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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如履薄冰 ...

  •   雨中同行,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而我有一把伞。

      我将伞举过他的头顶,寒风倒灌进我的衣服,雨水沾湿我半边衣衫,可是我不怕。哪怕淋湿了自己,也要为他遮风挡雨。

      这是当初那个明媚少年,对父亲一厢情愿的爱。

      可惜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我给出了全部我能给的东西,一阵风挟雨而过,我们还是被雨水淋湿。

      父亲埋怨我,为何不好好遮住他?

      父亲埋怨我,为何不带两把伞?

      我不善争辩,但心有不甘。于是在雨中黯然离去,身后回荡着父亲一路骂声。

      多年后,我听懂了那些恶毒词句背后所表达的深刻含义。

      他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我恨你,但请别离开我。

      这便是边缘型人格表达爱,索取爱的独特方式,伤人伤己,无法挽回。

      在奈法茹岛和古瓦纳一起生活的日子,整天充斥着战火硝烟,我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触到他的雷区,可惜有的时候不太管用,他想何时骂我,不论当时是在公共场所还是家里,他都可以破口大骂。

      多年在指责声中艰难度日,我的人格支离破碎,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意识不到喜怒哀乐,甚至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暴行麻木无感。

      如果没有碰到杰西,恐怕我一生都将浑浑噩噩。开始发现真相的我充满了愤怒,我恨他的伤害,我为自己鸣不平,甚至后来将这种厌恶情绪带进我的治疗工作中,迁怒我的来访者。

      谁都不知道,我心底最黑暗的地方埋下的是复仇的种子。

      然后,古瓦纳去世。

      我在头脑中幻想了千万种报复他的方式,满腔愤怒最终化作泡影。那种感觉很奇妙,好像奋力挥出一拳,却打在了空荡飘渺的空气里。

      空虚,无力。

      我的恨渐渐消散,爱却无处安放。

      回顾过往许多年,我一遍遍在脑海中重演那些创伤画面,时而能触碰到真相的衣角,却又模模糊糊抓不住它。

      古瓦纳没有作为父亲的强大,他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更像一个拿着脐带的婴儿,走到哪里就把自己链接在哪里,他将自我形象寄生在我身上,通过对我的不断控制打压来维持自己的存活,吸干我所有的能量来给养他自己:自信、活力、善良、温柔……

      并把他自己所有的不好品质投射给我:无能、脆弱、自私、冷漠……

      他爱我吗,不爱我吗?

      自古以来能伤人的,从来就不是纯粹的愤怒和攻击。而是夹杂了爱的愤怒,杂糅了期待的攻击。我庆幸如今能够成功将这些不同成分进行剥离,既看到爱的一面,又看到伤害的一面。

      我找到米岚的第二天,古瓦纳就打上了门。姐姐华丽的化妆间被他砸了个稀巴烂,我站在一旁冷笑,看不懂他做这些是为什么。

      生病的时候要扔掉我的人是他,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也正是这一举动,让我一度对人类的信任跌破冰点,多少个夜晚我蜷缩在破旧的危房里,生吞毒液和痛苦,只能不断给自己催眠,他只是养父,扔了我也没什么错。

      但无论我如何劝自己,都忽视不了心底愈发浓稠的恨意!为什么要扔掉我,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我生病可以不花家里一分钱,可以勇敢面对死亡,只是有那样一个卑微的愿望,在我永远闭上眼睛之前,我的父母还在身边。

      可惜,他不给我这个机会。

      演出后台的化妆间如龙卷风过境,所有的香水、饰品、笔刷、服饰横七竖八散落在地上,米岚一气之下叫来警察,硬生生将他拖了出去。

      古瓦纳不甘心,他的脸因愤怒血气上涌涨得通红,一边挣扎踢打,一边冲我大吼:“Evan,你敢走,我看你敢走?!你不能抛弃我,你不能丢下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也不看看这些年是谁养育了你!”

      我想,这次他大概是真正感受到了失去我的威胁。虽然这些年我也没有回家,但毕竟还生活在马尔代夫这片土地上,和他看同一片天空,呼吸同样的空气。

      而米岚的出现,却是可能真正打破当下情形的。她是我姐姐,一奶同胞的亲姐姐。我本就不属于这里,我原本的家在西藏,在那片阳光灿烂的乐土上。

      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古瓦纳离开的方向,他脸上恐慌愤怒的表情永远刻在了我心里。我从未抛弃过他,我会有恨都是源于我真的爱着这个不学无术,粗鲁脆弱的父亲。

      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就是,你告诉一个人你爱他,可是他不信。然后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心,你做了太多太多表达爱的事情想要求得他的信任,结果到最后他还是不信。

      不是不爱,我只是累了。

      太过关注别人的感受而忽略了自己,明明自己幼小无力,还凭着一股爱意执着地保护身边本该为我遮风挡雨的人,我的爱尽数奉献给他人,却吝啬于留下一点给自己。

      再后来,我记得我哭了。

      颓然跌坐在凌乱的化妆间里,为自己多年的遭遇而哭,为自己一心为他人而忽略爱自己而哭,为我所有的坚强、麻木、执着、期待、信任、原谅而哭。自己可怜自己,自己心疼自己。

      姐姐过来抱着我,她以为我是吓坏了,以为我在为弄坏她漂亮的化妆间而哭。事实上我确实有一点担心,可是她对我说:“你不需要为别人的恶劣行为自责内疚。”

      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古瓦纳。姐姐派人送了一笔钱给他,算是回报这些年对我的养育。人口拐卖不是小事,我深知古瓦纳没有勇气把事情闹大,他也不会为了争取我牺牲什么。

      舞团巡演持续了一个月,这期间我忙着办理各类手续并和我的朋友们告别,杰西知道我要走,坐在破旧小屋的床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还穿着那件最喜欢的格子衫,背对着我纠结了一会儿。

      我觉得,他是在偷偷落泪。

      半晌,他转过身来,冲着我肩头狠狠来了一拳:“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省油的灯,没想到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性格还有个平步青云的命呢!”

      我反锤回去,笑道:“少恭维我,我是什么人我自己心里有数。”什么飞黄腾达、成龙成凤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有一个家,有一个爱我的人,有一个稳定的生活就够了。

      至于其他,我不在乎。

      杰西眼周泛红,“以后……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道:“也许吧。”

      也许的意思就是谁也不知道,未来太过遥远,我不想给别人许诺一件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

      他扑过来和我拥抱,我感受到了他心里的不舍,我又何尝不是。这个人救过我的命,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住所,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这份恩情。

      “Evan,一路顺风。”

      飞机起飞的那一天,我透过窗玻璃俯瞰马尔代夫的全景。碧海金沙,海鸥嘶鸣,蜿蜒的小道和栈桥链接形状各异的岛屿,渔船荡漾在粼粼波光之中,码头偶有商贩叫卖和装卸货物的声音,喧闹不休,萦绕在心。

      这便是我幼年时,在异国他乡全部的回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单元开第一人称哈,我想尝试下男性角色视角第一人称,以前从来没试过,要勇于挑战嘛哈哈哈哈。
    关于边缘型人格障碍的如何治疗并治愈的全过程,在《孤岛》的姊妹篇《空屋》中会进行详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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