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行》南山孟姜

5、引狼入室 | 1.4

　　优学教育罘阳分校位于白露街明珠大厦三至六层，致力于小初高中学生课外辅导。杨珺自五年前从罘阳理工大学毕业，便一直在此任教，名列数学组金牌教师名单，失踪前带两个尖子班三个提升班，教学态度认真负责，在学生和家长中间颇有口碑。

　　张万里走访前到底拖着周行就近吃了两口家常菜，待到大厦跟前找着空位停下车，江峰和陶芷已在门口等着了。工作日的晌午没有课程安排，教学区只零星几个老师借着空教室试讲新课。四人由前台联系到分校负责人，这才算坐在办公室里喝上了今日的头一口热茶。

　　罘阳分校校长名叫王晋东，瞧着也才三十出头不到四十模样，体型偏瘦，留发青的板寸，见警察上门询问，意外之余，似乎也并不过分吃惊。据其言，杨珺当年是他亲自招录进来的，有些文静内向，不擅交际，但是做起事认真踏实，颇有才华，便有意留下观察培养。

　　事实上杨珺也没让他失望，到带完半年的春季班，便适应了站在讲台上面对学生和家长，又因为她业余知识面广，课堂上不时拈来几段相关的历史、科技乃至生活小知识，俨然副温柔大方的知心姐姐模样，与同组大多单纯走风趣路线的男老师们不同，尤得家长喜欢。

　　然而讲台上的风格终归工作需要，课下的杨珺依旧安静内秀，喜欢独来独往，虽说与同事都相处愉快，却不见有特别亲近的朋友，除了机构偶尔组织的活动，也并不常参加同事间的聚会。不过培优教育
　　素来主张尊重每个教师的个性，只要不违背法律道德，对教学认真负责，便鼓励大家发展个人兴趣，享受自己喜欢的生活。

　　杨珺长期租住在千户公馆，机构内不少人都知道，但并不清楚她具体住在哪里，而她也鲜少带人去家里做客。因为住处到珠大厦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平时外出又少，便没有再买代步工具，上下班或公交或步行，最快十来分钟，最慢半个小时，偶尔加班错过了晚班车，顺着两侧灯火通明的大道走回去，倒也十分的方便安全。

　　总而言之，杨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社会关系简单，甚至便连寻常意义上的危险因素都很少有。不知名的绿茶在半纸杯热水中间快速舒展，周行低头看了眼杯壁上凝的水珠，便听旁边张万里直了直身，开口问话道：“那么，杨珺家里面的情况你们了解多少？”

　　培优教育的校长办公室用整面玻璃墙隔断开，外间正对全职教师们工作的大厅，不但员工们的任何举动都在分校负责人眼皮底下，校长室内同样毫无遮拦，可以说至少在工作时间达到了自上而下的全透明，估计便是机构“尽力工作，尽情生活”理念的产物之一。

　　公司里突然出现了生面孔，来往的员工少不得多看两眼，两个年轻人被盯得颇不自在，瞅着这会没人注意，忙将椅子转了半圈背对外面。周行看着干脆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出去给教师们做笔录，自己接过记录本，便听那王校长结束了回忆，作答道：“她家是外省的，记得刚招聘那会儿谈话，说是在冀州顺德还是邺城的，家里有个哥哥自己做买卖，父母都在当地的银行上班，总之还是支持孩子的选择。”

　　外间有人隔着玻璃向屋里打招呼，王晋东点头回个手势，方又笑道：“现在用人流动性这么大，不是本地或者周边，说不好干两年就回家去了，企业招人都考虑个稳定性，毕竟花两三年培养出的优秀教师，刚开始有影响力，一个两个还行，这要多了谁也受不了。”

　　“我们能留下来的老师都是层层试讲、培训、选拔过的，所以最后谈话主要也就是再看看个人的意愿、品性和稳定性怎么样。杨珺总体上来说，专业不错，学校好，有潜质人也努力，家里面算是相对稳定，父母也比较开明不反对孩子出来工作，我当时挺满意的。”

　　王晋东说着习惯性地敲了敲笔头，补充说道：“再要说什么，小姑娘喜欢看书画手绘，性子稳，很有主见，一般人跟她倒好相处，但我瞧着吧，想要入她的眼可是不容易。我这儿了解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正好他们组教研负责人在，你看需要的话我招呼他过来？”

　　按说一家公司管理结构再怎么扁平化，二百来号的教师，负责人便是能逐个评价两句，也多针对工作，就目前看来，杨珺明显是那种踏实认真，优秀却低调的员工，再谈下去未必会有更多收获。如今王晋东要找人细聊，周行倒也正有此意，索性起身替张万里回话：“不用麻烦了，我看是空调边穿绿格子衫的那位吧，正好过去瞧瞧。”

　　几人来时恰好从那边经过，看见隔断工位上放的讲义都是初中数学，便知道这片应该就是杨珺所在的教研小组。若再稍微留意，就能看出当中有个铜鹿摆件的桌上，讲义内容的进度慢了其他人两三个单元，粗算下时间，约莫正是那杨珺失踪的时候。

　　今日虽是机构休息日，全职教师却仍来了不少，放眼看去，大多埋头桌案。独有那四五个分散在各片，不是与这个比划下与那个商量句，就是聚着人讨论什么。那绿衫者便在当中之一，故而有周行方才那么句话。他这番说辞虽不经意，听在旁人耳中却是大有不同，只道是个眼力了得的厉害人物，忙亲自领过去好生交代。

　　那边自然也不敢怠慢，更兼听说警察上门询问，又与身边同事相干，登时关心的、好奇的都撂下工作凑来。周行暗自皱了皱眉，身旁张万里就已熟络地搭上话，三两句大致了解过情况，便温言劝散了众人，只叫那教研组长和个平素时常与杨珺搭档女教师留下细谈。

　　优学教育主打名校年轻教师团队，那名初中数学组的负责人年纪亦不算大，刚三十的岁数，瞧着倒像是毕业不久的大学生。那人自我介绍名叫程学文，家是本地县市区的，毕业后在外企干了两年行政工作，觉得不是自己想从事的行业，便辞职来当了教辅机构老师。

　　起初进的小学数学组，因为续班率高自己又上进，不久便升入初中奥赛组。去年开春因为竞争对手挖墙角，机构走了不少老人，王晋东经过观察谈话，让他担了这数学常规班教研的大梁。

　　说起杨珺来，程学文几乎滔滔不绝地全是赞美话，言语神色间的关心也不似作假。张万里支肘搭着工位隔断上的玻璃，抽空儿扫眼周行，果见他不动声色地递来个玩味的眼神，心下便吃准这人八成对杨珺有意思，不过瞧着情形怕是还没有准备好如何表白。

　　有这关系在，少不得情人眼里出西施，话便只能挑着听听。倒是那搭档活动的女老师袁晴，说来却是杨珺的大学同学，姊妹系，正好住着对寝，当初还是她先应聘进来，可巧赶上初中数学组缺人，便拉了杨珺过来试讲，本抱着互相帮衬的念头，可想还真就促成了。

　　据她说杨珺大学时候也是如此，在系里不出名甚至不出挑，但身边认识的都说她是个才女，有些特立独行，可若旁人主动接触，倒也不会觉得她高冷，无非是内向又惯有自己的主意罢了。

　　按时下说法，人获取能量的途径不同，有的天生喜欢交游，让他们待在家里能蔫儿得要命；有的却偏爱独自消化情绪，太过于频繁的人际交往只会让他们感到喧闹和疲于应付。杨珺便属于这后者，除偶尔约几个相熟的同事逛街，大部分闲暇时间都在家中，看看书听听音乐，打磨近期将要集中试讲的新课，也算过得既惬意又有收获。

　　机构里的老师大多刚毕业就过来工作，人际关系相对单纯，年轻人思维理念相近，都能够互相理解。至于排课与绩效，全部依据学生续课率和教师带班量而定，数据明白清楚，更没什么好眼红和不平衡的。即便有时为优化教案争执不下，也都是在工作上就事论事，下班约个火锅便过了，何况杨珺又素来不曾与人正面冲突。

　　大概两月前，杨珺手头带的几个班阶段结课测验，监考阅卷自有愿多拿补贴的和外面兼职老师料理，又加上前段时间被挑选录制公开课，需要赶进度，白天黑夜地加了许多班，也实在有些吃不消，便索性调休连着年假申请下来，想要好好在家休息调整番。

　　谁想还没等过上两天，杨珺便突然发了条朋友圈，直说自己嗓子肿得厉害，吞咽都觉困难。当时恰赶上国庆学生放假，正是机构从早到晚忙着排班上课的时候，两人虽也关心，却实在是分身乏术，便只发了条微信留言，劝她千万别耽搁，赶紧去医院看看，毕竟当老师的嗓子重要，虽说不用像歌唱家们那般仔细，可也得靠这个吃饭。

　　到晚上结了课再联系，那边推说嗓子说不了话不方便语音，发了几条消息，说是白天已找医生看过，大概得了严重的急性咽炎，恐怕到假期结束不能正常带课，先提前打声招呼好有预备。

　　程学文自然二话没说，当即便去找校长沟通好了，保证这段时间他们组里会分担下杨珺应带的课程，做好学生家长的安抚工作，等她养好回来，这期间绝不会出任何问题影响机构报名率。

　　估计考虑到就算立刻调换新老师带课，也会影响学生的续报意愿，何况谁没个小灾小难，刚请病假就把人生源分了，叫员工们知道难免寒心，校长那边倒是没说什么，只嘱咐两句便点头答应了。

　　按说寻常的急性咽炎，六七天差不多也就能见好，哪儿知道杨珺休了半个月后人没有回来，倒是通过工作邮箱发过来份辞职信，说她声带受损，虽然如今基本能够发声，但嗓音嘶哑难听，往后很长时间都不能再持续地大声说话，如今教辅机构争夺生源的压力巨大，她知道同事对她已经很照顾了，不愿大家为难，所以索性好聚好散。

　　这两年企业风头不好，难得教辅领域里没有寒潮，还是多年来的优秀员工，遇到难处同事们多少都能理解。程学文当时还曾打电话劝她，但那边接了却不吭声，只发来消息说要自己静静，为此他跟袁晴好通商量，想着杨珺心里也是难过，不如便过些日子再慢慢说。

　　如此隔了能有三五天，两人看着杨珺朋友圈状态，见她心情似乎平静不少，便试着发过去几条微信，说大家都还在等着她回来。那边却答复她已回家找了工作，让大家不要再为她操心了，自此便连消息也不回了，只在微信圈里偶尔发两个动态。

　　好在她那几个班节前已然结课，组里又做好了衔接的安排，家长交着不菲的学费，虽不满于机构突然调换老师和进度，倒也还能够接受，除了几家在论坛上发帖投诉的，并没有造成多少不良影响，为此分校还特地召集了次教研组负责人会议强调相关问题。

　　说白了便是，杨珺从休假到后来辞职，就没有再露过面儿，不过因为她倒了嗓子，加之开始并未断了消息，故而也没叫人察觉有何不妥。至此周行与张万里相互对视眼，心下里具已明了，那杨珺恐怕多半早就出了事情，至于其后发消息辞职的，未必便是其本人了。

　　那头程学文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琐事，周行不由摇了摇头，径直把人扔给张万里，自己走开两步打量起杨珺的办公桌。杨珺工位在靠窗第三排，正对着大楼下的合欢树，桌上如常是讲义、演算纸、笔筒与装饰摆件等物，除了东西比别人精致些，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周行抄着手，拿目光将桌面扫了两遍，顺势在转椅上坐下，倚着靠儿背冥想片刻，便弯腰去拉抽屉。外间办公桌都是同批购进，通用舒适尺寸，左边三分之二为键盘托，右边是个上下三层的小柜，最上层放着课程安排、花名册、零钱包和钥匙等零散物件，中间放着生活常备药品，最下层是几年来的荣誉证书和各种各样的照片册子。

　　相册里姑娘眉目清秀，白白净净地仅施了层薄妆，发间耳际并无多余装饰，只腕子上每见戴着手链，样式做工瞧着都颇为精巧，细数下来少有重样的。周行里里外外地将相册子翻了两遍，把东西放归原位，问道：“杨珺平日里，除了看书作画，妆扮上有何喜好吗？”

　　这问题着实有些隐私，程学文作为个男人本不曾于此留意，还是袁晴愣了瞬回道：“她其实不太在意这些，连化妆都是看心情，平常出去逛街，也不看流行的，专买那有设计感的通勤装。但就我感觉来说，她应该还挺喜欢精致的小物件，不过不打耳洞又少穿低领，所以日常就戴个手链，你可别看她低调，那些差不多都是正经东西！”

　　张万里那边问话原也快要结束，听他忽来这么句，知道是定有用意，不由跟着多看了两眼。多年同事早叫他摸透了周行的风格，当下与程学文交代了，若机构要处杨珺的工位，提前记得先与警方通个消息，又将周行翻过的几个相册连同桌上的教案和讲义，一并装进证物袋里留存，最后检查了番，与诸人招呼过，唤上江峰陶芷归队。

　　回程江峰开车，陶芷坐在副驾上抓紧一切时间整理询问笔录，预备进队有别的安排。后面俩老的难得无事，倒乐得趁这会儿空闲闭目养神，毕竟现下案子才刚开头，等着汇总消息开过第一次专题会，厘清破案思路和方向，才是真正发力的时候。

　　行道树正快速从两侧抽离，周行抱手靠在后座上，冷不防出声说道：“有两个方向，师兄，先查查这个杨珺家都有谁曾经上门过，要还有人手，叫他们去市里大的首饰店问问，杨珺在相册里面戴过的那几款手链是谁家的，十月以来有没有哪个店曾回收过。”

　　张万里闻言顿觉眼皮一跳，当即问道：“你是指，这案子是个谋财？”周行只揉着太阳穴，声音不高不低：“管他谋人还是谋财，没有尸体都说不准的。我看案子眼下就难在如何定方向，掌舵的要是偏了，那可是有的弯路好走，不能不慎重些。”

　　说话这会功夫，市公安局的大院门已经近在眼前，周行拍着张万里肩膀道：“兄弟无责一身轻，师兄你就多担待点儿，等开会了再叫我。”如今他刚伤愈归队，事务都未交接，免不了要张万里主持，这活甩得便毫不客气。那边也知道他要去人事处打招呼，顿时追着笑骂道：“你别得了便宜卖乖，记得顺道去给我把假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