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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引狼入室 | 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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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行走出审讯室时天光正清亮亮地洒满渗花砖地面,映在整条走廊里明朗得有些晃眼。他背手关上沉重的房门下意识略偏了偏头,就看见张万里快走两步迎将上来,大力拍着自己肩头笑道:“行呐,周儿,你怎么赌准他是因为偷窃首饰被发现?”周行不接话只伸手端量着腕表盘,眯起眼道:“埋尸点在八角山第三道山梁南,时间差不多了,让里面也稍微休息会儿吧,这回成不成便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张万里知道他这是提醒大家现下尚不能高兴得太早,虽然嫌犯交代了埋藏头骨的位置,凭此足可以认定女教师杨珺确实已经遇害,但却不能仅依据嫌疑人单一的口供给其定罪,还要再看警方从尸骨上得到些什么。当下亦收敛了笑容,正色接上周行的问话道:“放心,已经叫老陆带人去找了,法医痕检都准备着,只要死者遗骸一回来立刻就能开检,所幸嫌犯反侦察意识不算强留给我们的机会应该还有。”
周行神色此时方缓和下来,靠着墙壁仰头舒出口气,这才重新捡起张万里先前的话道:“你问我怎么猜着那程耀祖最初是冲着偷窃去的?”说着低头打量脚下片刻,到底没绷住出声儿笑道:“师兄,你这一看就是当初追嫂子的时候没有用心呐!”张万里本指望他说点高见,哪知等来这么句,登时一头雾水地转身走近两步道:“你可别没个正形儿,这正经商量案情相关的事儿呢,和你嫂子有什么干系?”
周行料准对面是这反应但抄着手笑道:“那你倒说说给嫂子买过几次首饰?”张万里何等心思,到这会儿要再不明白他意指何处,也就枉当了这些年警察,当即跟着脱口问道:“你是从杨珺那些手链里看出来的?”周行见他开窍儿,点了点头也便不再继续去卖关子,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杨珺那本相册,她在里面换了六种不同款式的手链,但每个季节有重复,说明那些首饰不出意外是她所有。”
“毕竟年轻姑娘,都喜欢收集些东西,杨珺经济宽裕没有其他花钱的地方,看好了稍微贵点儿的手链多买几条不算奇怪。”半开的窗外天微云淡日光晴好,周行视线顺着那片空隙延展向瓷白的远天,仿佛凭虚张望着某种遥远的回忆,“杨珺那些手链是彩金,样式也是当年限量款,就现在看买的时候肯定不便宜,但回收起来不比黄金,通常甚至不足原来半价,一般人宁可留在家也不会拿去换。不过话说回来彩金比其他贵金属轻而多样,不知道的却很容易低估它的售价。”
周行话音顿了顿,目光灼灼地转过头:“嫌疑人若将这些手链和其他物品一并处理了也便罢了,可他偏偏单独挑出这几条到首饰店里回收换钱,说明什么?”张万里略皱了眉,依言分析道:“熟人,知道杨珺买这些手链的花销不菲,但就他自身而言几乎没有直接经手过相关物品,甚至对其价值缺乏基本的认识。”周行抱手点了点头,目光越发高深莫测起来:“是啊,你再想案发时两人位置。”
张万里双手交握,神色依稀露出不解:“之前开会已经说过,据现场勘查,第一次击打发生时,受害人正由卧室向外走,犯罪嫌疑人自后追及并将其击倒,以此论证了除相当程度的熟人外极少有人能够满足条件。”周行抄着手向窗口略踱两步,继而言语道:“那么在第一次击打发生之前呢,嫌犯在何处做什么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说罢不待其回答,便径自接着说下去:“当时杨珺正往外走,嫌疑人自后赶上如果距离过长一定会令其有所察觉而回头,所以最为可能的位置,就是在靠近房门侧的床头柜前。”时近正午朗日高起,将万物的投影拉至极短,周行停下脚步面向推拉窗回过身,深深呼吸了两口气道,“其实昨天开会的时候他们还忘了问一个重要的问题,同样都有相关专业背景,为什么我要说是高年级的医学生?”
张万里站定脚步,抱着臂没有吭声儿,只等他作答。周行也不同对面客气,清了清声自己答道:“杨嘉言会上说凶手能做到分尸,至少具备相当程度的医学知识或者屠宰经验,当然也不排除是咱们准同行的可能。但就案发现场来看,嫌疑人并不掌握基础的刑侦知识,且就卫生间的地砖判断,也不具有从事屠宰业的实际经验,就我判断行凶者应该是非常了解人体结构,并且有外科实践经历的相关人员。”
“医生的平均收入在咱们这座城市里可算是相当不错的水平,而且工作普遍比较忙碌,通常没有时间精力或者说必要去兼职保洁这种低端劳动。”说着将目光放远,投向天边微微的浮云,“有医学背景还从事这种工作的,大抵都是些不能从医又缺乏工作经验的学生,但医学生课业压力不比其他专业,且实习选择相对较少,一般有时间也是去医院积累经验,出来做这些无关的社会实践对他们意义不大。”
张万里眼神一亮接上话来:“所以高度怀疑这是个经济困难需要勤工助学的医学生。”语毕原地踱了两步便又接言道,“就现场情况看,低年级的医学生水平有限,很难在不惊动邻里的情况下分尸。高年级的有这份能力,而且考虑临近毕业需要外出实习,经济压力会更大。受害人杨珺社会关系简单,从排查的情况看并没有同人结仇,与保洁之间也无矛盾,谋财的可能性相对谋人而言更高。”
窗外天朗气清,周行从远处收回目光,声音不高不低却自有份从容与淡定:“一般人都习惯在床头柜放些重要的东西,杨珺大概率也是将手链放在床边,而平素与她相处不错,经济条件差且正面临压力的保洁员,会因为什么事件发展到杀人分尸这种地步?如果要作猜测我认为很可能就是在保洁的时候见财起意,碰巧刚好被主人撞破。”
“因事发突然,无论受害人还是犯罪嫌疑人预先都没有准备,所以杨珺下意识出去拿手机叫人,而嫌犯紧追上去阻止,顺手抄起房门隔断里的铜人摆件,对其实施了击打行为。”周行说着转过头来,眯了眯眼道,“杨珺办公桌上的那套摆件与卧室的相似,我上网查了下是博物馆的纪念品,全套共四主题十六件,门边装饰架有三层隔板足可以摆开,所以应该不是主人少放而是凶手行凶后有意加以掩饰。”
“那么四件里缺少的那一件自然便是嫌犯用以击打受害人的凶器,所以我去南城找人照样仿了件石膏的。赌他偷盗时会因为担忧手套脏污留下痕迹被主人家发觉,而暂时摘除放在一旁,但受害人来得太过突然,事后又忙于清理现场丢弃凶器,忘记了擦拭上面残留的指纹。”日光落在他半侧肩背上,拢着层浅浅淡淡的金,周行目光越过明净长廊,但笑道,“好在这次运气不错。”
张万里让他这笑得直晃眼,索性扭过头去顺势望向一道单向透视玻璃之隔的审讯室,那糊弄了嫌疑人的石膏仿品犹自立在桌面上,人像身着圆袍题字作画好不风雅。张万里无声叹了口气,转头却是舒眉展颜而道:“你呀,真不能不怪师父老说,今天这么大胆的推测,全支队上下也就只有你能说出来,更只有你敢作出来了!”
刑侦工作讲的是审慎推理,小心求证,眼下虽然说情势所迫,也未免叫人提心吊胆。毕竟有再多的自信再合理的推断,缺乏证据在背后作支撑,但凡行差踏错半步,便有再多的功劳也只能一笔勾销。周行自然听得出张万里这话语之中的不赞同,也知道他和刘明义都是为自己考虑,倒不在意分辩什么,只兀自笑笑服软说道:“这不是一时间没有别的办法么,我就当是过去趟个雷,不成就看你和师父了。”
张万里看着那双清亮的眼,摇摇头不由有些晃神。早些年的周行就是这样,聪明大胆拥有天赋般的洞察力,更要命的是极有主见,像把一往无前的尖刀。张万里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过几次,奈何他周行主意正得很,认准没错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后来还是刘明义揉着太阳穴发话说随他去吧,这场师兄弟间的规劝与反规劝才算落下帷幕。
事实证明刘明义说的没错,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的少年意气,不过都是那些历事不多的年轻人的侥幸而已,再如何倔的心性撞疼了也知道改变。所以后来那个严肃冷厉到近乎于有些不近人情的周行,反而成了队里能顶住片天的存在。只是年前的那场车祸,就好像命运开了个玩笑,生生从冰封下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曾经鲜活的底色,时不时便在眼前一晃,直叫人觉得这时光温柔而又错乱。
这稍微一出神,便觉沉默的时间有些过分漫长了,想周行何等敏锐,张万里不愿叫他看出异样,下意识扯了扯袖口衣扣寻个由头,便岔话说道:“就你天南海北没有不知道的,有这能耐倒是早点儿找个对象也好有的放矢!”出口才反应过自己这话说得实在不过脑子,周行的记忆断层在六年前的春天,那时候他确有名女友,几乎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后来发生了实在太多变故,以至于终究未得善终。
当初那事大家都心有灵犀地闭口不谈,许多年过去早已淡忘,若非今日话题凑巧本不会再提起。张万里暗骂自己昏头,果然那边略停顿了片刻,便说道:“之前也没好意思问,我和希风是已经分了?”张万里目光望向旁处并不接话,但这般反应落在周行眼里却俨然是无声的回答。他低头看着日光下发亮的地面,声音里稍许有些低沉,却是平静得毫无波澜:“因为我是警察所以她家不同意?”
有瞬间的讶然从张万里脸上一闪而过,所幸那人低着头并未能及时捕捉到,张万里仍没有作答,只上前两步极轻地拍拍那人肩头,说道:“过去的事了,还是多往前头看看吧!”周行抬眼望着对面那人被阳光映射得略微泛金的瞳孔,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临了却也只是摇了摇头,招呼声:“我去技术室那转转,有事儿随时电话叫我。”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被害人遗体并取得相关物证,左右是翻山搬土的活儿,并不差那一两个人,张万里闻言也就点点头由他自便,自己则抄兜站在原地,目送着周行往安全通道方向走远。天光明澈得如同水洗般,张万里半转过身来,随意交代了两句跟来的记录警员,抬脚便要往楼道口去,却不知想到哪里忽而又放慢下来,若有所思地端量眼审讯室里放着的铜人摆件,重望向周行消失的那条长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