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心理咨询实录】》谈雅飞

29、准备

　　艾琳娜离开之后一路上想了很久，在心理咨询室碰到Eric的体验依然让她感到不适，这些男人是如此粗鲁，对她完全没有起码的尊重。就算她不是女人也还是这里的客户，为什么别人就不会遇到这类尴尬的事情，为什么触霉头的总是自己呢？

　　是因为她要求开着门吗？她的要求和其他的客户不一样。看吧，即便是在一群病患堆里，她都是最不正常的一个。那些事情将她整个人生完全改变了，既然伤害的发生不可逆，那是不是也就说明她永远都不可能好起来了。

　　艾琳娜的高跟鞋踩在松软的沙滩上，阳光下她看到鞋尖上的碎钻，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高大肥硕男人的虚影，他扭曲地对她笑，脸上的横肉抽动着：“我警告你，今天的事情不许说出去，否则我会让你在这个学校待不下去。”

　　“不－－”

　　艾琳娜惊呼出声，双手抱头痛苦地弯下身子，蹲坐在沙滩上发抖。她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睛，那个可怕的身影才渐渐消失。短短几分钟，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冷汗浸湿了洁白干净的衣衫，身上那种黏腻潮湿的感觉让人感觉有些恶心，小腹处再次传来隐痛，那清晰的痛似乎是从躯体深处生发出来，很快便蔓延至全身。

　　经历过重大创伤的人，往往会表现出对创伤情境、当时想法或感受的回避，他们不愿谈及那个时候的事，因为当初的刺激已经在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恐惧网络，这张隐形的网络上存在着许多触发点，贯通联结感知、情绪、认知、躯体感受等不同方面。

　　当现实中出现创伤时间提示物的线索，仅需简单几个元素便可以完全激活整个恐惧记忆网络，并且导致唤起强烈的非自主记忆，也即闯入性症状。它们会以闪回的形式表现出来。

　　于是，艾琳娜在离开后的第七天返回了心理咨询室。

　　米博彦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时，目光暗淡下去。很显然这几天她的病情加重了。

　　“坐。”

　　米博彦比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艾琳娜能够这么快就回来，至少说明她对自己还是有基本的信任感：“在开始之前，还是有必要向你解释一下那天发生的事情。

　　Eric会突然闯进来，是因为他不清楚房间里的状况，而不是刻意想要冒犯你。而我，为了方便我们的会谈能够顺利进行，选择采纳你的意见开着门也是我个人的决定。这本来就是两个咨询师之间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些，过度把自己作为主要原因牵扯起来，或者苛责自己。

　　如果因为这件事给你这些天的生活带来了困扰，我在这里向你道歉。”

　　艾琳娜凝视着他真诚的目光，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惊讶，面前的这位咨询师竟然在完全没有询问的前提下，一语道破她心中的想法；她愕然，在她二十六年人生所见过的男人里，没有哪位像他一样给予她足够的尊重。

　　或者说，真正将她视作独立的女性，而不是可以随意拿来把玩的玩具和物品。

　　艾琳娜别开目光，“没事，我……其实也没生气太久。”

　　米博彦笑了笑，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一米开外，保持着基本的安全距离。他摊开手里的会谈记录本，却没有询问她有关创伤事件的相关问题：“能谈谈你平时的生活吗？”

　　艾琳娜道：“你指什么？”

　　“什么都可以。”米博彦道：“爱好、情感问题、工作……”

　　艾琳娜拢着耳边的秀发，叹了口气：“我辞职了。前几天去律所递了辞职信，最近在办交接处理一些杂事，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好累。”

　　米博彦边记录边问：“辞职理由呢？”

　　艾琳娜道：“对这个行业失望，也对自己的能力失望。我以为我能改变当下某些现状，可事实告诉我，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人是不可能被改变的，所以做任何事情都是徒劳。”

　　米博彦缓慢抬头：“人是不可能被改变的？你可以证明这个观点吗？”

　　艾琳娜想了想道：“我大学的时候发生了那件事，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的专业和老师很不满很失望。我以前学的是生物科学，后来转成了法律。

　　你能明白吗，那个时候法律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希望能在学有所成之后对自己甚至是有同样遭遇的人群有所帮助和慰藉。”

　　米博彦点头，“能够做到推己及人，你很善良。”

　　艾琳娜自嘲道：“我想得太好了。进入这行以后我才发现，事实根本不像我想得那样，刑辩律师更热衷的是无罪和罪轻辩护，替受害人辩护有什么用，伸张正义之后不会有人记得你。可如果你能替罪大恶极的人翻案，名誉、金钱就会一瞬间涌向你，将你推上最高的浪尖。

　　我不愿意这么做，转头去做民事辩护。主要是负责民事离婚诉讼。”

　　米博彦笑道：“你应该会选择为那些在家庭中受害的女性当事人辩护对吗？”

　　“对。”艾琳娜道：“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已经够强大了，他们根本不需要帮助。不管是从体力上、权力上、还是社会认可度上讲，都不应该再向社会索取任何帮助。”

　　米博彦道：“那为什么不一直做下去呢？你离开了这个行业，那些等待你帮助的人要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帮她们，可是我有时候会分不清当事人到底究竟想要干什么。”

　　艾琳娜顿道：“半年前我接了一桩离婚案，是一位女性来找我。她说丈夫常年夜不归宿，对她不闻不问。可能是在外面有了外遇，她不想忍气吞声下去，就想和他离婚。

　　第一次开庭的时候，男方当场反咬一口诬陷我的当事人在外面不检点。对方的律师是位年过五十的男性，他刻意用非常难听的话来羞辱我的当事人……”

　　米博彦疑惑：“他为什么这么做？”

　　艾琳娜冷笑：“因为他想激怒我的当事人来达到他中止审判的目的。我的当事人脾气不好，最受不了别人的侮辱，当时的情况很混乱，法官只好休庭。”

　　米博彦：“然后呢？”

　　艾琳娜叹了口气，“没有然后了。这个案子进行了将近五个月，最后两人顺利离婚。男方夺走了女方名下的财产，和他外面的情妇远走高飞。

　　而我的当事人，怒气冲冲跑到律所里来找我，当场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到现在都记得，她那天跟我说的话。”

　　米博彦的笔尖停住，他望着她苍白冷漠的表情，沉沉问：“说什么？”

　　艾琳娜自嘲笑道：“她说，她根本没想离婚，是我拆散了她的家。

　　那个男人提前就和她商量好要演一出假离婚的戏码，目的是为了转移女方名下的财产。我不知道他们夫妻在背后是怎么说的，又或是那个男人给了我当事人怎样的承诺，总之她同意了。这件事情当中牵扯到的所有人除了我以外，全部都在演戏。”

　　米博彦倒吸一口冷气：“也就是说，女方在知道财产要转移的前提下还故意作出争抢的姿态给外人看。”

　　“是，”艾琳娜点头：“他们家很有钱，男方是上市公司的董事，为了公司名誉离婚的恶名他不能背，只能说女方出轨。只要婚离成了，财产转移成功。我猜他可能和我的当事人保证，会再次复婚的吧。”

　　艾琳娜想起那件案子结束之后，自己噩梦一般的经历，眼眶顿时热了起来：“她老公离开几周后她才发现自己被骗，弄假成真。她找不到可以宣泄对象，就只能找到我。”

　　米博彦道：“她做了什么？”

　　“去律协投诉、在网络上曝光我的个人信息，只要是能泄愤的事情她都做了，就是为了把我挤出这一行。我找过很多人求助，可是他们只会怪我没有经验，没有看穿当事人的谎言。

　　在我等待帮助的那段时间里，除了批评的声音和躲避的目光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艾琳娜哽咽：“医生，换做是你的话，看过了这么多冷漠的人，经历了这么多冷漠的事，还会对他们抱什么希望么？”

　　“不会。”米博彦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理解你的感受。所以现在对他人是否抱有希望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怎么从不好的状态下解脱出来，过好自己的人生。”

　　米博彦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治疗计划递给她，“这是你的治疗方案，初步估计我们大致需要十次以上的会谈，每次60～90分钟不等。”

　　艾琳娜翻开那份计划：“PE疗法？”

　　米博彦笑，“听过？”

　　她茫然：“没有。我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吗？”

　　“不用，你看完签字就可以。”

　　米博彦给了她一支笔，等待她浏览的过程中，目光落在了她红色的皮包上。

　　皮包的拉链没有拉好，露出里面一个塑料包装袋的一角，袋子上绿色的三环标志他认得，那是附近一家连锁药房的商标。

　　米博彦问：“最近在吃药吗？”

　　艾琳娜答：“嗯，因为总是睡不好，就找医生帮忙开了安定片。”

　　米博彦道：“安定属于苯二氮卓类药物，有镇静催眠、抗焦虑、抗惊厥和抗癫痫的作用。我们接下来要进行的治疗任务需要患者本人保持正常的情绪激活和消退学习能力，而它的药效则会干扰PE对PTSD的治疗效果。我建议你去和你的处方医生商量，问他能不能停止服用这种药物。”

　　艾琳娜：“我突然停药会不会出问题？”

　　米博彦从桌上取了张白纸，低头写了两个药名：“抱歉，我不是精神科医生，涉及具体身体状态上的问题，你最好直接去和开药的医生沟通，看他怎么说。

　　不能服用安定，还可以替换更新、更安全的药物，只要不影响PE的治疗效果就可以。”

　　他将手里的纸递给她，“这两种药是我比较推荐的，你可以拿回去参考。”

　　“谢谢。”艾琳娜收好那张纸，又问：“后天你在吗，我后天过来可以吗？”

　　米博彦笑道：“至少等三天吧。安定的作用时间大概24-72小时不等，我得确保药效过了才行。”

---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单元真·大磨蹭～好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