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6、郁毒（三）

　　合上笔记本，裴涯絮自唇角露出点笑，显得没那么严肃：“谢谢您的配合。”

　　庞莹笑的脸开了花，带着陈年油垢的手掌搓了搓额头，殷切道：“应该的，应该的，裴小同志要是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尽管问我。”

　　裴涯絮站起身：“我可以到处看看吗？”

　　庞莹也起了身，下意识攥紧围裙，拘谨的摆了摆手：“随便看，几十年的老房子了，有点破。”

　　裴涯絮收起笔记本，迈开脚步走进了少年的卧室，方才温悯生进去了就没出来过，也不知道在里面看些什么。

　　屋子里暗蒙蒙一片，光线都被窗帘隔绝了，东西乱糟糟的堆在一起。温悯生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在细细观看。

　　墙上贴着几张赛文奥特曼的海报，因为过于陈旧，亦或者被人抚摸的过多，纸边已经发黄卷起。

　　裴涯絮抬脚越过一个装满自制玩具的纸箱，走到温悯生旁边：“我问问题的时候不在旁边听着，跑这里是看什么呢。”

　　温悯生微微抬头，将那张全家福照片按原样扣回桌上，笑得有些勉强：“没什么。”

　　桌上还立着的几张照片里，那少年努力抗拒镜头的模样有些好笑。裴涯絮抱起胳膊，懒懒道：“不喜欢拍照啊，我们也是。”

　　书桌角落的碎橡皮存在感不强，温悯生还是注意到了，捏起其中一块：“为什么？”

　　裴涯絮点了点自己胸前，那里是之前挂着相机的地方：“因为你也看到了，收取魂魄的方式和拍照有关，所以你在冥府是找不到哪怕一家照相馆的，因为他们认为不详。”

　　她轻嗤一声：“但其实没有必要，自己都成鬼了还迷信什么，并且我相信在很多人眼中冥府本身就是不详的，还整这些忌讳......总是那么擅长自己人歧视自己人。”

　　温悯生把碎橡皮放回原位，喃喃重复：“冥府......”

　　“冥府，地狱，下界，阴间等等，随便你怎么叫都行，非要叫天堂也可以。”

　　两人又在其他房间里转了几圈，认认真真做笔记，有模有样。

　　庞莹问了些款项数目和申请条件的事，被裴涯絮提前编好的一套言辞哄的晕晕乎乎，再加上她具有欺骗性的外表，倒也没怀疑什么，便由着她们两个在屋里转，自己拿了块抹布把房间里能擦洗的地方都擦了一遍，然后便开着电视看起了每年循环播放的泰国连续剧。

　　虽是在看剧，视线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空洞至极。

　　温悯生喝了两杯茶，屋子里能看的地方都看了，再待下去未免有些尴尬，于是拉了下裴涯絮的袖子，低声道：“快到放学时间了吧，我们要去接他吗？”

　　裴涯絮不明所以：“为什么要去，我又不是他妈。”下巴往沙发上点点：“况且她妈自己都没打算动弹。”

　　温悯生道：“让那个小男孩感受一下被关注的感觉嘛。”

　　裴涯絮道：“驳回，他要是重新投胎我可以考虑给他接生，但现在让我去接他放学，没门。”

　　温悯生道：“我感觉好像从来都没有人在乎过他诶，就让他小小的体会一次不可以吗？”

　　裴涯絮揶揄道：“怎么，你和他共情了？你也是个小可怜？”

　　温悯生只是看着她眼睛：“不被期待，不被关注，不被理解，在一个角落里自己待一辈子，真的很惨的。”

　　“如果续命套餐成功实现了，你的一辈子还长呢，”裴涯絮直起身，目光垂下：“一个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是所有人都期待，都关注的降生，那就是出生，除此之外都是看个人能力了，知道吗。”

　　温悯生不理她胡说八道，捏着那袖子又晃了两下，微笑道：“你不觉得这屋里太闷了吗，出去透透气也好啊。”

　　那梨涡就在面前晃啊晃，裴涯絮沉默几秒，揉揉眉心：“行吧。”

　　收起资料，裴涯絮起身，走到庞莹身边俯身说了什么，那庞莹立刻点头笑道：“麻烦你了，小裴同志。”

　　裴涯絮似乎很不喜欢这个称呼，脸色僵硬的往门口走去。温悯生冲庞莹笑笑，跟上了裴涯絮的身影。

　　“九点十五那会他一定在家里，所以完全没必要去接他，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裴涯絮蹙眉。

　　温悯生笑道：“多走两步路又不累。”

　　少年家离学校不远，走了大约十分钟便到了，这会还没到放学时间，校门关着。裴涯絮随手一挥，蓝火融化，几张A4纸出现在手中，她垂眸细细看了起来。

　　两人在一堆中年大妈大爷里格外扎眼，尽管站在角落，还是感觉被扒光了扔上菜摊子，被他们用目光翻来覆去的挑挑拣拣。

　　那一堆堆凑着头背着手商量着什么的样子，要么就是想做拐卖的生意，要么就是蓄谋将她们逮回家当儿媳。

　　温悯生理了理发梢，不动声色的往裴涯絮身边靠。

　　手下的纸翻了一页，裴涯絮目不斜视，嘴角却是快速的划过一抹笑。

　　让你非要来接人，现在后悔了吧，没用！接受那些想要儿媳妇到疯魔的大爷大妈们如恐怖袭.击一般的目光洗礼吧。

　　不一会儿，下课铃响起，值班大爷慢腾腾过来开了门，一群发疯的高中生狂奔出来，飞的灰尘似鸟羽扑腾，叽叽喳喳响成一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一波波学生被接走，校门口的人渐渐少了，温悯生踮着脚在人群中搜寻着，学生换了几茬也依然没看到他的身影。

　　校道逐渐空旷，温悯生站在原地又等了会，有些担忧道：“怎么还没出来，要不要去看一下？”

　　裴涯絮看了眼腕表：“没到时间，不会有什么事。”

　　又等了一会，原本稀稀拉拉的人影也没了几个。温悯生有些按耐不住，回头道：“我先去看看吧，万一是在让人欺负就不好了。”

　　裴涯絮挑挑眉：“让人欺负？”

　　“对。”温悯生想到了从少年桌上看到的碎橡皮和削尖的铅笔，凝起了眉：“我刚刚在他的卧室里，能感觉到他的精神状态应该不是很好，也许是因为家庭，也许是因为学校老师，糟糕的境况让他非常焦虑，我从前.....遇到过这种，所以也知道如果来得及的话还有可能挽救一条生命，所以还是赶紧去看一下吧！”

　　裴涯絮抓住了话中的重点，眸子凉凉的，挑出那两个字咬在舌尖：“从前？”

　　温悯生眸色不变：“恩，从前初中的时候。”

　　裴涯絮定定的看了她两眼，幽幽道：“少管闲事，因为河面下暗潮汹涌，是一名船夫需要时刻谨记的。”

　　温悯生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回道：“对“旅者”负责也是。”

　　说完，也不等裴涯絮再说什么，转身往校园里跑去。值班室的大爷看了两人有一会了，估摸着是在这里等等弟弟妹妹放学的，这会没接到人急了要进去找，索性就没拦。

　　温悯生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裴涯絮抖了抖手里的财务报表，几张纸在火焰中分化消失。

　　“没有我你上哪找人？”裴涯絮切了一声，也抬脚走进校园，只是方向与温悯生稍稍不同。

　　被当做办公室使用的那一排平房前，有几个老师正在水槽旁洗着茶杯，泡涨的茶叶被随手冲进下水道。

　　几个人正商量着晚饭吃什么，一个眼尖的看见远远走来的裴涯絮，捣了身边人一肘子：“那是新来的老师吗？怎么这么漂亮。”

　　那个被捣肚子的眼睛也亮起来：“漂亮，是真的漂亮啊，气质也好，大城里来的吧，我们这里哪见过这么好看的。”

　　又有一人笑道：“是啊，不过我看不像是老师，倒像是王校长的......”

　　说到这里没说下去，另外几个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嘿嘿低笑起来。

　　那人见自己的猜测被认可，正要再调侃两句，忽然周身一冷，手里松了劲，玻璃茶杯顿时掉进水槽里碎成一地玻璃渣。

　　“怎么这么不小心。”
　　“看美女看傻了吧哈哈哈。”
　　“虚了啊虚了。”

　　摔掉杯子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看着自己的手发怔。他刚才分明抓得很牢，可似乎有个冷凉的爪子搭上了他的手腕，让他松了力。

　　下意识抬头望向那道纯黑色的身影，她分明没有望过来，距离也隔得远，可他就是心里一阵冰凉后怕，浑身都冷飕飕的。

　　裴涯絮站上办公室门前的台阶，在柱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淡淡道：“雪中梅，你干了什么。”

　　墙根处生出一片黑雾，原本只有苔藓和青草的地方，忽然隐现一柄乌黑色的竹骨伞，斜斜靠在墙上。

　　“口无遮拦，玷污冥使，该惩罚一下。”这声音竟比裴涯絮这冰块还凉上几分，似山涧冷泉，清脆无温。

　　裴涯絮阖上双眼：“他人的闲言碎语总拦不住的，一个个计较太累了，堵上耳朵其实是最快的做法。”

　　伞面上的红梅闪了闪，像是回应，随后又是几缕黑雾冒出，伞消失在原地。

　　啧，这雪中梅哪哪都好，就是太死板了，总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像方才那样随口恶心人的残渣到处都是，一个个教训过去得多累，倒不如视而不见。

　　不过算算日期，她好像也快到化形的时候了，不知道又是个什么板正严肃的模样......

　　不过当然，替她报复她也很爽就是了。

　　裴涯絮正漫无边际的想着，前方校道上跑来一道熟悉的身影。温悯生额上布满细汗，直跑到了她面前才停下来喘气：“我...我没找到，他不在教室。”

　　随即视线一滑看到了裴涯絮身后的办公室，不确定道：“他在这里吗？哦...也有可能。”

　　裴涯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还乱跑？”

　　温悯生似有些气恼，伸出一只手点了点裴涯絮的肩膀：“你早知道还不告诉我。”

　　裴涯絮一巴掌拍开她的手：“让你长长记性，不要擅自行动。还有，少动手动脚，女女授受不亲。”

　　温悯生：“......”

　　她正顺着气，办公室里传出一声吼：“要你有什么用！啊？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玩意儿！滚滚滚。”

　　另一位老师安抚道：“你马上就要编制到另一所中学了，还发那么大脾气干嘛。”

　　“我是真的不知道这种学生在学校有个屁用，留着吃干饭吗！猪还能哼两声呢！”

　　办公室大门被人打开，一位垂着头的少年从里面走出来，大门一关，诸多骂声被关在身后，却还是有只言片语细碎的流出来。

　　软软的黑发贴在脑门上，少年的眼神空洞茫然，脊背微微佝偻着，书包背一边掉一边。鞋子似乎不太合脚，走路一拐一拐的，整个人就像只垂头丧气的败犬。

　　温悯生走上前去，拦在了少年面前，弯下腰柔声道：“是林远吗。”

　　林远抬起头，眼睛瞬间亮起来：“哇！漂亮姐姐！”

　　于是腰也不弯了腿也不瘸了，整个人瞬间复苏。林远用尾指勾了勾头发，皱巴的试卷直接塞进更皱巴的裤兜，撞的口袋里的钉子哗啦作响。

　　他张张嘴准备说什么，又犹豫了下，抓抓脑袋哈哈笑道：“等一下，你是谁啊。”

　　看着少年的笑容反而让温悯生心头沉重：“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

　　“你...们？”林远侧过脑袋，看见了在一边没说话的裴涯絮：“哇，另一个漂亮姐姐，哎呀，不好意思居然被你们看见我被骂的样子了，不要误会不要误会，平时的我是很威风的，这只是个意外事故。”

　　裴涯絮假摸假意的鼓掌：“是是是，林大侠威武。”

　　林远夸张的摆手：“别别别，无意做大侠，其实我的偶像是奥特曼。”

　　“为什么？”
　　“因为他能拯救世界。”
　　“奥特曼都没出过日本吧，顶多拯救个破岛，怎么就拯救世界了。”

　　拯救世界的是怪兽还差不多......

　　林远不服输：“那我同学喜欢钢铁侠，说钢铁侠也拯救了世界，可是钢铁侠也没出过美国吧，为什么大家都承认他拯救的就是世界呢。”

　　“......”裴涯絮沉默了一秒：“这可能就是信仰问题了，偶像活在谁的心中，谁心中的世界就是真正的世界。”

　　林远掷地有声：“我不懂！”

　　“就是说拯救的世界都不是公共的世界，而是你们自己的世界，不懂就不要去理解了，你有这功夫不如...”裴涯絮看一眼他口袋：“不如多看两道数学题了。”

　　林远忽然焉下来：“我不怕，奥特曼会保佑我高考的，他什么都可以做到。”

　　裴涯絮冷酷无情：“可奥特曼又不高考。”

　　林远一怔，掰起手指头：“...是哦，那这样的话，我和他相似的点又少了一样。”

　　温悯生双手按住林远的肩膀，向裴涯絮投去一个核善的眼神：“别理她了，我们先回家吧。”

　　林远瞬间笑起来：“好啊好啊，我们回家。”

　　说完这句话就径直往前走去，嘴里不忘吧啦吧啦：“可惜现在只有我，他们都回去了，不然看着我和两个漂亮姐姐一起回家，我多有面子，我去，好拉风啊。”

　　那相对又错过的一瞬间，让温悯生感受到那双眸子里飘摇不定的神色，和想要掩饰却即将炸出来的茫然痛苦。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温悯生凝起眉，目光落在林远细弱的脖颈上，抬起脚步跟了上去。

　　裴涯絮轻叹了口气，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两人身后。

　　夜色总是能掩藏住一些原本就黑暗的东西，白日里脏兮兮不能下脚的街道，到了晚上被暖黄色的灯光一照，配合着各种混在一起的饭香，仿佛被一双大手抹去了灰尘，竟有一种富足安乐的迹象。

　　林远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前面，没留意踩进一个水洼里，污水沾湿了裤脚。他没在意，甩了甩小腿，又继续往前走。

　　街道口有几个挨在一起乞讨的老人，或躺或跪着，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虱子满头满脸，脸上沟壑纵横颜色灰暗。林远停了脚步，习惯性的摸了摸裤兜，没成想摸了个空，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带着些微的尴尬和抱歉。

　　那几个老人一见到林远，立刻两眼放光，口中低声叫着可怜可怜老太婆呦，然而一看见林远没从口袋里摸出钱，立刻又窝了回去作挺尸状。

　　林远一怔，脸上的尴尬消失不见，恢复了没有任何情绪的死白。

　　温悯生攥紧了手又握紧，似乎想安慰林远什么，然而还是没说出口。裴涯絮就在身后不远处，眼神凉凉的没什么反应。

　　街道里都是卖着各种路边摊小吃的，热辣辣的香味往鼻子里钻。林远只顾埋头走着，经过一家卖烤肠的摊子前被叫住：“小远，今天不来一串烤肠了吗！”

　　林远脚下一顿，头埋的更低，一只手摸向空空如也的口袋。

　　温悯生走到少年身边，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笑的柔和：“老板，三根烤肠。”

　　裴涯絮心道：哇，能买两杆笔了，真不会过日子。

　　卖烤肠的是个汉子，皮肤黑黝黝汗津津的，脖子上挂着条手巾，动作利索熟练：“行行行，三根是吧，姑娘要辣要甜的。”

　　他举着酱瓶等待，温悯生转头看林远：“小远，你要甜的还是辣的。”

　　林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放心。”温悯生弯起唇角，清澈眸子仿佛倒映星子的湖面：“姐姐是来你家办事的，和你妈妈见过了，请你吃个东西没问题。”

　　“那...要甜的，”林远笑起来。

　　温悯生看向另一方向：“你呢。”

　　裴涯絮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看一眼五大三粗的老板，凑近温悯生耳边低声道：“我不吃垃圾食品。”

　　“三个都要甜的。”温悯生干脆道。

　　“哎呦，喜欢吃甜的也不用不好意思说嘛。女生喜欢甜的很正常。”老板显然误解了她说耳边小话的意思。

　　温悯生又补充道：“一根要甜，一根要很甜，一根要非常甜。”

　　“得嘞！满足你！”

　　裴涯絮：“......”

　　三根外焦里嫩，酱汁浓郁的烤肠捏在手里，比最鲜嫩的玫瑰花还让人心动。

　　温悯生拿出了其中一根递给林远：“吃吧，别客气。”

　　林远踌躇一会，还是伸手接过来。

　　酥嫩的烤肠咬在嘴里，少年有些苍白的脸终于有了点颜色，害羞般轻声道：“那就多谢这位姐姐啦。”

　　温悯生直起身，拿出另外一根递向裴涯絮：“要吃吗？”

　　裴涯絮垂眸，凝视了那烤肠一会，道：“说过了，人类食物，不可乱吃。”

　　温悯生点了点头，似料到了，转手推到林远面前，有些幽怨道：“后面那姐姐嫌弃我，辛苦你把她的吃掉，让她后悔。”

　　林远回头飞速扫了后面那人一眼，地下.党接头一般小心接过那两根烤肠，嗯了一声。

　　两人用烤肠干杯，少年又咬了烤肠一口，小心翼翼抬头看温悯生一眼，低声道：“我不嫌弃，我很喜欢。”

　　温悯生揉了揉林远毛茸茸的脑袋，笑容似兑了醇酒般柔和醉人。夜风吹过来，带着她额前的碎发飘飘摇摇。

　　裴涯絮望着那张笑意浓郁的侧脸，眸子里显出几分思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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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2年10月19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