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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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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原蓝并未纠结太久。
倒不是她忽然想通了,二十几年养成的性子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的,主要是纠结的对象在她生活中消失了一阵子。
几个月前,七海建人从企划部内转到业务部,度过熟悉职务内容的菜鸟蜜月期,正式进入无止尽的工作渊薮。
加班期长从一天、两天,回家洗漱稍微眯两个小时换件衣服再赶回公司,一路飙升到几乎长住办公室,直接在办公椅上坐着睡觉,脏衣在公司附近的自助洗衣房处理,两套轮换。
刚熬过手上同时积压十几个案子的地狱,还没喘上几口气,上司不顾他也才进部门未满一年,指派这个给多少工作完成多少任务的好用手下带新人。
带新人可是苦差事,分配给新人的工作同样有时限,没做完要负连带责任一起挨骂,考绩评等亦会跟着受影响。
比较能硬起心肠的自然会将压力——不说百分之百,能力不足逼得再紧也没用,但也会有个七八成——甩到新人头上,然而七海建人一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最佳表率。
当他确定新人已经非常努力地试图跟上进度,犯过的错经纠正也未再重蹈覆辙,在任务交期逼近时将黑眼圈重得像戴了副粗框眼镜的新人赶回家休息,自己用睽违已久的空闲帮忙收尾,边做甚至边写了一份教程,致力于创造机会让新人学习。
忙碌时日子过得飞快,每日用冰水泼脸醒神,镜子中一闪而逝的倒影在主人无心留神下逐渐憔悴,眼底青黑日日加重,原就因血统而显瘦削的颊肉愈发凹陷。
七海建人终于出手祓除面包店店员肩上那只蝇头,挂掉打给五条悟的通话,继续原本的上班路线,打卡进公司,在座位上敲了封制式辞表,键盘喀哒喀哒得行云流水,令人怀疑他究竟在心里翻来覆去构思了多久。
印出文档,工工整整地放在尚未上工的上司桌上,拎起原封不动的公事包,于同事们诧异的注目中大步离开。
他在公司大楼待的时长不过半小时,踏出大门的瞬间,却感觉进去时阴暗灰沉的天空竟然蔚蓝得如此刺目,此前无暇他顾的大脑也想起被遗忘很久的某位女性。
找了面墙靠着,沐浴着阳光,点开手机里那很久没标记未读讯息红点的app。
【我最近开始会很忙。】
【我知道了。】
短短两句对话,发送时间停留在两个月前。
不知道灰原蓝最近怎么样。
无端失联这么久,于情于理,他都该和灰原蓝说一声。
「我辞职了。」
一句估计所有社畜都想大声呐喊出口,却碍于种种现实只得再吞回肚里的宣言。
七海建人深绿色的眼眸对着素墙,目光放空没特定注视哪处,彷佛闲谈一般说出这个消息。
他的下巴正埋在灰原蓝散发些微潮气的黑发中,怀中女人呼吸轻浅,湿润的鼻息喷打他的胸膛,四分之一北欧血统带来的浅色体毛随之飘动,有点痒又有点热。
倒不是他非得见面先抱着人滚两圈才愿意点破正题,实在是灰原蓝眼下日常淡妆都遮不住的青黑,让他在对方径直宽衣解带凑过来时出不了声拒绝。
再说他同样两个月未清库存,这段期间身心俱疲也没心思处理,硬着虽说不舒服但偷时间小憩更重要,反正放着不管自会偃旗息鼓,一朝熟悉的温香软玉入怀,气血顿时诚实地往该去的地方去。
本来约的是午餐,骤旷许久的年轻男女一发不可收拾,窗外透进帘幕的亮白从自然光染上橙黄后又转为人工灯光,垃圾桶里躺了几个撕开的四方小塑料包装与打结的软薄橡胶套,床单被单乱糟糟地堆在地面,上头不仅仅是汗液干涸的痕迹。
享受着生理与心理久未有过的轻松余韵,七海建人又说了第二句话,然后耐心等待灰原蓝的回应。
「我会回去当咒术师。」
入目的是七海建人结实的胸膛,灰原蓝脑海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多年前的场景。
七年了。
那时候她高一,刚放学回家正在写作业,门铃响起。
父亲尚未下班,忙着做饭的母亲喊她去应门。
身穿整齐西装的瘦削男人,用像是怕惊走路边鸟雀的轻柔语气询问灰原雄的家长在不在。
从几次灰原雄回家后的餐桌闲谈判断,父母亲隐约察觉他们的儿女有点特殊,但不清楚儿子就读那间宗教学校的『实践课程』真正在做些什么。
然而灰原蓝知道,甚至猜得出这个人是兄长口中的『辅助监督』。
辅助监督的职责是协助咒术师进行任务,除此之外还得帮忙向普罗大众隐瞒咒灵、咒术等等超自然现象的存在,用各种手段和说法掩盖相关事件。
灰原家能发生什么牵扯到咒术,却不是由身为咒术师的灰原雄亲自来处理?
跟灰原雄本人有关的事。
从辅助监督现身直接联想到最坏情况的灰原蓝僵在门边,抓着门把的手过于用力以致泛白,挪不开步伐让男人进门,直到母亲疑惑怎么有开门声却一直没有关门声而出来查看。
后面的记忆零零落落,更类似不连续的幻灯片,一帧帧发黄的画面——母亲哭倒在锁骨以下盖着白布的灰原雄旁,白布在腰部便垂落贴合冰冷的铁面;赶来的父亲红着眼眶和辅助监督大吼大叫;父母互相搂着对方的肩,目送铁床送进焚化炉泣不成声;母亲手里捧着看着沉重、拿着沉重、和完完整整一个十七岁少年相较之下又太过轻盈的小瓮;辅助监督深深鞠躬,向他们说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节制哀伤,顺应变化。
不说面对至亲无预警的逝去如何控制伤痛,即使哀伤止住了,那愤怒、茫然、怨恨、空虚……这些同样剜心的种种情绪,又该怎么排解?
灰原蓝和父母比起来是幸运的,仅有她知晓罪魁祸首,好歹有厌憎目标;父母被强塞的是好好一个儿子去读寄宿学校,却在山体滑坡中遭到掩埋,搜救队只发现半截遗体的消息。
被困在回忆中的人动也不动。
两句话如贴着水面沉入大海的石子,半晌没激起一丝回应,从上方也看不出究竟是仍在下沉抑或早已触底。
女人身躯柔软依旧,气息频率稳定,姿势分毫未动,如果不是掌下感受到的心跳加速,以及搭在他腰上乍然冰凉的手,七海建人几乎要以为她睡着了没听到。
生理反应说明了一部份,持续性的沉默又加强了叙述。
有所预感的金发青年将怀里的女性搂得更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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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回归后第一个任务的咒术师收到一则讯息。
【抱歉,我承受不起再一声节哀顺变。感谢七海先生这段时间的照顾,祝君日日武运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