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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赛博之境(八) ...

  •   秋溢一觉睡醒之时,整个房间里还响着静电般的声音。

      白噪音低沉稳定,许多人觉得吵,他却经常拿来助眠。难怪一进来就被催眠了。

      秋溢翻身起来,掀开浸着浓重焦油味的毯子,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机器的红光映亮了房间一角。他刚站起来,发现整个屋里只有他和一个不大认识的男孩,转过椅子来冲他打招呼,笑容自然羞涩:“嗨。”

      “嗨,你叫……?”秋溢问道。

      “爱丽丝。”社员C道。

      秋溢哦了一声。他刚想说爱丽丝你好,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个女孩名儿?“你是……性别认知障碍?”

      社员C笑的时候眼睛会天真地眯起来,雀斑像蛋糕上的芝麻,轻快地说:“不是,我是多重人格。”
      “我叫Alice,13岁,还没到青春期,所以也不叛逆。7岁的时候我就通过了门萨俱乐部的入会测验,我是‘我们’中间对神经网络了解最深的,所以我来工作。”

      秋溢点点头:“好的。其他人都去哪了?”

      社员C转回了椅子:“他们有事出去了。咖啡机在H7区,喝一杯提提神,我有事麻烦你。”

      秋溢低头看向地上,不同颜色的胶带划分出不同的区域。他走到角落,接了杯热美式。

      社员C从桌上一个带花边的镜子里瞅了瞅他,手动打开屋里的排气扇,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响起吱嘎吱嘎的闷响声,“我说……你不觉得这里的味道很呛人?烟味,大/麻味,还有酒味。你睡得倒挺熟的。”

      “无所谓。”秋溢真无所谓地说,“都是男的。”

      社员C咕哝道:“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的。”

      他看起来真像个13岁的小女孩在发牢骚。但这身体长得实在无法拯救,只能油头扎珠花、阔脸贴贴画,几天没剪积满污垢的指甲上,涂了彩虹色指甲油。
      绿色的大概缺货,“她”厚涂了层芥末。

      “但我没有洁癖。”秋溢几乎一口闷了咖啡,深呼吸着散掉厚重的苦味,等待咖啡/因循环进脑子。他转身走回桌边,后腰抵在桌沿,低头看着“她”。
      社员C用一种典型小女孩的眼神瞧着个漂亮年轻的、身上散发着清新气息的男性,估计在心里发愁:长得脱俗,结果也是块腌入味的腊肉?

      “听说你打游戏很厉害?我需要你帮忙接入意念网络。”社员C恢复工作状态,点点屏幕,“我已经接入互联网了。”

      秋溢看过去,看到了三块连在一起的曲面屏,后面紧挨着白墙般的水冷主机,嗡鸣运作,光纤如盘蛇般堆叠。他的视线落回屏幕上,不禁眯了眯眼,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界面。
      屏幕上的影像十分单调,只有黑白两色,好像一张蛛网,四面八方的线路汇聚到正中心一粒宝石般的节点里,像女王的王冠顶钻。

      秋溢注意到图像旁边的英文标注,大概猜出了意思:“这是星形的网络拓扑结构?”
      社员C道:“是的,这是全世界的意念网络总网。”
      “她”转动了一下那模型,“区别于物理连接的互联网,意念连接网络被ICANN单独、彻底地划了出来,采用星型结构连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为什么用星形的结构?我记得普通的互联网都不是这样的。”

      “方便管理。你看中间,所有信息都要流经中央节点,就可以进行集中化处理。意念连接还是很年轻的技术,全世界都要严格管理的。”

      秋溢看着星形的蛛网,反应有点迟钝。他心想,意念连接……不是点对点的吗?怎么还会有一张不为人知的总网?
      那和手机电脑服务器连接的互联网有什么区别?

      “这是一张总网,等于是数据库。”社员C露出笑容,“有数据库,我就可以设计出搜索引擎。”
      “她”略带期待地抬起头。
      秋溢和“她”面面相觑。

      秋溢大概没睡醒,茫然道:“搜索引擎……干什么用的?”

      社员C顿时被喷薄欲出的话噎了个半死,倒气不顺,急得大声道:“找人啊!用生物数据找人!接入意念网络的用户,身份标识都是独一无二的,神经系统结构、脑电波活动……这可比IP地址、手机型号深刻多了!找到谁就是谁,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弄错。”

      秋溢瞪着她,脑中冒泡泡一样冒出关键词来:浮点运算,搜索引擎,意念网络,神经信息……

      他开始梳理混乱的逻辑:“搜索引擎是搜人神经信息的、浮点运算是支持搜索引擎的、意念总网是意念连接的、意念连接是需要神经信息的……操!”

      相比之下,他的“流浪狗搜寻法”简直像是山顶洞人的主意!
      2078年了,科技还是第一生产力!

      社员C胡乱抓着头发扯过来一大张草稿纸,寻找好不容易算出来的公式,嘟囔道:“但是,接入意念总网会有点危险。你知道意念网其实都是简化版的人类神经感觉中枢吗?如果在网络里遇到他,你可能会直面他的意识。可能是一个直言不讳到粗俗野蛮的人——表层意识都这样,也可能是漂浮不定的潜意识。”
      “表层意识就像表层海水上的风暴,动荡,多变,但可见。潜意识是深海,无光,无声,充满了黑暗的本能和压抑的幻梦。”
      “所以……即使我们能捕捉到柯仰,我们也不敢跟他交流。我们需要一个能让他的潜意识也接纳的人。”

      社员C和秋溢独处了整个下午。

      爱丽丝最后调试了一下头盔,递给秋溢:“你需要先适应一下意念总网,喏,戴上试试。”

      秋溢戴上头盔。
      按下开关,它内层收紧,细腻的皮革压住头皮,里面的电极开始运转。
      它的造型有点像个头戴式耳机,卡在颞骨到天灵盖的一圈,全黑的VR屏幕缓缓放到眼前。

      “他们用这设备来看片。”爱丽丝粗哑的男声响起,有点遥远模糊,“讨厌,我不跟他们一起……”

      接入的一瞬间,秋溢看到了永夜。

      但黑暗中有光点闪烁,正脉冲一般放射光芒,每一点都越来越亮,波动般在他眼前成像。

      过了十秒,有些光点保持着微弱的亮度,有些光点的晕轮扩大了。有些却是一轮小太阳,霸道、耀眼,令周围的星星失色。
      所有光点组成了个球体,像城市的灯火覆盖在地球表面;但这个虚拟球体是有纵深的,无数节点互相连接,象征着互联网的拓扑本质。

      点与点之间构成局域网、城域网、广域网、国家总网,最后是网与网之间的覆盖和连接,以无数个维度和层面的结构交织出一张互联网,复杂精密无法描述,绚烂美丽难以想象。
      但是不同的点代表不同的单位,不同的网覆盖不同的区域,用眼花缭乱的颜色标识出来,让人越看越眼晕,意识像被吸进去,即将坠入这片无底的深渊。

      秋溢头晕得受不了,双手扶在头盔上试图拔下来,被猛地按住了胳膊:
      “先别摘!电极吸在你头上呢,你想秃吗??”

      秋溢只好顶着这满头宇宙,头重脚轻地坐下来,摸索到椅子扶手,上面搭着社员C那关节粗大的手。虽然他知道对方现在是“爱丽丝”,但他还是一把把这同性的手揪起来丢开了。

      两个小时后,他成功自主退出了意念总网。

      秋溢缓了会,就跟“她”讨论起了细节问题。爱丽丝有些惊异,按照他的年纪,应该只接触过全息游戏一年才对,难道还真是天赋异禀吗?

      秋溢揉着酸胀的眉弓,“不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就玩过。”

      他没说的是,他十三岁时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抑郁症、自闭症、双向情感障碍。他初中三年休学两年,在疗养院住了九个月,最大的收获,就是养成了没日没夜打游戏、画画、听歌的好习惯。
      他可以很长时间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更别提笑容。自我封闭的时候,好像就能隔绝开创伤。
      他的愤怒、痛苦,所憎恨的世界的恶,在现实里似乎是无处安放的。

      好在他挣扎着爬出了自己的笼子,在风中站直了身体,正在向前跋涉。

      ……

      ……

      ……

      此时,威廉正在一家健身房里。他戴着耳机蹬着运动自行车,面前一个快速滚动的屏幕,装作健身,实则在读文件。
      他知道,隐藏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鱼目混珠。在这个地方监听是不可能的。

      耳机里响着嘉伯莉娅的声音:
      “你知道萨尔佐家的继承人案吧?”

      威廉拼命蹬腿,气喘吁吁地说:“不太清楚,我还在看文件。”

      嘉伯莉娅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奥廖尔·萨尔佐本人有被篡位的危险。按照遗产继承法,他绝非他爹的第一继承人,身边几个兄弟叔侄都虎视眈眈着呢,只是没抓到他的把柄而已。其中有一个叫卢松·蒙当的人比较凶悍,把他起诉了。”

      威廉:“起诉用的什么罪名……我敲,文件上写的什么啊,‘精神控制’是什么?”他大着舌头把脏话都说错了。

      嘉伯莉娅道:“对,精神控制。卢松·蒙当是奥廖尔的外姓叔叔之一,他怀疑奥廖尔‘精神控制’他兄弟,可怜的老加勒最后一次出庭时,已经完全疯了。”
      “你觉得这个罪名很魔幻吗?这是豪族的日常。人人都超越人性,又缺少人性。这官司打了两年了,因为证据不足一直拖着。现在卢松·蒙当缺几样关键证据,他能为了得到这几样证据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你懂吧?”

      她那边也非常嘈杂,不知道在什么公共场合。

      威廉停下来喝水,猛擦汗,他一个任性的汽水男孩,居然也有运动水壶灌蛋白粉的一天。他喘着气,两指揪着衣领扇风,一指按住滚动文字的屏幕,直接把这疯狂的玩意儿关了。
      他看这资料,已经把嘉伯莉娅的意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威廉从地上抓起哑铃,咬着牙举起来:“我们可以搜集他想要的证据,我们当牛做马……但这个卢松·蒙当,他有什么本事没?”

      嘉伯莉娅安静半晌,风声倒灌听筒,响得刺耳,中间夹杂着她的话:“有啊……他有钱,养着支投资团队,能滚雪球地盈利;他有人脉,社交圈知名骚浪贱,无往不利的花花公子。他倒是没权,几年前被奥廖尔踢出集团,在欧洲十二个家族里都说不上话。但他手段了得,成功把自己‘嫁’进了一家西班牙豪门,成了准贵夫。”

      忽然风声一变,如鬼哭乍停,嘉伯莉娅“呼”了一声,像汽车扎胎泄走了沉闷的粗喘声。整个世界都变得轻盈。

      “你到底在干嘛?”威廉忍不住问道。

      那边有欢呼和喊叫声,像在遥远的山巅上。“哈利法塔,1000米登顶!”嘉伯莉娅也跟着喊出一声长长的、肆无忌惮的啸,久久回荡在天地间,“我刚刚在攀岩!”

      威廉眼前一黑,胳膊上的二两老鼠肌开始颤抖。

      嘉伯莉娅换了口气,走到一边按着蓝牙耳机,道:“你不用操心,我会联系上他。他那人也有点混混气质,好合作。”

      威廉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人你怎么联系?”

      嘉伯莉娅道:“他就是我姐夫。”

      ……

      上流社会和街区只有一通电话之隔。
      但街区穷人的生活是摆在明面上的,经过廉价旅馆、小商店、破旧的火车站就能清晰看见,而上流社会把自己藏在不可觊觎之处。

      嘉伯莉娅出现在一艘游艇上。
      公海之上,她的全息影像缓缓成形。

      不远处,云纱盖着火霞,海边的白鸥飞掠过昏黄的天际。游艇湿淋淋的像刚从海中升起,模特们的剪影林立,是一片镀金的丛林。上流社会缓缓漂流在海上,嘉伯莉娅站在甲板上。

      在她的房间里,卢松·蒙当的影像斜倚栏杆,正看着自己。

      男人有一张胜券在握的脸,眉眼细长且距近,鼻梁细窄又凶高,脸型瘦长,有点像狐狸。络腮胡子蔓延过下巴,鬓角剃青,显得毛茸茸的。

      几个小时前,嘉伯莉娅在电话里描述过他:
      “……他养着一家私人安保公司,大股东;走私军/火,发战争财。就是雇佣兵公司,可以提供军事行动。”
      “他很罕见地兼有上流社会手术刀般的冷酷和下层混混绞肉机式的野蛮,唯利是图,还好精力有限。也许是个可以合作的伙伴。”

      嘉伯莉娅的美像神,像古罗马的贵族,自信而冲淡。
      她不需要姿态袅娜,不需要妆容完美,只穿着睡衣,还是《超级英雄》的周边,粗枝大叶倒浑然天成。

      “十一年前,萨尔佐集团有巨额财务亏空,这你知道吗?”嘉伯莉娅开口道。

      “知道,被他们董事会捂住了。”卢松漫不经心地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外界虽然没多少风声,但银行家跑得比谁都快。萨尔佐蒸发了三个大项目。”

      他的白色细麻布衬衫开着襟,敞着怀,在海风鼓涨里露出毛发丛生的胸腹,肤色古铜。
      他大概觉得自己风流慑人,从容、又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一条胳膊搭在女伴身后,慢慢摸着她凹陷的细腰,还眯着眼睛,打量嘉伯莉娅。

      嘉伯莉娅耸耸肩道:“但十年过去了,奥廖尔还在董事长的位子上,是吗?”

      卢松柔声说:“Yes。你太天真了,损失一笔巨款又怎么样?财务连年亏空又怎么样?靠垄断地位不断恶意收购又能怎么样?这些都不是关键。”
      他搁下酒杯,推开女伴,说道:“关键是他利用非法技术‘精神控制’老加勒-弗朗西斯,他父亲,我的兄弟。他把倒霉的老加勒囚禁在意念连接舱里,对他施刑,把他折磨成了个疯子,才利用《继承法》得到了百亿家财。看看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我起诉他,揭露他,我想要哪怕看一眼,为我的兄弟伸张正义……”

      卢松说得义愤填膺,嘉伯莉娅却低头思考起来。

      卢松起诉奥廖尔,向巴黎地区法院提交的证据是一份录音,是他派人往奥廖尔位于巴黎的宅府里装下了窃听器,窃听了他整整一年。
      由于取证过程属于侵犯隐私,录音证据被法庭保护起来了;但这桩豪门丑闻的官司打了两年多,媒体早一窝蜂扒完了。

      嘉伯莉娅听过那份录音,她知道关键到底在哪。

      “是你想要煽动丑闻,但没扇起来吧?”她笑起来,“你不懂舆论。”

      卢松喝了口酒,眯着眼看夕阳,“我不懂穷人的观念。”

      这话太傲慢愚蠢了,嘉伯莉娅暗觉可笑,回身坐在沙发上。
      一个倒插门的乞丐,也好意思嘲笑穷人?

      卢松开始夸夸其谈,而她舒服地瘫在沙发上,还搬起一只脚盘在腿边,百无聊赖地地听他夸夸其谈,嘴角似笑非笑。

      “嗨,说点实在的。”嘉伯莉娅道,“你这官司除了控告‘精神控制’,还有其他内幕吧?”
      “巴黎地区法院至今不肯断案也不肯结案,难道不是因为——你那录音里有萨尔佐逃税,又牵扯财政部长的证据么?奥廖尔提到自己有一个岛,那个岛似乎是他利用皮包公司洗钱的天堂。又有小道消息说,财长利用政策漏洞帮萨尔佐逃了巨额的税款。”

      她从旁边拿过一袋乐事黄瓜味薯片,拆开来吃了。阳光落在她光滑的肌理上,雀斑淡淡地盖在鼻梁上,这种素雅感,在卢松·蒙当一船的香槟美人里相当挑衅。

      卢松盯着她,她确实提到了他的心病。

      扳倒奥廖尔可不能靠正义的控告。
      有句古话说,美德是要求仆人的,恶德才是贵族的。他要靠实打实的利益,揪出复杂的纠葛,一枪/击中别人敏感的痛点。

      卢松从窃听的录音里听到过一部分重要的谈话,是奥廖尔跟法国财长闲聊,聊到自己买的一座小岛,戏谑地称作“天堂岛”。这个词在投资圈的行话里意味着“逃税天堂”。财政部长那字里行间,似乎有点矜功自夸的意思,他肯定也给这个“避税岛”开绿灯了。

      卢松将录音提交法庭后,审判员们被录音里财政部长的嘴脸震惊到了,他可没少厚颜无耻地索要财物,奥廖尔·萨尔佐也狡猾以对。因此,这个简单的继承权之争牵扯到了国家高层的腐败问题,就被法院留中不发,等待补充逃税、漏税、官商勾结的证据。

      卢松·蒙当还没找到证据,也没找到“逃税天堂岛”在哪。

      嘉伯莉娅拿出一张卫星地图,卢松先是没有反应,直到她又报出一段地址和一串银行名字,他才忽然凝神了。

      嘉伯莉娅吃完了薯片,油腻腻的手指随手抹在布沙发上,又起开一罐可乐。嘉伯莉娅对上卢松怔怔的表情,笑道:“信息来源保证可靠。是我的几个朋友,他们正因为和《环球时报》惹上些官司,暗网黑客。虽然他们是你嘴里的穷人,但也许能帮上你那些大律师、投资人都帮不上的忙。他们想要合作。”

      “现在,我们谈谈条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赛博之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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