐下,她摘下草帽和身上披着的塑料油毡布塞进背上的竹篓里,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

      水面倒映出李殊那张晒得黝黑的面孔,她对着水面扯了扯嘴角。

      脱掉胶皮雨鞋,李殊换上窗台边挂着的一双草拖鞋。她去塘水边把雨鞋上底的稀泥巴搓干净,往竹娄里一放,啪嗒啪嗒跑回,推门进屋。

      草屋只有九平,角落里有张窄窄的小床,用长条木板和砖头搭的,上面稀稀拉拉铺着些稻草,支开一顶灰扑扑的蚊帐。床边摆着一方矮桌,上面已经积了些水渍。

      李殊放下背上的竹娄,弯腰擦干净桌上水渍,发黄的白色蚊帐里隐隐透出些许动静。

      李殊假装浑然不知,背过身在竹娄里层层叠叠的油布下伸手掏了掏,掏出一份热腾腾的铁皮饭盒。

      饭盒是厂里工人常见的款式,长方形,银白铝制皮,上面刻着210的字样。

      饭盒很烫,李殊换着手拿,一边拿一边捏耳垂散热。

      似乎想到什么了不起的事,她后退几步,捧着饭盒像捧着什么尚方宝剑,对着蚊帐的方慢吞吞地开口:“蛇精,开饭了。”

      窗外陡然飘来一阵大风,蚊帐被吹得猎猎作响。

      几丝雨点落到李殊的面上,凉凉的,她情不自禁眯起眼,一条碗口粗的紫皮蟒蛇倏地从蚊帐空隙中刺出,它张开血盆大口,两张嘴的口水像箭一般,隔着老远径直喷到李殊额头。

      说时迟那时快,李殊迅速摸出腰上钥匙,猛地往铁皮饭盒上砸下。

      铿地一声,蟒蛇像被人下了定身咒似的,身子停在当场,两双红眼珠也不再转动,只有两张嘴尚未合上,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个不停。

      它怨恨地瞪着李殊,半晌,回音消失殆尽,蟒蛇退回木板床,盘着身子,有些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个子,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口比较合适。

      其实李殊在同龄人里不算矮,不过面前是个车轮大的蛇精,自己怎么看都是快唾手可得的肥肉。

      等它不再闹腾,李殊这才掰开饭盒,玉米面做的糙米饭上竟然卧着两块金黄鲜嫩的红烧兔肉,香味扑鼻。

      看见肉,蟒蛇立刻就精神了。

      李殊敲了敲饭盒:“给你带的,下次不能咬我了,听见没有?”

      不就是上次没给他带饭吃,这小心眼。

      委蛇的目光艰难地从肉上挪到李殊黑黑的面皮上,眼神有些可怜巴巴,两颗头微微点了点。

      李殊看着它这副谄媚模样,心情有些复杂。她一边翻着书一边等雨停。

      怎么说呢,虽然这是条《山海经》的画像上相差无几的委蛇,但它秉性欺软怕硬,贪生怕死,实在没有半点神话中委蛇的风采。

      数月前,李德华头七的夜里,李殊睡不着,上山采桑叶,偶然捡到一条粉紫的小蛇。

      女孩大多怕蛇,李殊脑回路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这么漂亮的小蛇,毒性肯定不差,说不定可以泡药酒。

      塞进背篼时,李殊想得很单纯。

      她把蛇养在鱼塘旁的小屋,每日喂点生肉。

      突然有一日,李殊去鱼塘,发现圈养粉蛇的竹笼四分五裂地散在地上,由远及近,蚊帐里一条长长的蛇尾巴蜿蜒到自己跟前。

      似乎认出李殊,蛇蛇热情地举起蛇尾巴圈出一个爱心。

      被一条蛇讨好,李殊的心情十分微妙。

      她试探着走近几步,见它的确没有恶意,才放下心来,将饭盒放到矮桌上。

      只是刚一放下,那蛇便瞄准机会,冲着李殊的手奔来,一口咬住。

      李殊来不及反应,短促地叫了一声,拿起饭盒盖子便往桌上敲,蛇吃一堑长一智,立刻缩回去。

      她抬起右手,小指上一道深深的血痕,好在没伤骨头。

      李殊是见过这蛇咬物,牙齿尖利得能破开天地,一头200斤的公猪眨眼间撕成两半。自己这点伤,只是撒娇,并未下力气。

      即便如此,十指连心,李殊捂着手,痛得龇牙咧嘴。

      “你好样的,下次没肉吃了。”

      委蛇的四只红眼珠子齐齐往李殊的方向转动着,似乎在嘲笑她,蛇尾巴举着饭盒吃得欢畅不已。

      秋雷滚滚,委蛇呆住,铁皮饭盒咚地摔向木板床,两颗兔肉争前恐后地朝地面滚去。

      唯有厌恶雷声这点,它倒是没有作假。

      这日沈美芳不在家,沈代杰帮人阉猪去了,李殊才得空偷偷溜出来。

      李殊的爹李德华是正儿八经的医科大学毕业生,年少一腔热血去支教。

      不料遇到百年难遇的疫灾,乡下医疗手段落后,李德华在这尽情施展才华,赤脚医生一当就是一辈子。

      李殊的年纪本该上初三,可是她爹李德华猝然去世,留下一屁股烂账,书也没得读了。

      沈美芳让李殊自己决定,反正姐弟俩只有一个能继续升学。

      这话沈美芳没敢跟李嵘说,李嵘是个二愣子,不闹得人尽皆知决不罢休。

      李殊愁得一夜没睡。

      读书是肯定要读的,钱也是必须要找的。

      天一亮,隶属走了几里路去学校办了休学,其实应该办退学的——但面对虚无缥缈的将来,到底还是存了点念想。

      李德华说过,不读书没有将来的。

      李殊从竹娄里扒拉出草帽带上,见外头雨小了点,拿起渔网去塘边转了两圈。

      回到屋檐下,顺手从吃饱喝足死乞白赖躺再木板床上放空自己的委蛇身下抽出两三根稻草,拧巴拧巴从鱼嘴穿过,打结。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委蛇在床上默默地看着。

      李殊分神瞥了眼委蛇身上几个拳头血窟窿,唯恐它突然发狂。

      要不是捡到委蛇那时这货受了重伤动弹不得,恐怕自己早就成了对方的盘中餐。

      养了它三月有余,它每回见到自己仍然像不认识似的发动攻击。就算是条狗,也会摇尾巴了。

      李殊在心底不由叹气,不知自己收留这货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一旁的委蛇腔不吭声地咽了咽口水,只是两个头同时咽口水,动静便有点大。

      “你没吃饱啊?”李殊问。

      被她惊讶地目光扫过,委蛇的两张脸蛋涨得通红,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别过头不再搭理她。

      “这鱼是给小嵘补身体的,小嵘马上要中考。”

      李殊的右手还隐隐作痛,她的口气有些坏,“谁让你咬我来着,白眼狼。”

      委蛇鼻子里发出呼呼声。

      鱼塘安静,李殊没什么朋友,她想找人说话时就来找委蛇。

      偏偏委蛇是条不会说话的蛇。

      “谁让你是条蛇精呢,人家白素贞还会变人形呢,你也是蛇,怎么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委蛇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收拾好东西,李殊拍拍腿起身,去接李嵘回家。

      山里天黑得早,李嵘的中学离家少说两小时路程,那孩子为了省两块钱车费,每日往返都走路。

      自从村里突然有小孩莫名其妙失踪起,李殊就开始警觉。

      以往李殊忙农活,又要养蚕又要割猪草,没时间照顾弟弟,特殊情况自然得重视点。

      回家时院门大喇喇地敞开着,大门前地里种的黄瓜藤被踏得东倒西歪。

      李殊拧着眉头进屋推自行车,沈代杰和一群狐朋狗友坐在堂屋搓麻将,伴随着笑喝怒骂声。

      车铃响起,沈代杰头也不抬地朝李殊吼了声:“你死哪去,晚饭也不做,存心要饿死我们啊!”

      “这你妹啊,”有人搭腔,“长得黑不溜秋的,跟你一点都不像嘛。”

      沈代杰冷笑了下:“什么妹妹,拖油瓶一个。”

      这个便宜哥哥,李殊是能躲就躲,她蹑手蹑脚走到墙根下推出自行车骑上就走,沈代杰那头喊着“胡了胡了”无暇顾及李殊,这厢李殊已经径自骑到了盘山公路。

      远远地,一个瘦削的身影在黄昏的薄暮里缓缓走来,

      李殊按了按车铃,李嵘立即捕捉到她的身影,停下脚步,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脸:“姐!”

      李殊调转车头,拍拍后座示意道:“不是让你在学校等我,怎么又自己走了,万一错过怎么办?”

      李嵘心不在焉地说:“我都走了百八十遍,哪能迷路呢。”

      李殊觉得他和往日不太一样,心里又说不出来。

      到家时堂屋到处散落着啤酒盖和花生米壳,那群人已经走了,李殊拿起扫把迅速把堂屋打扫干净,李嵘放下书包去灶间烧火煮饭。

      沈代杰从楼上啪嗒啪嗒塔着拖鞋下来,姐弟两人正在忙活,他往地上吐了口痰:“接个人接那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躲在外头……嘿嘿。”不知想到什么,沈代杰猥琐地笑了一下,目光落到李殊微微隆起的胸口。

      李嵘脸色一变,蹭地跳起来:“你嘴巴放干净点!”

      沈代杰说话,一向无人搭理。见李嵘和自己杠上,沈代杰拿点烟头,还击道:“你念书花得可是老子娘的钱,你老子都没了,你还嘚瑟什么劲?还不如趁早叫你姐嫁人赚点彩礼钱!”边说边推了李嵘一把。

      李嵘额头青筋突突跳个不停,他看了眼堂屋埋头扫地的姐姐,想到今日在学校小卖部老板娘说给姐姐介绍对象的事,心中不由一股无名火起,他姐姐才十五岁!

      他跳起来给了沈代杰一拳,沈代杰人高马大,冷不丁挨一记冷拳,立刻还手,李嵘哪里是沈代杰的对手,几下子就被打翻到地。

      李殊吓了一跳,往常沈代杰说些不干不净的话,李嵘并不会这么反常,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嵘挣扎着要还手,沈代杰不依不饶追上去。

      李殊连忙操起扫把跟上,沈代杰根本不把李殊放在眼里,他弯腰拾起拖鞋利落地甩了李殊一耳光,李殊被打得头偏过去,嘴里尽是铁锈味。

      手上的扫把仍然执拗地往沈代杰身上捅,沈代杰不耐烦地甩手,腋下突然传来一阵酸胀,两条胳膊无力地挂下去。

      不管沈代杰怎么使劲,胳膊就是抬不起来,他用见鬼一般的眼神瞪着李殊。

      李殊看都不看他一眼,扶起李嵘回房间。李德华毕竟是个老中医,李殊自小耳濡目染,找穴道卸关节的本事还是会的。

      她拉开抽屉翻出纱布和消毒水,给李嵘上药。

      李嵘一想到沈代杰那张乌七八糟的嘴就气得肺疼:“姐,你跟我一起去婺州市吧。”

      今年夏天李嵘即将去婺州实验念高中,他担心自己上学,李殊一个人在家,不定被沈代杰怎么欺负呢。

      李殊刚想说话,一开口,嘴角痛得面色抽搐,她赞同李嵘的想法,但身份证和户口本还在沈美芳屋里搁着,得想办法偷出来。只是离了沈美芳,李嵘的学费怎么办,这房子和鱼塘是李德华给姐弟俩留下的,难不成白白便宜了沈家娘俩?

      “再说吧。”

      “姐!”李嵘脸色难看。

      李殊举起镜子照了照自己发乌的嘴角,拿剩下的棉签蘸着碘酒涂了涂:“还没问你呢,今天怎么回事,吃了炮仗似的,学校有谁欺负你了?”

      李嵘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个屁来,李殊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就让他糊弄过去。

      经过沈代杰这一闹,李殊也没兴致再弄什么菜,姐弟俩从橱柜里热了点沈代杰那伙狐朋狗友剩下的菜就着米饭填肚子。

      当夜李殊睡得很熟,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扑了空,她摸到一片软软的枯叶,心中一沉,睁开眼,眼前并不是自己熟悉的房间,鼻尖飘过一阵浓浓的土腥味。

      四下里一片寂静,李殊坐起身茫然四顾,只看到萤火虫在林间星星点点闪烁。她掐了把大腿,不疼——还在梦里呢。

      这么想着,李殊爬起来,不由自主朝着光源靠近。

      竹林密密匝匝,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萤火虫看着很近,实际上却像远在天边的星星那样,李殊走了很久也没找到尽头。她扶着竹子喘气。

      李殊怀疑是不是碰到鬼打墙,她往左走出十步,又往右走出二十步,再抬头时果不其然又回到原地。听说遇到鬼打墙时不要慌,只要尽情骂娘就得了。

      李殊酝酿了一番,气沉丹田,张口便来:“我?%¥#@%》……”

      浓雾渐渐消散,一条笔直的小径出现在竹林中。

      沿着小径走到尽头,一棵高大的椿树挡住了去路。李殊围着椿树打量,伸手摸了摸树干,树皮凹凸不平,华盖满堂,遮天蔽地,好漂亮一株大树!她在心中感慨,不想树叶突然沙沙抖动起来。

      李殊有些迟疑,没刮风啊。

      有道羞涩的女声钻入耳中:“谢谢。你也很漂亮呢。”

      李殊默了默,她这幅尊容,还从不曾有人夸奖过。想了想,她又把手盖到树干身上,椿树又打摆子似的抖动起来。

      李殊心里明明害怕得要跳出来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是你在说话吗?”

      女声温柔地说:“我叫大椿。”

      大椿,李殊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一闪,“你就是那本书里活了三万两千年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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