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寻》秦苑夕

6、知岚

　　剩下的归程，除了悒悒不乐的奕雪，其他三人都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彼此都吝啬交流，一路沉默了下去。
　　琪月却享受这样的安静。这样他可以静静地去想一个人。想到他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她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近在耳畔，嘴角便会不由自主地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那是他在外人面前都不轻易流露出的温情。
　　于是当他回到山上，从马上翻身而下的那一刻，他做的第一件事，和以往每一次一样，就是朝着神祭坛的方向飞奔而去。
　　或许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理解他迫切想见到她的欲望吧——毕竟在这座山上，在除他和她之外的所有人眼中，檀雨山四弟子琪月都是一个高高在上不可触摸的男人——也只有他和她知道，所谓的彬彬风度和温文尔雅，不过都是他和其他人保持距离的面具而已。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可以把最真实的一面展露出来，宛如孩提时代，看到自己最珍爱的宝贝。
　　视线的最远处，悬浮在霞光色稀薄雾气里的小屋宁静优雅，宛若伊人在水一方。孤立的青石阶梯漂浮在空中，郁郁葱葱的草木沿着青石板的走势蜿蜒而下，衬得小屋遗世独立，犹如空谷幽兰。
　　琪月拾级而上，心情一如每一次见她之前那般激动，像是即将面对初恋的情人，约略有一些惴惴不安。
　　五彩烂漫的晚霞从石阶底下升了上来，昭示着黄昏悄然来临。
　　木屋的窗被一双手轻轻推开，一只粉色的蝴蝶扑闪着双翅，迎着即将坠落的红日，翩然飞去。夕阳洒下金光点点，环绕着它远去的背影，在空旷的天幕里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他突然就停住了。望着消失在夕阳余光里的蝴蝶，那种恻然而不甘的情愫再一次纠结起来。
　　还是这样么。在每个黄昏的时候，放飞一只蝴蝶。你期望他看到，你期望他回来，你的眼里只有他——可我呢，姐姐？在你的心里，我，祈越，究竟是谁？
　　他最终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屋里头那个随时可以在耳畔回想起来的声音响起：“是小越回来了么？”
　　她总是能够准确的猜到他的归期，总是能够那么恰好，那么恰好地，戳到他的心。
　　“是我，姐姐。”他尽力让他的声音显得不那么低落。
　　推开了门，走近屋子，抬起头，四望。
　　这是他经常做的动作，而这里是他熟悉得比自己的屋子还要熟悉的小屋。只是为了不让那个人看到他看她的时候的局促，所以他总是会用这样的习惯为自己掩饰。
　　屋里的女子站起了身，他听着她的脚步声，七步，还是七步，就可以走到他的面前，然后轻声问：“这些天，都还好吧？”
　　他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次见她都如同初见。初见。在西隅的一个小村落里。
　　她并不是那般的美丽，却沉静如当空皓月。
　　也许真的是第一眼，他注定就沉迷其中，无可自拔。
　　“我还好，姐姐。”他终于让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脸上，浅蓝色的轻纱遮盖了大部分的容颜，只剩那一双深邃宁静仿佛看穿世事的双眼。那双眼，像是会说话一般，只是一望，他的目光就再也无法挪开，“姐姐这些天呢？”
　　“还是老样子，每日侍奉我的花花草草，每日为圣者占卜献祭，然后，每日折一只纸蝶。”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春风里舒展的杨柳，丝丝挑拨他的心魂。
　　“还是没有他的消息么？”那个人，那个一直在她心里面的人，他有强烈的欲望想去了解，却又同时害怕着去了解。
　　“是呢。没有。”她却是淡淡笑了，“都这么多年了，他如果真的想找到我，也应该能找到了。”
　　他望着她，此刻的她正眺望着窗外，最后一抹霞光即将要没入暗色。“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忘记他么？”几次三番，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他却还是忍了下来。
　　她回过头来，眼神温柔，看着他，说：“小越这次来，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姐姐，我这次出去，倒真是遇见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她的身子不好，在那场灾难中带着他逃离狂奔几日来到檀雨山之后，病倒了两三个月，自此后，原本在蝶音谷习得的术法废了大半，还留下了多病的身子骨，使得她无法远行，只得安静地留在檀雨山上，协助圣者做日常的工作。于是，他就成了她见识山下世界的一双眼，随着他的脚步和历程，她在这些年里，仿佛也亲身经历了种种奇闻异事，而他，也享受着这样的讲述，因为，他享受着在她身边的每一刻。
　　她沏好了茶，邀他坐在案边：“说来听听。”
　　他接过茶盏，轻轻搁下，从怀里面拿出那只纸鹤，在指尖摩挲着，说：“我在双剑村遇见了一个人，他也会折这种纸鹤，他叫做孟辉。”他期盼地着看她，“姐姐，这纸鹤，不是需要蝶音谷的秘术才能还原吗？你认识这个人么？”
　　她却是摇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停了停，又问：“你说他会折这个纸鹤？”
　　琪月点头：“但他似乎不想对我透露答案。”顿了一下，又旋即换了个话题道：“我还遇见了一个神医，她说，我的一段记忆被一种幻术封印了，而且这种幻术相当高深，它让我失去了一段记忆，而我却不自知。”
　　“姐姐，我也能够感觉到，好像真的有一些东西，我原本是应该知道的，可是就在那次……我们来到檀雨山之后，我真的不记得一些东西了。”他迷惑地看着她，仿佛是希望她能够给他答案，“我知道，我在那场大病后，便落了失魂失魄的病根，老是会陷在那场灾难的记忆里，走不出来，这一次还差点因为这个坏了任务……姐姐，你说我到底是怎么了？真的是她说的这样么？”
　　“小越。”她的话如清风一样吹入了他的思绪，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瞬间让他冷静了下来，“我也怀疑，你不止是被梦靥住而已，可惜我医道浅薄，找不出病症所在，这些年，只能够用汤药的方法，为你镇住心神。也许那位神医说的是对的，那她可有告诉你医治的方法？”
　　“她，她说了一种方法，说是可以让我找回以前的记忆。”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把一切告诉她，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可以全心相信的她。
　　“她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掌管人心记忆的女仙，如果找到她，我或许可以借用她的力量恢复记忆。”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我想知道我究竟忘记了什么，好像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摆脱那些梦境，想要走出来，可是我从来没有去想过，也许这真的是我遗失的记忆呢。姐姐，如果我真的忘了什么，你也是希望我能记起来的吧？如果真的有这个方法，你会支持我去做么？”
　　“寻回记忆……”她轻声呢喃，“也许吧。可是……”她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墙边，墙上挂着彩色的纸笺，那是蝶音谷秘制的纸笺，可以折出纸鹤和彩蝶的纸笺，也是她和关于她的所有过去的牵系，“有时候我就在想，也许一个人，记得的东西越少，会活得越简单。很多时候，我们顾虑的太多，想得太多，反而越会踌躇，越不知道如何下定决心。”
　　“姐姐……”他见过她落寞的样子，见过她思念的样子，却没有见过一向沉静而睿智的她会有如此迷惘的模样。他担忧地唤了她一句，“姐姐，你还好吧？”
　　“呵呵，没事，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罢了。”她摆了摆手，走了几步到楠木柜旁边，轻轻打开柜门，问道：“最近的药，你都有按时吃么？”
　　“嗯，除了在山下耽搁了的那些日子。”他点头，“这次就是找姐姐来拿药的。”
　　她伸手在柜子里拨弄了几下，挑拣着什么，最后回过头来说：“这些日药产得少了，这里面有一味药现在还缺着，要不你过几日再来，我趁这两天再晒一些？”
　　“好。”她提出的任何要求做出的任何安排，他都从没想过去更改忤逆。她的每一句话，对他而言，都是不容置疑的律令，他都会乖顺地遵从。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了案几的对面。他对着她笑笑，拿起茶盏，浅浅地酌了一口，赞道：“还是姐姐的碧螺春最为上品。清香醇厚，不浓不淡。”
　　“山上的露水，总比山下的净许多。”她谦虚地笑，仔细打量了他少时：“这些天你消瘦不少，听你刚才所说，好像是在山下遇到一些困难？”
　　“哈哈，言重了。”他朗声笑了笑，安慰她说，“这么些年来我什么没有见过，也就那些山精水怪，伤不了我什么的。”
　　“我最近听圣者说，开年以来，风火之息的紊乱迹象越来越明显，似乎是有乱世的征兆。”她的眉间忧虑浮现，“那些精怪也许变得更强了，你可要小心。”
　　“姐姐放心，小越没有那么容易倒下的，我还要保护姐姐呢。”他神色笃定，一双眼深深看入她的眸，“我答应过姐姐，一定不会让当年的事情重演，我就一定会做到。”
　　“有些事情，勉强不来，你尽力就好。”她淡淡笑着，温柔地看着他，像是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姐姐会担心你的。”
　　他心头一暖，仿佛多年的努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纵使即将面对的是千难万险的任务，他也有十足的冲劲和信心去完成——只为了她欣慰的笑，和关切的眼神。
　　他看向她，她笑着回应他的目光，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垂下头去，端起茶盏又酌了一口，再放回桌上，抬起头看她：“姐姐，我这次又给你带了些上好的茶叶，收在奕雪那儿呢，下次来见你的时候带给你。”
　　“又让你费心了。”她笑着拎起紫砂壶，为他的茶盏里倒满水，“每次都给我带那么多茶叶。你呀，一定要多经常来看姐姐，否则这些茶喝都喝不完呢。”
　　其实……其实他就是这么想的吧。默默低下头去，轻轻呵一口气，茶盏上雾气氤氲萦绕。她放回了紫砂壶，忽然又像想起什么，对他说：“哦，对了，我想起来上次圣者跟我说，让你一回山就去找他，你还没去吧？”
　　“嗯。”他点头，“喝完这杯茶，我就去。”
　　她浅浅笑了，隔着浅蓝色的纱巾，她的唇若隐若现，但他能辨认出她温婉宁静的笑容：“小心喝，别烫着。”说着便伸过手来阻拦他一饮而尽的动作。
　　他已经没有了面对外人的警备，笑得像个孩子：“姐姐对我真好。”
　　“你是我的弟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当然要照顾好你呢。”她看着他，如此答他，那么直接，那么理所当然。
　　但他的心里，却有一种忧伤没由来地漫了出来。他端起茶盏，挡在她和他之间，不让她看到那忧伤在他的眉目之间弥漫流散。
　　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的姐姐。
　　如此简单的理由，如此不容否定不容分辩的名分。
　　可是我不愿意这样。不愿意这样。我不愿意用这样的名分，不愿意用这样的称呼，不愿意用这样的字眼，把你我的关系限在差一步的距离。
　　什么时候，我才能够在你面前，直接，理所当然地，唤你的名。
　　那个我练习了多少次，期望了多少次，能够念出来的名，那个属于我最牵挂的女子的名。
　　知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