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季》梦已成粥

1、过季

　　你可谓绝世倾城，请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我望着年轻不再的王，正如他当年所言，我永远留在他的身边，灵魂却万劫不复。
　　“你果真绝世倾城……”
　　王捧着我的脸许久凝视，如同欣赏一件稀世珍宝般爱不释手。
　　呵，我不屑地笑了。
　　绝世倾城？除非天崩地裂。
　　我的肉身却含羞微笑，依旧是当年那般羞涩，纯净似一朵白莲。
　　王的眼神如痴如醉令人热血沸腾，我无法自制，激动地与他相拥，仿佛要将他吞噬。
　　只要一夜，任何纯洁的灵魂都会因我变成充满欲望的妖物。

　　辰时，没有鸟鸣。
　　我倚在井边，望着远处的房屋，多少次告诉自己忘记过去却反复回忆，久久回不了神。
　　王邀请了贵客在御花园赏花，并且希望我在亭中为他们弹琴助兴。
　　每个人都对着一盆茂盛的山茶赞不绝口，只有我脱离了肉身盯着不远处地上的野草发呆。
　　花只开一季，再艳丽亦有它的期限，过季则凋零。
　　那些野草生机勃勃，甚至懂得抢夺领地。
　　为什么花匠总是定期清理野草，因为他们生命力旺盛，挥之不尽。
　　不知何时独剩我一人，琴弦的振动将我从冥想中拉回。
　　我循声望去，那个少年优雅地拨弄琴弦，技艺不在我之下。
　　不想他的字写得不怎么样，抚琴的手竟如此灵巧，曲子流畅委婉令我也不禁陶醉起来。
　　侵占他的身体太久我竟忘了他的名字，只觉此时抚琴的人就是当年的自己。
　　一曲完毕，我站在他身旁，他流露出自信的笑容，王叫他再献一曲。
　　这一曲他投入太深，旋律撩动人心，勾起我太多回忆以致情绪有些难以自制。
　　我听不下去，扶袖一挥，一根琴线就此了断。
　　琴声戛然而止，少年惊滞当场，向意犹未尽的王投去无奈的目光。
　　这首曲子是当年王的挚爱，我只为他演绎。
　　王遗憾地走向少年，轻扶他的脸颊，眼里充满了宠溺。
　　“以后不许再弹这首曲子。”
　　他温柔地说道，命令却不容违抗。
　　我知道，他想必是忆起了什么，但他所想的只会让他害怕。

　　夜里，我依旧与王缠绵。
　　没过多久，少年失宠，他带着自己的绝世倾城埋没在孤寂之中。
　　我以为他至少可以风流一个月，因为就差了几天而已。
　　以后的日子，我每天在自己的独院里期待着王拥有新的宠儿。

　　那天，有人推开独院的大门，惊扰了我每天的思忆。
　　我本想消失却已然来不及。
　　我站在原地好奇地望着他，不带任何表情。
　　他怔怔凝视了我好久，没有一丝恐惧的神情。
　　“你很放肆。”他擅自闯进来让我措手不及。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自己的声音与人交谈，此时竟有些兴奋。
　　“失……失礼。”他慌张地低下头。
　　我打量着他，不过十五、六岁，一身下人打扮，面孔陌生，应该是新来的。
　　他见我不说话，于是抬起头瞄了一眼，自己赞叹起来：“你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
　　“绝世倾城是么？”
　　我飘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那眼里的赞叹之情我再熟悉不过。
　　“是，就是这个意思！”
　　他认真地点头并且疑惑着我何时来到他的面前，不过他不会在意，因为他此时已被我的容貌吸引。
　　我冷笑一声，这个词我听过无数次，无数次地心动，无数次地心碎。
　　“我是说真的。小梅他们说这里有鬼，看来是骗我的，没想到公子您在这里，但是这房子……”
　　少年以为这样破旧阴森的地方不会有人，这下我肯定他是新来的，没有人会愿意踏进这里一步。
　　但是他没有被骗，只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爱莲居”已经十年无人居住，我只是一个冤魂。
　　“如果被王知道你来这里……”我露出阴险的微笑。
　　如果不是被封的门早被毁坏，上面的黄符也不见踪影，他是不可能这样从容地进来。
　　“啊，我没有偷懒，只是路过这里，你不会告状吧？”他紧张地瞧我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没有人会路过这里，呵，他是特意来证实的。
　　“我叫小草，嘿嘿。”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小草——他们生命力旺盛，永远不会灭尽。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走到井边。
　　他们应该和他提过这口井的，我想欣赏他惊恐的表情。
　　“小的该死，并不知道公子的身份，只是无意闯进……您可千万……”
　　“小草……”我喃喃道。
　　“我喜欢你的名字。”我回头。
　　小草已经匆匆离开。
　　我坐在井口，斜望天空，风扬起我的长发，发丝在灰白的脸孔旁翩翩起舞，此时的我是否如恶鬼般张牙舞爪？
　　我扭头，想看看自己水中的倒影，随即低下头去嘲笑自己，任何东西都照不出我的模样。

　　一个月后，王又得到新宠。
　　那少年资质非凡，但才华平平，我想很快他又会被冷落。
　　这个世界不停轮回，所谓的倾国倾城，绝代风华只是昙花一现。
　　此刻你是天下第一而明日，则有人会将你取代。
　　自从小草踏足我“爱莲居”之后，又有人来拜访。
　　那人的气势全然不同，就像阴曹地府的判官来抓鬼似的，他边走边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走到后院，他在井边停下，向下探望许久，之后转身，在我站的地方定格了几秒之后又环顾四周。
　　结束了“参观”之后，他大步离开，走前把门牢牢锁上。
　　隔日，我在王的身边看到一位面容冰霜的公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扎成一簇并用白色的绸带束缚。
　　他正是昨天造访我院之人，一袭白衣边镶黑色花纹，打扮十分特别。
　　我终于又等到这一天。我飘至公子面前，他刚满二十，那双冰冷的双眼似乎看穿一切。
　　他没有笑容，却冷艳动人，我认为他是迄今为止可以与我媲美的人。我嘴角一扬想要进入他的身体，可惜没有成功，我再试，依旧是穿过他的身体。
　　竟然不能附身，我诧异。
　　那冰美人微微皱眉告诉王，他不舒服想要回房休息。
　　我跟随他来到门外，一开门我愣住了，他走了进去把门合上，而我站着不敢越步。他竟是一个道士，房间里设了防护，我如果踏进去很可能被降。
　　他是否发现了我的存在，或者他打算为王除掉我？

　　之后的每个夜晚我都寂寞难熬。
　　我呆在独院，对着头上的一片天空发呆，月色总是灰暗，心依旧空虚。
　　十年前，我也是位纯真少年。
　　王对我说，莲，你绝世倾城。
　　琴棋书画我样样精通，自认为也无人可比。我感谢上天给我的天赋，赐于我的美貌，我尽情发挥着上天给我的恩赐，看着王眼里溢满的情意我无法自拔。
　　可惜，幸福短暂，等待我的是无底的深渊。
　　一年后，王封一名女子为妃，王妃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她霸横、饶有心计，然而这样的人才适合拥有王位，拥有一切，哪怕是为了得到所想不择手段。
　　王为我建立了一座独院——爱莲居。
　　至今没有别的爱宠再享有此荣。王妃与我在后院谈话，她高高在上，我只能尽量忍让。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地位，我不会吃亏，王不会让我吃亏。我当面顶撞了她，她叫下人赏我嘴巴，我反抗，争执间被推倒并撞到了井口上，鲜血从头部流淌下来，我顿时疼得失去知觉。
　　他们以为我断气，把我扔入井中。我知道，即使我还有一口气，他们也不再希望我活下去。
　　王知道我出事，来后院查看情况，那时我清醒着，呼吸还在，只是浑身无力，两眼一片漆黑，又冷又潮，仿佛已经走在黄泉。
　　王妃说我不慎落入井中，井太深，又太窄无法打捞。王只是俯身往井里望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我记得他最后的声音：把井封了。
　　之后我不知怎么化成了透明的东西，从井上压盖的石板缝隙中逃出。
　　我不相信王的薄情，我飘至寝宫，王正与王妃缠绵。
　　我望着王，流不出泪，我想要喊他的名字，那个女人看见了我，我哀怨地望着她，她的瞳孔越发扩散，呼吸急促，拼命喊叫。
　　王克制不了她，安抚不了她，他回头看我，却似乎看不见我。
　　“夏……静莲！夏静莲！”
　　尖叫了几声之后，她停止呼吸。
　　最终王妃被我吓死，之后没有人敢提我的名字。
　　出于害怕和谨慎，他们将我的独院也封了。直到王的小王子无意推开了这里禁忌的大门，我获得了自由并附身于他体内，撕毁了黄符，推翻了石板，开始到处游荡，但是我始终离不开皇宫。
　　因为王的儿子年纪尚轻，被我阴气所侵阳气大损，没过十五岁就丧命了。

　　我站在床边，王深情地望着他的新欢，而那人依旧冰冷。
　　没有人会拒绝王，而他似乎故作姿态，没有热情。难道他只对那些奇怪的阵型，诡异的符纸感兴趣？
　　我多想紧紧与王交织在一起，永不分开。
　　“这里有鬼。”他冷冷地说。
　　“哪里？”
　　“‘爱莲居’是何人所住？”
　　王直起身，脸色难看。
　　“王，你不用害怕，我可以降伏他。”
　　我呆呆滞留在原地，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但是，年轻的道士，毕竟你的道行不够深，我未必就会栽入你手。

　　第二日，所有的人都带上了护身符。
　　在皇宫里绕了一圈，我竟无人可以俯身。
　　“为什么非要带这个？好奇怪的东西。”
　　“这是王的命令，你还是看好你的小命吧！”
　　我仔细一看，对着护身符发愁的人正是小草，看来他们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等另一个下人走了之后，我现身从暗处走出来。
　　“小草。”
　　小草一惊，手上的护身符掉落在地。
　　“你的东西掉了。”我微笑。
　　小草看着我无暇理会那玩意。
　　“你怎么来了？”小草又惊又喜。
　　“我……”我慢慢靠近他，露出诡异的笑容，“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没等小草反应过来，我进入他的身体，强占了他的灵魂。
　　利用小草的身体，我接近一个送茶的侍女，抢走她身上的护身符，然后附身。
　　小草晕了过去，我端着茶向王的寝宫走去。这茶有着特别的香气，是那个冷艳的男人喜欢喝的东西，我在里面做了手脚。
　　寝宫里被布置得相当丑陋，王的床边布满了黄符，他正卧在床上心事重重。
　　年轻的道士坐在桌边，我把茶端至他面前。他对着杯里吹了许久的热气，姿态冷傲让人失去耐心。
　　就在他把茶杯放至唇边的刹那，一个侧身，茶杯向我泼来。
　　他眼明手快击我额头一掌，一张黄符贴上，而我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灵魂被弹了出去。
　　我立刻动弹不得，倒在地上不停挣扎，床上的人儿恐慌地坐起身不敢下床。
　　道士旋转一周，向四面撒出粉末，他点染香火，嘴里吐出一口酒，火苗喷射。
　　“急急如律令，快快现身！”
　　顿时我原形必露，无处隐蔽。
　　“啊——”王被我狼狈的模样吓道。
　　我被道士用特制的绳子缠住并牵着离开房间，我的行刑之地将是自己的独院。

　　“你害人无数，罪该万死！”
　　哼，我早已经死去，并且得不到轮回，即使我死万次，命还是如此。
　　曾经被我附身的少年都阳气耗尽，香消玉殒，着实令人叹息。
　　只是，他们即使活着也是没有意义，每天寂寞地等待王的回心转意，而青春年华在一次次绝望中消逝，岁月蹉跎不如早日超生。
　　我跪在井边，周围布了降伏阵，王站在一边等着看缠绕心头十年的阴影化成云烟，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的一个舅舅，他曾经侍奉与王，但是进宫不到一年就死了。”年轻的道士缓缓道来。
　　“他并非染上疾病，而是被阴气所伤，阳气耗尽身亡。我料那必定是被妖魔鬼怪所害，所以我决定抓住它。”说完他盯着我。
　　我虽然低头没有注意他，但他的目光犀利地落在我身上，我强烈意识到毁灭时刻步步逼近。
　　原来这位年轻貌美的道士是为了复仇来到这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上天真是造化弄人，像他这样的人何必拥有过人的姿色，并且他是这样无趣。
　　而我曾经拥有一切到头来只不过是这样的下场。
　　也许我不该在意自己本身，而是要考虑如何取悦我的王，去抓住他的心，甚至掐住他的软肋。但是无论你如何折腾，到最后，你耗尽所有心血也只是给予了那人一时的快乐。

　　我抬起头，发丝滑过唇间，划出幽怨的轨迹，道士呆呆望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可以确定他也不会被器重太久，用他的青春来换我的魂飞魄散，不值得。
　　火强烈扭曲着我的灵魂，如果要是能照得出我的摸样，此景定让人惨不忍睹，我自嘲得庆幸目睹不了自己的模样。
　　我颤抖着，颤抖着……最后望了王一眼，不管爱恨多少，一切都将湮灭。
　　我的爱莲居将与我一起葬于火海。
　　这里曾经有清澈的池塘，满池的莲花，还有明媚的阳光。我每天从井里打水然后浇灌我细心培养的花草，我等着王同我分享花开的喜悦。
　　从此以后我便没有爱亦没有恨，更不会留恋，我不会徘徊也不会下地府。
　　我将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