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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2078年(二十九) ...

  •   柯仰没想到秋正珠这么显年轻。

      她穿得并不张扬,不像星舰市场部紧绷兮兮的做派,她不是佛尼卡·莱尔那种上了发条似的商务人士。

      她穿一身宽大的白西装,浅灰衬衫敞开前襟,露出曼妙的黑色高领毛衣,棕发齐耳,面貌成熟又犀利。

      秋正珠原先是体制内的人,后来辞职自立门户,创办传媒公司,操刀过十几档知名综艺。合作过的艺人、艺术家无数,圈里各家粉丝都知道她,也基本都骂过她:
      “魔鬼。”
      “她带的节目组基本都是魔鬼。”
      “不择手段,心理素质真强悍。”

      有一位明星遭遇反派剪辑全网黑之后,那家粉丝集资送了她一车开光八卦镜,各种驱鬼挂件,讽她是“鬼才导演/编剧/策划/统筹”。

      秋溢粉丝也不喜欢她,说她把自己亲儿子养成了孤儿,争当“妈妈粉”。

      但秋正珠那嚣张的美貌,一看才是真和秋溢有血缘关系。

      脸颊瘦削,面庞骨感,挑眉浓却细,鼻子干净又挺,一双大眼睛像水滴样的钢珠,眼廓锋利。她仿佛冷漠的缪斯,又有现代人阴郁的贵气,肤色极白,带着岁月的瑕疵,却还是将明眸、高颧、红唇衬得无比有雕塑感。

      亚洲人骨相的极致,也就是这样了。

      柯仰一眼能看出来她整过形,调整过面部骨骼,因为她表情冷漠得不像活人。

      但他又观察到了她的微表情,发现他妈的不是。
      她就是在用这死人脸看着秋溢!

      秋正珠看着手握门把手、眼睛睁大的秋溢,又将圆珠笔拾起来,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捏动。

      这时,拉里·斯坦福起身,收拾了文件道:“我们的会开完了,还有工要赶,先走一步。”

      技术部众人集体离座,陆续离开会议室。拉里经过门边的柯仰,伸手一揽他肩膀,把他顺走了。
      “这你就别管了,”拉里用英语道,“有保密协议。”

      秋溢杵在门边,好像是呆愣,但又侧身让开了拉里和柯仰出门的路。
      擦肩而过时,柯仰看到他低着头,风拂动了头发,面孔浸在看不清楚的阴影里。

      拉里心有余悸:“这女的来头好可怕,跟佛尼卡似的,我可扛不住。溜了溜了哥们。”
      他调来中国两年,骚话词汇量激增。

      柯仰还探头往回看,只看到会议室的门被带上了。

      “……别抱我腰!”柯仰还没转过身,就被拉里反手拦腰截住,硬拖着走,“松手!”

      拉里窒息道:“你以为我想啊?你别往那冲啊!关你屁事你这么积极?秋溢赚了钱给你分红吗?”
      柯仰反问道:“那你拦着我干什么?你这么积极?市场部赚了钱给你分红吗?”

      “上帝,你真是头野猪。”拉里使劲把他弄走,回到技术部的休息间,他才松了手严肃道,“我怕你跟人家妈妈打起来!”

      “她要干嘛?”柯仰气急败坏地问。

      拉里对这些事很无所谓,说出来的话多少冷漠无情:“她要市场部别管那份保护秋溢名誉权的协议,要强迫秋溢销毁证据、缴枪不杀,还要以专业经验给新的宣传计划出谋划策呢。”

      柯仰二话不说转身,扑向门外,立刻被拉里眼疾手快地拖了回来。

      拉里叫道:“你看,我把你带走是有道理的!你要是在会议室撒泼,秋溢和他妈妈可是朝夕相处的亲人!”

      柯仰咬牙切齿道:“这年头真什么事也有。”

      他好歹还有理智,掏出手机来看看秋溢有没有向他求援,好极了,没有。

      他胸中憋闷,吁了口气直翻白眼。这护人心切的姿态,估计跟亲妈粉没区别。

      拉里好不容易压下柯仰的火气,拉里问了他事情的来龙去脉,惊得瞪眼吐舌:“What the fuck!无人机袭击可还行。……然后呢?你俩就同居了?”
      “这是重点么?”柯仰问。
      “这不是么?”拉里道,“七块钱is real。”

      说完,他看到柯仰开裂的表情,心想我可算找到恶心你的点了。

      “过来这边,”拉里把他拽去旁边的涂鸦大黑板,指中一副作品,字正腔圆地念道,“七意优秋,柯意乌裤。秋裤,Couple!”

      柯仰:“……”

      拉里:“你看兄弟我对你好吗?我特地让他们把你放在后面。”

      柯仰定了定神,装作根本不怕,在“秋裤”上面写了个更大的“哭穷”,道:“罔顾现实,你又不穿秋裤,你那两条毛腿天然保暖。不如这个词更现实主义。”

      但他扭曲的字体暴露了一切。

      拉里哈哈笑道:“那也不错!攻也是受受也是攻,阴就是阳阳就是阴,你们中国文化,讲究的就是一个混沌之理。都可以!”

      他又笑嘻嘻地从兜里掏出一U盘,挥舞着道:“我这里还有些同人视频呢,评级R18,不管是阴阳还是阳阴都有……”

      柯仰突然将他手一打,力道正冲旁边大开的窗户,拉里赶紧扑到窗边,往下看时已经没影儿了。

      “你个赤佬!”他怒飙上海话,“我的素材库都在里面!”

      “那你就等会吧。”柯仰冷冷道。

      拉里一回身发现U盘就捏在他手里,被他插/进手机,浏览文件,删除,拔出来,抛还给自己。主创头子心生敬佩:“嘿,可你真不看看吗?剪得挺好的。”

      柯仰心烦意乱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怎么堵住这傻逼的嘴。他背过身去,干脆端起衣冠禽兽的气质:“隔靴搔痒,我不需要。”

      他盯着地面,想的却是:“没有尊重的喜欢,那叫猥/亵。”

      拉里冲他竖起拇指,柯仰冲他倒了个拇指。

      闹归闹,柯仰是打消了冲去会议室的想法。
      他俩斜靠在休息室一角,拉里掏兜找烟,回归正题道:“你最近不要去触市场部的霉头,他们不会理你的。”

      “怎么回事儿?”柯仰也找,背过身开窗,在外头点着了,把烟远远地吐出去。

      “佛尼卡的收购计划要黄了,她嗯……受到了高层的弹劾。”拉里直接咬下雪茄头,拿柯仰的防风打火机烤干,“他们不会对秋溢撒手的——市场部的摇钱树。”

      柯仰看到对面楼的幻彩光屏,又播起奢侈品香水的黑白广告。左下角写着赞助的法国大财团的姓氏,字体单独镀金。

      “对了,你知道萨尔佐吗?”拉里闲话似的开口。

      “知道啊。”他点了点头,烟溢出鼻腔,弥散在阴沉的天色里。

      收购事件,他有所耳闻,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事的起因是因为星舰近些年财报不好,负债严重,这你知道。”拉里道,“但之前发生了一件事。”

      龙骁工作室在网上发布外挂的证据,微博上发了,公众号发了,外网推特发了,Instagram也发了,狠了心要锤死秋溢。
      舆论影响确实很大,但星舰态度很差,因为他们股价跌了。

      “然后,我们被竞争对手敌意收购了23%的股份。”拉里道。

      “这么多?”柯仰扬了扬眉。

      23%是个非常大的数字了,在中国、法国和德国的法系里,敌意收购严格受限,因为这会带来资本市场的混乱。但美国的法律对此管制轻松。
      大洋彼岸是个资本翻天的混世,顶多谴责一下,假惺惺地强调下反敌意收购的合法性。

      “沃曼,一群毫无创造力的抄袭废物。”拉里日常辱骂。

      沃曼公司是一个大型科技集团的分舵,财大气粗有人护航。

      拉里道:“他们跟几家投行签了对赌协议,一夜之间就杠杆收购了我们几百亿美元的股票。他们现在是我们第一股东了,很可怕吧?”

      成了他们第一股东,就有权干涉他们内部运营,使使绊子,架空董事会,裁掉一大批员工。这公司就废了。

      “这太不要脸了吧。“柯仰抽着烟,“所以佛尼卡想拉外资来救火吗?把股份赎回来?”

      “是啊,但外资更不靠谱。”拉里抓了抓鸡窝头,抓出了一只乐高小鸟,气得丢出去。

      运营部那个英国佬,总是把泼猴似的闺女带到公司来办公。
      “死老外。”拉里喃喃骂了一句。

      接着,他跟柯仰讲了萨尔佐集团的恐怖八卦:这家吞并了迪士尼的娱乐巨头,在游戏业是令人闻风丧胆。
      凡是抓到一个游戏公司,不管正规收购还是恶意收购,都逃脱不了萨尔佐集团的残暴“肢解”:裁员,合并,改组,疯狂压榨,再卖出……

      四十年前有一家名叫“长乐山”的游戏公司,是全息虚拟网游的开创者之一,风头正盛的时候被萨尔佐收购了。本以为抱上了金主大腿,结果遇上的是家暴。

      十几年前有另一家名叫“EA”的游戏公司,是制作游戏舱雏形的先驱,股份被萨尔佐蚕食了三年。业内一片谴责,EA公司拼死抵抗,只被收走了旗下一个手游公司。

      该公司的董事会集体辞职,但萨尔做依然裁掉了大批员工,并到自己的游戏开发部门里,骡子拴上磨盘,往猝死的节奏加班。
      那手游公司出了一大堆只求效益不求质量的垃圾作品后,短短一年就名裂惨死。

      萨尔佐财团好像个只会吞噬的怪物,靠着养分生长。每吞一个猎物,它都和血嚼烂了,将残渣吐在阴沟里。

      威廉·罗兹招惹上的《环球时报》,正是隶属于这家通讯传媒巨头的。他和他的黑客社团分析了萨尔佐近二十年的发展历程,基本就是在靠扩张而运营。
      扩张带来信用,信用骗取融资。资本运转血腥的车轮,碾碎了一切为人称道的价值。

      拉里道:“几十年的疯狂扩张,萨尔佐本身有很大的财务和法务问题。二十年前,掌舵的是弗朗西斯·萨尔佐,他一直是这个拿破仑的风格。……拿破仑,呵呵。”
      “但这老头现在被儿子夺权了,新的董事长叫奥廖尔·萨尔佐。他现在向星舰递橄榄枝,保证不会像他爹那样对游戏公司使组合拳,买了榨完就扔那一套。”
      “但我他妈才不信。”

      拉里是个技术人员,但他清楚市场的那一套逻辑和残酷现实。
      萨尔佐债台高筑,别无选择,还是要靠吞噬继续发展。许诺再怎么美好,也不可能被现实改变的。

      他手机不停响铃,有人催他立刻去办公室,有人要找他。

      柯仰跟他走出门,行经市场部寒凉又简洁的办公区。

      他听拉里冷冷道:“资本是血腥的,像萨尔佐那样能跟政府合作的资本是残忍的。如果星舰的财务问题真的没法解决,那该就让我们被市场淘汰,我们理应死,或者改变。”

      拉里道:“靠萨尔佐这种自己朝不保夕、毫无底线的资本的帮助,本质上起不了任何作用。”
      “佛尼卡能干几年?十年?她想要自己任期之内财报好看,分红跳槽留棺材本。不想顾我们以后是不是前途灰暗,还能发展几年。”

      柯仰听着他说,思绪飘飘荡荡,流出了耳朵。
      那一耳朵资本倾轧、百年财阀、高层斗争、情怀和未来,不及会议室里不知情况的秋溢。

      他别挨骂吧……柯仰漫不经心地想,又忽然回神。

      应该是他别把秋正珠气死才对。

      他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句,却产生了一种柔软的情感,像泡芙破开,奶油固执地黏在心头。

      他还是很想回去找秋溢。

      柯仰走着神,乱七八糟地想,不知不觉跟着拉里越过中庭、来到了技术部。
      这里的室内设计漂亮得多,到处是孟菲斯风格的色彩,波点奇幻、线条稚拙。
      不远处有一条人影。

      威廉·罗兹正站在大厅里,无聊地四处打量,忽然看到了走来的柯仰和拉里。

      威廉穿着正装,居然异常的帅。西装马甲领结的全套正装,带花纹的牛津鞋,发亮的棕发像木头纹理,在额前中分。

      柯仰也诧异地看着他。

      威廉个头不高,一米七几,体型纤瘦,但就算穿了正装,那股地下区的气质还是藏不住。
      是个典型的傲慢嚣张的年轻人,拼着劲儿目空一切。
      这数学天才冲他笑了:“Yo。”

      柯仰看看他,再看看拉里,慢慢道:“这是‘流浪者联盟’的大型面基现场么?”

      威廉却表情一愣,看向拉里,笑容慢慢拉大:“Yo~!”

      拉里一拳砸到柯仰背上:“你暴露我?!”

      三名神秘黑客站在一处,目光交叉,彼此扫视,像三个病毒程序互相扫描报错。

      柯仰顾不上想秋溢了,好奇地看着威廉,这是他和这矮子第一次现实见面,“你来上海干什么?”

      威廉解释道:“我也没想到,我在网上做个生意,惹了星舰的金主爹,而我还是这的选手……”

      原来威廉造访星舰,就是为了《环球时报》的事情。他用间谍芯片偷了人服务器里的东西,上暗网撒播狂卖,恶劣影响甚大。
      萨尔佐的律师团打算跟他会面,他就应邀来了,还打算把芯片顺势卖给人家。
      坑了人还敲竹杠,算盘打得响亮,进监狱都活该。

      那律师团跟着萨尔佐家族的现任老大,奥廖尔·萨尔佐,此行来到上海,是为了一桩更大的生意——见星舰的市场主管,收拾威廉只是顺便。

      拉里大骂:“还不是!去你妈的爹!”

      威廉道:“我妈的爹已经过世了,你得去公墓看看。他可是消防员,不要以为在中国你就可以随便骂了。”

      拉里还是骂不绝口,脏话井喷,拒不承认萨尔佐即将当他们的爹;顺便又喷了柯仰,为什么要随意暴露他的身份?!柯仰一时口快,只能百口莫辩地被喷。威廉心情舒畅了不少,现在《超级英雄》的主创头子有把柄捏在他手里,他不用很担心被直接踢出游戏了。

      拉里一脑门官司,柯仰不露痕迹地远离了他,继续跟威廉搭话:“星舰总部在美国,除了拉里,高层都不常驻这里的。萨尔佐不该去美国么?”

      威廉笑道:“我不知道,反正他们给我订的机票。”
      他转个身,对整个上海做拥抱状,狂得要命:“I came to play!Ha ha!”

      拉里道:“他们给你买回程票了吗?”

      威廉道:“好像没有。”

      拉里狂笑:“那你死定了!奥廖尔·萨尔佐本人亲临我司,为了向佛尼卡表诚意。他带了十多个人的保镖团,你有来无回了!”

      威廉道:“奥廖尔·萨尔佐是个瘸子,他又跑不过我。”

      拉里道:“傻逼,但他开凯迪拉克啊?”

      柯仰听着,侧头看了玻璃墙外一眼。
      正是无巧不成书,前面两人吵吵闹闹的时候,前天那辆漆黑的凯迪拉克长龙又大驾光临了。

      加长版轿车驶进大门,拖着身后如影随形的黑色悍马,留下六列流畅的车辙。
      这次它停在了大门口,车门融化般收进车壳,先涌出四五个毛呢外套的律师,各自夹着公文包,神情严峻冷漠,像出席葬礼。
      接着,缓缓探出了一根细长的手杖。

      那是西班牙王室用作传世名琴、法国王室用作象棋制作的塞阿拉檀木,却是浓紫色的,混着迟暮的红和暧昧白纹,魔杖似的握在一只孱弱的手里。

      人群华贵的衣摆侵入俗世,冷酷的色彩穿过城市,好像象征着一个云端之上的阶级。

      权贵之下,皆是蝼蚁。

      柯仰抬起头,忽然喊住了拉里,接着说了一串不同于美式英语的音节。没有模糊圆润的重音,没有细密散漫的连读,是清晰的、浑浊的,颇有点铿锵有力的感觉。

      威廉和拉里同时停下脚步,因为那是黑客联盟里的通用语言。

      在暗网隐秘的角落里,来自世界各地的神秘黑客只使用德语或匈牙利语交流,因为“计算机之父”冯·诺伊曼祖籍匈牙利,小语种也安全一些;德语是他们眼里严谨的语言,而且新词汇也更多。懂德语的人总比懂匈牙利语的多一点。

      在联盟聚会之外的地方使用,它就只代表了一个意思。
      求助。

      柯仰在问,能不能给他这栋楼的监控地图。

      “跟我来办公室。”拉里立即回应,威廉一脸疑虑和惊奇,跟着他们快速离开了这条走廊。

      -

      时间拨回十几分钟之前,会议室里,秋溢关上了门。

      他不知道柯仰在干什么,跟人聊了什么,遇见了什么。

      他也没法向他求援,柯仰被个返祖的壮汉不由分说地拉走了,眼神有一瞬掠过自己,惊讶又疑惑。

      但还是走了。

      没揽这烂摊子,他是对的。
      秋溢跟他是同一空间里的多线程,彼此奔向不同的事件,出发自不同的原因。柯仰不可能总停下来,帮他所有的事。

      秋溢松开汗津津的门把手,掌心很快变凉,有点麻冷。

      他迎着自己这母亲的打量。

      记忆中,这审视的眼神是熟悉的。因为冰冷,所以让人格外害怕那背后的判断,害怕那真是客观的。

      他感觉屋子里是黑的,自己在往内心深处陷落,跟秋正珠对视的时候,秋溢什么也看不到。
      脑海被抽空,而心里虚弱地轰鸣着。

      “你过来坐下。”秋正珠转回头,盯着对面。

      秋溢没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2078年(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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