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86、窈窕2

　　天愈来愈冷，草棚子里也比之前要更寒些，融化了雪水从干草里渗透进来，一滴滴落入泥土。

　　几个孩子蹲在棚下，裴涯絮拿着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都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会，一阵脚步声传来，赵千帆停在门前，直喘气：“我听到了，孙奶奶的儿子真要把那宅子卖了！”

　　几个孩子都张大了嘴巴，裴涯絮气的甩掉木棍，愤然道：“叔叔真不是个好人！”

　　赵千帆走了进来，找了处干燥的草堆坐下，卷着袖子：“不止呢，我还听那些大人说，她儿子把房子给卖了，但只花很少的钱给孙奶奶办葬礼，其他的都要拿去买酒喝呢。”

　　裴涯絮气道：“太过分了！柳叶侠你说是不是！”

　　被唤作柳叶侠的女孩本名叫阿偏，生来就是双冷漠的下三白眼，家中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爬树摸鱼徒手抓蛇都很擅长，和赵千帆一起分别是裴涯絮的左膀右臂。

　　一般情况下，不管裴涯絮说什么她都是赞同的，这会便道：“真的太过分了。”

　　赵千帆擦着靴子上的污泥，又继续道：“还不止呢，听王姨说，孙奶奶的儿子把宅子卖给了一个极丑的婆娘，离老远都能吓到人的那种，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裴涯絮想到了什么，问道：“是个年轻的女子吗？”

　　赵千帆点点头：“是个年轻的丑婆娘。”

　　他这句话，让裴涯絮想起前几日晚上，自己在孙奶奶身边看到的那道背影，确实是一位年轻女子的，只是那时自己在半梦半醒中，也不知道有没有看错。

　　想到这里，又忆起那时从孙奶奶健康站起来了，到孙奶奶去世的心情落差，不免有些厌恶起那年轻女子了。

　　思虑片刻，她还是将那晚自己看到的画面说了出来。

　　赵千帆一阵后怕，坚决认为裴涯絮是遇见鬼了，而这么一联想，就不免让人觉得，那个背影的主人会不会和孙家叔叔要卖房子的那个人有关系。

　　“也许就是同一个人呢。”阿偏也开口了。

　　她旁边蹲着一个女孩，身上穿的齐整好看，脸颊也圆乎乎的，只是眼睛没有聚焦，看似有些痴傻，抓了地上的一把土要往嘴里塞，阿偏赶紧握住她手，拍掉了。

　　赵千帆见那痴傻女孩模样，背过脸去，装作没看到。他不想接阿偏的话茬，却还是被她瞪了一眼。

　　裴涯絮听了阿偏的话，觉得极有可能。

　　孙奶奶身边除了他们几个孩子，和孩子们的母亲，就没有其他年龄段的女性存在了，那晚怎么会出现一个年轻女子呢，而又这么巧的，在孙奶奶去了后买下了她的宅子，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倒真的不好说。

　　赵千帆也想通其中关窍，怒道：“这婆娘真的是又丑又毒，蛇蝎心肠！”

　　“不管人丑不丑，和这没关系，”裴涯絮道：“最关键的是她是否做了坏事，是不是妖女。”

　　况且，那样清丽雅致的背影，不管怎么去想象，也不可能称得上丑。

　　但即使是美上天的仙女！若做出了歹事，也不能原谅！

　　赵千帆又道：“我们今天晚上不妨再去看看吧，我听说那个臭婆娘妖女今天晚上就要搬过来了，若真是她搞得鬼，决不能把孙奶奶的宅子让给她。我们要保卫宅子，保卫梅花！”

　　裴涯絮表示赞同，余下几个孩子都点点头，于是便这么定了。

　　吃完晚饭，裴涯絮抱着几个空碗去厨房洗了，在架子上叠好，又拿着短木剑站在院里。

　　雁回倚在门边，笑道：“又要练剑？”

　　裴涯絮正打算回话，门外进来几个闹腾的孩子，穿的五颜六色的，叽叽喳喳挤做一团，见了纪雁回，纷纷把根本藏不起来的武器背在身后，喊纪姨好。

　　纪雁回问吃饭了吗，孩子们都嚷着吃过了，一个个眼睛都像是黑珍珠一般，光泽润亮。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骡马拉车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隔壁院落门前。

　　孩子们相互看看，是那妖女！

　　于是纷纷钻进柴房里推木桶出来，院里雪已扫过，这会被十几只脚踩来踩去，也成泥泞一片。木桶在凹凸不平的石上滚过，咕噜噜的，和孩子们的叫喊声吵在一起。

　　推起木桶，聚在墙根，一个个伸头往院子里望去，等待着那个臭婆娘进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子。

　　纪雁回看着他们动作，转身进了屋，提着一篮子橘子出来，站在孩子们身后道：“你们赵叔叔送来的橘子，有谁要吃？”

　　吮着手指的女孩看着那橘子，咽了口口水，阿偏轻声道：“小诺，想吃橘子吗？”

　　赵诺点了点头，握着阿偏的手指，阿偏摸了摸她脑袋：“那去吃吧。”

　　阿偏扶着赵诺跳下木桶，另一个穿着有些破旧的女孩也想吃，便也下去了，随着纪姨一起回了屋子。

　　裴涯絮不满喊道：“娘亲，你害我折损两员大将。”

　　纪雁回却是没回头，直接将门关上了。

　　隔壁院门外一阵响动，许是人下来了，几个孩子又屏气凝神，盯着那门扇。

　　裴涯絮只觉得心脏加速跳动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紧张，不就是个妖女吗！

　　几人眼巴巴等着，就听的一阵行李搬动的声响，而后是车夫带着讨好的嗓音：“这位姑娘，您开门吧，我帮您把这行李抬进去。”

　　“那便谢谢您了。”

　　这声音让几个孩子皆是一怔，太好听了，如清泉一般泠泠，又温和清亮。妖女的声音会这么好听吗？

　　门吱呀一声推开，似乎又下起了雪，随着风入，绕起白色旋风。

　　门后的女人跨过门槛，裙摆摇动，青丝披散，身姿曼妙。

　　那女子个子较高，上身穿着件交领短衣，下身穿着一件绘有点点梅花的月华长裙，外披着一件御寒的红色厚斗篷，如此艳丽的颜色让整个小院都更亮堂了些。

　　裴涯絮听见身边传来惊叹之声，趴在墙上偷瞧的孩子们，都看痴了。

　　裴涯絮手心出了汗，心跳的更加剧烈，她也无法移开视线，那根本不是什么丑婆娘，那是一个极为清丽漂亮又温和的女子。

　　车夫一进一出将行李全搬进了院子，女子站在檐下，从小包里拿出银钱递给递给车夫，手腕上突出的那块骨头圆润漂亮，手指纤长。

　　车夫收了钱，又忍不住多看一眼，就准备走了，女子将他叫住，又拿出一小包药递给他，嗓音依然和缓：“防冻伤的药，用一些吧。”

　　车夫怔了下，一叠声的道谢，小心接下，回车上的时候脸都快笑开了花，和女子最后问了句好，便催着马车走远了。

　　女子收回目光，将门落锁，走进院子，清点着行李。

　　裴涯絮看着她动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分明是从未见过的人，可那一举一动，那每一个表情，那轻缓的嗓音，那人进门来，让院落色彩饱和的瞬间，为什么都让她这么熟悉？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爬上了墙头，一股没由来的冲动，让她很想抱抱那个人，像是着魔一般。

　　为什么她会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呢？

　　而之前的自己，就仿佛是一直在想念着她一样，可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啊。

　　裴涯絮鼻子有些酸，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居然在流泪，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然而放下手时，却发现那女子一双清亮的眼正定定看着自己。

　　猛然一吓，裴涯絮脚下不稳，竟直接从那墙上栽了下来，摔进雪地里。

　　都怪自己刚刚鬼迷心窍，爬上了墙头，这下怎么办！被人当场抓到了！

　　裴涯絮腿上火辣辣的疼，背上出了层冷汗，不敢往后看。

　　她摸了摸自己腰上，木剑居然不在，她转身过来，想爬起，却发现一只脚似乎扭到了，再翻回去有些不太可能。

　　她靠墙站着，紧张的看向那女人，梅树上的雪被吹下来，点点滴滴落在女人发丝之上。

　　裴涯絮紧张的要命，却见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笑意，眉眼弯弯，眼眸像是含着星子，亮晶晶的。

　　“过来。”

　　女人向她招手，裴涯絮动动喉咙，一瘸一拐走了过去，越到近前，越发被那一身气质吸引，眼睛都挪不开了。

　　女人用手轻拂梅树下的一个石凳，从行李里摸出一个软垫，放了上去：“坐在这里吧。”

　　裴涯絮僵着脊背，几乎同手同脚走到近前，缓慢坐下。

　　降低的视线注意到她的长裙，上面的梅树绣线十足仿真，走向流畅自然，竟真的像是万千梅花盛开一样。

　　她抽动鼻子，似乎还闻到了香气，让人安心的，轻浅的花香。

　　女人解下自己身上的御寒斗篷，笼在裴涯絮身上，这么近的距离，那香味更浓了些。

　　裴涯絮快要头晕目眩，不敢抬头，面前是女人细瘦的腰肢，好像抱着会很舒服。

　　裴涯絮差点真的抱了上去，女子替她整理好斗篷，轻声道：“等我一下。”而后拿起一个布包进了屋。

　　裴涯絮的呼吸终于通畅，向墙头望去，几双大眼睛都看着这边。裴涯絮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几个脑袋点成浪花。

　　没多久女人便出来了，手中捧着一碗类似汤圆的食物：“来，吃吧。”

　　裴涯絮一怔，没想到自己偷看别人被抓包居然还有汤圆吃，但又有些不好意思：“我...”

　　女人笑了笑：“没关系。”

　　在那样的笑容下，裴涯絮整张脸快速烧红起来，掩饰性的赶紧接过瓷碗，温度从碗身传递过来，瞬间暖和许多了。

　　女人见她接下，便拎起裙子，蹲了下来：“脚怎么样？”

　　“唔...没事。”
　　“没事还哭的这么难过呀。”

　　裴涯絮想说自己哭不是因为这个，但具体因为什么，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干脆什么也没说。

　　她见碗里汤圆十分漂亮，便拿勺子舀起一枚放入口中，可谁知道，味道竟是十足的奇怪！

　　她脸色变了变，恍惚间以为自己吃了口树叶进去，然而当着人面，总不能吐了吧。裴涯絮脸色变了几遍，还是费力咽下了。

　　女子看过来，依然笑着：“味道怎么样？”

　　裴涯絮默念自己是诚实的孩子，道：“挺好吃的。”

　　挺好吃的，就是自己的舌头都快麻了而已，裴涯絮舔了舔牙齿，而后似乎在那女人眼里看到了一丝狡黠。

　　嗯？什么情况？

　　没来得及多想，女人又道：“你叫什么啊。”

　　“裴涯絮，非衣裴，天涯的涯，柳絮的絮。”

　　“裴涯絮，”女子轻轻念了遍，而后道：“那我叫你牙牙好了。”

　　自己的那么多称呼里，还真没有这样的，裴涯絮下意识低头，注意到她右手小指后的位置有一道浅浅牙印，她眨眨眼，将目光移到别处：“那你叫什么呢？”

　　“问柳。”

　　女人抬眸，轻笑道：“我叫梅问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