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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2078年(十八) ...

  •   柯仰只是脑中空白了片刻,秋溢就一阵风似的掠去了,他的手还停在半空,好像这人是从他手心里溜走的。
      等他反应过来追出去,看到走廊尽头骤然折去一片黑色的衣角,人已经不见了。

      秋溢大步流星地走出电视台,十二月的寒风迎头赶来。

      后来,柯仰记得自己是怎么拦住了这个人。那人穿着黑外套,皮肤冷白,低着头,下巴埋进衣领,好像怕冷,又像是暖不热的冰冷的剪影。
      他走得很快,急于融入街头那穿梭不息、低头疾趋的人流,不论怎样都好,只要能避开视线和交集。

      柯仰突然一甩,围巾从他手里甩了一道弯,一把绕住了秋溢。
      毛茸茸的厚围巾上还沾着余温,略显幽微的苦橙调香味扑面而来。秋溢眼前落下了帷幕般一黑,就被拽停了脚步。

      柯仰迅速赶到他面前,用围巾把秋溢冻白了脸裹住,打个大结,看着年轻人恼火地扒拉出自己的脸来。手里拎着这缰绳,他严肃道:“出了什么事?”

      秋溢急促地喘着气,白雾从他口鼻间冒出,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明白:“我要退出。我不玩了!”

      柯仰道:“不可能。合同压身,别想了。”

      秋溢道:“那谁也拦不住我消极怠工。”

      柯仰看着他气息不稳地喘气,愤怒却让他的眼神压抑了下来。他一时没吭声,等着秋溢慢慢平复了激烈起伏的胸膛,整个人冷静下去了,柯仰才道:“是跟鬼司有关吗?”

      秋溢额头上青筋突突乱跳,胸中气血冰冷,撞得他耳边只听见“咚、咚”的声音,像困兽以头戗击牢笼。

      柯仰试探着向他走了一步,“我能帮上忙吗?”

      “不用了吧。”秋溢又避开了他的视线,一圈圈扯下温暖的厚围巾,漠然道,“这围巾都不是你的。”

      柯仰没想到他还发现了。他冲出来时想抓外衣,结果抓成了一条不知道谁的围巾,干脆物尽其用,充当了套马的汉子。

      “什么叫不用了吧?你这语气里都带着犹豫你知道吗?”柯仰不肯罢休,拽着他胳膊往电视台里走,“咱俩是什么关系……”
      “私下协议的关系?”秋溢冷冷道。

      柯仰停下了脚步,手里拽着的人忽然变成了尊强硬的雕像,焊在地上,一丝不动。

      他倒没有什么后脑发麻、脊背生凉、如握针刺这种丰富的联觉。到了他这个年纪,见什么阴暗面都不必奇怪。
      直播间里女主持人说“后台刷票”“营销炒作”“逐利变现”“填补亏空”,他一听便心如明镜,世上道理不必亲自检验过,隔岸观火都能看个八成。

      他甚至不费心思考自己哪里露了馅,略一忖度,便点了点头,承认了:“是有个协议。”

      柯仰知道怎么对付这种半大小子,愣头青,活在象牙塔里的学院派。

      他会玩文字游戏,用一把利害的刀猛剖开事实,刀尖单单挑出自己的利害部分,面不改色地伸到对方眼前,表示:你看,这世道这么复杂,你还给我添麻烦。

      “协议内容是,咱俩必须捆绑。”柯仰松开他,摊了摊手,“第一轮副本之后星舰就找上我,拿了份材料,分析你,说你不适合独火,必须要捆绑一个人这人设才有看点。而我呢,我不想做那个感觉产品,在他们眼里我就缺少商业价值。”

      “怎么捆绑、怎么营业、什么时候营,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猛说、你的雷点在哪、大众的雷点在哪……”柯仰道,“我调查过。我写过一份详细资料,星舰觉得不错,可以照办。”

      秋溢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但每一次都有种第一天认识他的感觉。他忽然有点发冷,寒意从心里渗出来,就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那你在第三轮副本里都是装出来的?”

      柯仰表现得比他更激烈,跟人怒怼,扔神灯,默契地打配合,他当时是真信了的。

      但柯仰摇了摇头,眼望着他,否定得轻却冷静:“不是。”

      “既然不是,那我走不走对你没影响……不用营业不是更好吗?”秋溢试图绕开他,急于遁走。不知为何,他今天格外不愿意跟柯仰站在一起,话也极少说,连目光相碰,都像被闪痛了眼睛,迅速便逃开了。

      到底是什么事?柯仰疑心越重,伸手紧紧拦着他,态度放得很软,“我只是想让你再考虑一下,不要意气用事,凡事三思而后行。我是想帮你,我力所能及的。”

      秋溢只想赶紧逃走,他在柯仰面前觉得头皮发麻,对方越是努力展示善意,他就越是紧张难受。
      自我厌恶感一层层泛上来,像漂着腐烂霉菌的井水,在空洞和黑暗里发出爆破声,冷得令人难以忍受。

      “……让开。”他张开嘴,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直播间里的采访还历历在目,那些声音,化成字句在他头顶不住盘旋。

      登出游戏舱后,秋溢逃回家躲了一天,不停地画画,画到头晕目眩、手腕抬不起来。他竭力抗争着心里逐渐洇开的黑暗,像打翻的墨水,把他拖向深渊。
      他只能在画布上留下抓挠的痕迹,声嘶力竭。
      意识的深渊里没有色彩和音乐,一切都是反片的,天是灰的,墙是黑的,镜子里的人脸像鬼魂一样融化掉。他会被拖进死寂里,喉管打结,如遭凌迟。

      可他还得挣扎着出来面对世界,前进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能逃避掉已发生的事。结果又在直播间里受到重击,秋溢能感觉到,自己的状态又在急遽下落了。

      悲哀就在这里:他没法憎恶柯仰,也没法憎恶必须要问尖锐和暧昧问题的女主持人,他只能憎恨自己的选择。

      秋溢想说我状态不好,昨天没有睡着,我不用你帮忙,我还害怕我会影响到你也受到网络暴力。但一开口,语意漂移拐弯:“滚!——你是非要缠着我吗?”

      柯仰反而笑了:“这么凶?”

      秋溢怒吼道:“你也想被网络暴力?!”

      柯仰耸耸肩,还装模作样地抖了一下,“好怕哦。”

      秋溢给他气到哑火,哑然地被他拽在手里,两方角力僵持。他看到柯仰来回扫视着自己,表情若有所思,目光高深莫测。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扫描录入,建模分析,拆解成组块,一一对应着解决方案。

      秋溢一面背后发毛,警惕心全开;一面深刻怀疑他是星舰内部员工。星舰不要他,他都要抗议了,甘为营业做贡献,死也死在第一线。
      他突然迫近了柯仰,双手捧住他脸狠狠撞了一下他的嘴唇,声音消失在咬牙切齿的闷响里:“营业!”

      如你所愿!

      柯仰被他撞得趔趄了一下,竟觉得门牙一松。秋溢撒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他在原地抹了一下嘴唇,愕然道:“我/操?”

      “我不是说了我不……”柯仰又使劲抹了下嘴,如果说第一下只是条件反射,那么第二下……也是条件反射。

      秋溢的嘴巴紧紧闭着,纯粹是以门牙磕门牙,自杀式袭击。剧痛撞没了绮思遐想,柯仰不再去追他了,揉着下巴,笑也不是、气也不是,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身量凌厉。
      “凶得不合格。”他想道。

      柯仰滤镜十米厚。他对冷静理性侵略性强的人是平起平坐的尊敬;但对率真负气的奶凶,明明乖得要命、摸小狗都要问一声的小孩,就没什么抵抗力。

      他会很想逗他,很想帮帮他,付出点什么,总之不是一种有利的社交模式。

      就像他从大街上捡回那条小花狗,蹲下身,在它面前放下热腾腾的牛尾汤,刚从商店里打包带出来的。小花狗非要吠退了他,才警惕满满地蹒跚上前。
      柯仰温柔地等在一边,等它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向它慢慢伸手。小花狗凝着野气刺人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手,直到落上了它的脑袋——捋了一把。

      它瘦小、可怜,眼神阴郁,但不是好驯服的动物,随时能跟抢食的野狗撕咬拼杀。它跑得比谁都快,面对危险比谁都勇敢,蔑视那些家养的胖狗对它尖声挑衅。

      柯仰连续喂了它十几天,在同一个角落里,饭店飘香而只容许人类通行的街上,小花狗终于有一天跟他走了。它默不作声地跟在这个人的鞋边,像一团脆弱的棉絮,从玩偶里被扯出来丢弃的,一高一矮,跟他回了家。

      他们是同一种动物。

      柯仰想起秋溢沙哑带着凶狠的声音,像被小花狗隔着衣服咬了一口,胸口轻微发麻。有点儿……带劲。

      从那天开始,秋溢的所有联系方式都不通了。
      以柯仰的手段,想要找到他自然可以,但他默契地保留了可能,因为从采访之后工作量骤多。

      相较以前,露脸的机会大大增加,柯仰很清楚这是要保证他们的热度。粉丝需要源源不断的新素材、新话题、新内容,聚众讨论,进行二次创作,才能维持对他们的喜爱。

      当然,最终还是要变现。

      尽管秋溢桀骜不驯,舍弃生前身后名,但星舰拿他做产品却是毫不含糊。

      麦克卢汉曾说:“媒介或技术是人体的延伸。”

      这个时代不同于五十年前的传统互联网时代,大家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满足于隔着屏幕追星。

      于是——小到钥匙扣,水杯,抱枕,精神污染头像T恤;大到各种联名周边,几十页的人设画册,什么乱七八糟的独家定制。就连商品代言都接,广告是星舰出色的特效师硬P上去的。

      他人不在手掌心里,却还能给公司赚钱,并且每赚一笔,星舰财务部都会认真地写邮件说“昨天扣除违约金百分之几”、“今天扣除违约金百分之几”,最后的报酬少一大半,真是无耻至极。

      星舰安排的工作,柯仰是都老老实实出席了。无业游民确实很闲。

      他是个很好的娱乐人才,不论什么节目都能接得住。能玩,能聊,能搞怪,能戏谑;颜值又高,英俊高挑腰窄腿长,精心收拾一下,泛光灯一捉,单是坐着微笑就够勾人的。情商也高,甜言蜜语说得,尖酸刻薄也不怵。

      遇上些糟心的事情,柯仰也不抱怨。有一个运动类正能量节目,导演组就让嘉宾们一起外滩马拉松——十二月四点的清晨,跑到日出。大家一片抱怨声,还有明星甩脸色闹场,他只装作没主见。

      最后大家上路了,他缀在队伍后面慢跑,扭头遥望江景,划水划得心安理得。

      柯仰不靠这个吃饭,无功无过就可以了。因此,回了他自己的直播间里,他还是咆哮生疯真性情,还吊儿郎当地说:“最近举报量激增三倍,又有谁给我洗粉了?嗨,也挺好的,我这么有趣的灵魂不能随便让人喜欢!”

      跟游戏有关的业务,除了一个大型的网络空间快闪活动,大家齐刷刷染上粉色头发,为了宣传“防治乳腺癌”。还有一个漫展之外,其他都是些出圈的活动。

      参加那些节目时,主持人、嘉宾或粉丝总是会问他:“秋溢呢?他怎么不来?”

      柯仰露出惨痛的表情,装得跟真的似的:“他论文要DDL了!闭关修行呢。”

      大家全都不信:“美院绘画系的还需要做论文?”

      “那就是跟野模厮混去了吧。”柯仰道,“画画的都需要模特不是?”

      大家哈哈大笑,观众们在下面起哄说:你有他联系方式!柯仰装作耳瞎,双手交叠,安详地坐着。他等着大家调侃完,便面不改色地拨开了话题。
      结果,他没想到,当天下午网上就起了波澜。
      热心网友收集了他认真拍过的硬照,做成一套组合图,色调又欲又烈,肌肉张力诱人,眼神也朦胧成水色和醉意。CP粉们群起欢呼:“野模!野模可可!”

      柯仰无奈地把微博关了。

      他枕着胳膊,躺在沙发上,全身放松,无事可干。过了一会,又默默打开了手机。
      人类三大本质之一:真香。

      他划过自己的微博,访客记录显示,前任的现任又视奸他了,对方绝不会想到,因为这是他自己安插的插件。大家都一样无聊。
      此人点赞了柯仰向女粉们(仅限)献爱心的自拍,这人他妈是同性恋?柯仰迅速把他拉黑了,停了一会,大义凛然地点进“哭穷”CP的超话。

      嗯?柯仰忽觉不好。

      他看到超话社区里顶在第一位的帖子:“特殊时期,暂停发帖。禁带人名,禁关键词,禁发散,违者踢出社区。”

      最近的一条帖子是五天前了,最新回复却在两分钟前,看来社区里禁止发帖却不禁顶帖。

      那一条是视频,站在电视台里俯拍的,只见台阶上两人争执,争执到后半截一方忽然“猛亲”了另一方。

      评论下一片震惊:“这……这真的是亲吗?”
      “为……为什么吵着吵着会亲啊?”
      “这……这跟耽美小说里打着架突然干起来了有什么区别?”
      “搞到真的了!!!”

      最高赞的回答说:“呃,应该不是亲吧,哪有那么腐。秋溢哥哥可能一激动撞他脑门了,小男生打架呢[爱心]。”

      柯仰心说真是亲。

      由于社区里回复某一条帖子,就会把它顶到最上面。这一条和警告的那条时不时交错位置,争夺第一,显现出了CP粉们纠结的心态。

      柯仰又看了“秋裤”CP那边,情况一样。大家都严阵以待,阅历丰富的大粉们都在号召大家躺尸、闭嘴、不要惹事:“风波将近。”
      他想了想,点开秋溢的超话,一指头按在了签到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2078年(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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