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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静水流深 | 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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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黑暗隐藏在阳光下,伪装成一片岁月静好的模样。
周行从59路公交车上走下,抬头看见站牌边,最后一片枯黄的梧桐从枝头飘落,突然毫无缘由地从心底冒出这么个念头来,旋即便被他自嘲般地抛在脑后。
他如今已三十出头,早过了少男少女悲春伤秋,自以为文艺的年纪,虽然在他那浮光掠影的认识里,总恍惚觉着自己才刚过了二十六周岁的生日,还是警队里半新不旧的有生力量。
在医院醒来时,周围的人告诉他,他记忆中出现了六年空白,是一年前那场严重车祸的后遗症。
那时周行躺在病床上,默然审视了一下自己狼狈的现状,也便坦然接受了这个不幸中似乎并没有多少影响的坏消息。可时间一长,那失去的记忆便会总在某个瞬间,不经意地提醒他与这世界的错位,仿佛被锉刀磨去落款的器具,突兀的空落。
但比起能从众人口中那样惨烈的事故中醒转,以及随之而来的漫长康复,这点儿琐事便微小得不值一提。他将养了足有大半年,才终于在不久前出院回家,向局里打了复职报告申请归队。
罘阳市公安局就在道路东侧,毗邻市检察院与广电大厦,从站牌向南走三十余米,路口左拐便能瞧见两侧值班室和当中醒目的道闸。
门口的辅警已然是生面孔,周行颇自觉地掏出工作证,赶在被拦下询问前亮出来。那麦色皮肤的年轻人未必真看得清证件名姓,却认得封皮上烫金大字的样式,再瞧这人熟门熟路模样,也就任他进去。
办公大楼里还是老样子,一楼集控中心、两个视频会议室,值班室后一条走廊直通旁边三层的出入境管理大厅,二楼指挥中心,三楼政治部,六楼七楼惯例是会客厅、各局领导办公室和休息室,其余几层便是□□处、审计处和各支队办公场所。
说是老样子,其实这楼建起来拢共才不到十年。当初罘阳市发展海宁区,老城罘山区的政府机关纷纷申请办公用地,其中属公安局下手最快,紧临着市委的新大楼挑了个好地界,不多久便搬进了宽敞的新大楼,门前院子大得直到如今都是每年公考面试、体检的集合地。
之后没过几年,上面风向一变,严格控制机关楼堂馆所建设。不少动作慢的万事俱备只差一纸批文,选好的地方生生被他人用了,别提有多憋屈。当时已坐进窗明几净的办公楼里,优哉游哉的众人,还着实好生笑话了隔壁没能走成的兄弟单位一番。
倒是当初做主搬迁的局长,新办公室还没坐热,便叫纪委请去了喝茶,平白便宜了捡漏儿的继任者。不过有好处便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刑侦队就好巧不巧的分在四楼,虽说无神论者不该忌讳这些,可毕竟成日顶着风险出外勤,想起来多少还是有些不大舒服。
刑侦支队长办公室在阳面第一间,周行到组织人事处办过手续,心想着去打个招呼。刚出电梯没两步,就见一个抱着文件夹的内勤从楼道对面过来,女孩是个生面孔,瞧着年纪颇小,看见来人颇打量了两眼,细声道:“您好,张队这会儿不在。”
周行脚步一顿,看她怀里抱着不同于支队办公用的红色夹子,就知这是办公室文书,想是来找人签字扑了个空,当下便道:“那请问现在刘局办公室在哪儿?”
女孩迟疑了下,似乎在掂量这陌生人究竟是正经办公,还是混进来找麻烦的,稍许不答反问道:“请问您是?”周行心下了然,笑了笑道:“你今年新来的吧?我是刑侦队的,姓周,周行,休了一年假,估计你不认得。”
“您是周队!”许是这名字还勉强有点分量,女孩眼睛一亮,终于对上了号,“真不好意思,周队,刘局办公室在六楼阳面左手数第三间,不过他上午在市委有个会,这会儿不知道回来没有。”
刘局名唤刘明义,五年前提的副局长,分管刑事侦查,也是当初手把手将周行带出来的师父。他亲手带过三个徒弟,那文书口中的张队张万里便是大师兄,早周行五年进局,是经侦的支队长,暂时代管刑侦。还有个姓俞的小师弟,周行却没什么印象了,只知道刘明义带过他半年,又被自己和张万里一通乱教,后来便借调走了。
周行失去六年记忆,许多人和事都是听探病的同事们有一搭没一搭提及的,就好像贴在白板上的嫌疑人简历,分外的单薄扁平。倒是养伤时打着孝敬师父的名头,没事儿便过来晃悠的两个小警察,自己真假带过不知道,却真混出点情分来。
眼下刘明义和张万里都不在,左右也没什么事可做,周行摸摸鼻子,向那小文书道过谢,转身进了北头的办公大厅。
岁末将至,虽万幸没有大案要案在背后催命,可积攒了一年的文书却是合该清理的,各队都急着赶在元旦前将卷宗移交档案室,也好抓紧最后时间把归档指标提上去,免得落后了面上难看。
内勤们早忙的陀螺一般,只恨没生三头六臂,习得分身之术。连不出警的外勤也被赶来帮忙,眼见入九的天,生生忙出一身热汗,于是少不得哀叹现在流的汗都是从前脑子里进的水。
奈何扫描仪总共就那两台,代理副队长豁出老脸都没能从楼上法制处借来半个零件,最后还是档案室眼见要退休的曾老头,实在受不了一帮小年轻成天跑去磨他,看在同是刑侦出身的份上,破例从库房拎出个淘汰了的机子,虽说速度慢得叫人想撞墙,但总归聊胜于无。
周行推开大门时,厅里正七嘴八舌地闹腾着。众人起初还没大留意,待看清来者,倒猛然间安静下来。还是去年夏天新进队的陶芷最先开了嗓:“师父,您可是回来了!”这声银铃儿一般,叫得既亲切又欢喜,纵然周行也曾几次三番地说过,自己还不够资格带徒,却不好当众下小姑娘面子,只得先不置可否地笑笑,逐个打过招呼。
他这一搁置,便有人叫起屈来:“哎呦师父,您这可太厚此薄彼了,我鞍前马后地跟您三年您都不记得,这小丫头才来几天呐,拜过哪门子师就成天乱喊,您也不管管!”话音未落,后头不知道哪个看热闹嫌事不大的,登时就给拆了台:“得了江峰,你还好意思说人小陶,周队什么时候答应过带你当徒弟了?”
满屋嘘声里,周行打量眼对面略显瘦小的年轻人,径自无视了他那“师父快给我做主”的真挚眼神儿,清清嗓子道:“我也觉着我干不出这事儿来。”简直就是标准官方盖章的不给面子,众人平素里混得极熟,当场不见外地哄堂大笑起来,气氛顿时便活络开了。
这边闹得厉害,直惊得隔壁代副支队长坐不住过来溜达,推门正想训两句“卷都扫完了吗,不赶紧干活嚷嚷什么”,抬眼看见周行长身玉立地站在当中,自个儿倒先忘了词儿,差点儿没一拳捣那人肩窝上,直接把心里话骂出来:“你他娘可舍得回来了,赶紧的镇着你这帮崽子们,叫我这老人家省点儿心吧!”
此人姓陆名林江,别看成天老了老了的不离嘴,其实顶天才四十过半。只不过他半路出家,来市局时年纪已经不小,虽说做事认真负责,但终归能力有限,在队里并不出挑。
好在这人也素来心大,只想着不出差错地混到年纪大了,学曾老头一样调去清闲部门养老。哪知道几年来人事变动,自己竟成了队里最有资历的顶梁柱,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被交了这么副担子。
他本就是个不愿操心的人,往日又跟帮年轻人笑闹惯了,强撑着摆出副架子,镇不镇得住场儿倒两说,自己实在别扭得要命,早巴不得周行回来让他松口气。如今见着人,自乐得开个玩笑:“你这来的可真是时候,上两天班就是元旦,再两天又要过年了,该不是算好了时间来等着领年货的吧?”
周行记得这人,在自己进队前两年就已经转业过来,往日虽没有多深的交情,却知道这是个好相处的,当下便也没客气,觑着回了他句:“这不是体谅你工作么,省得百忙之中还得专程给我送货上门。”
陆林江哪料想这人养伤期间,脸皮也足养厚了几层,顿时噎个正着。左右没他嘴损,只能笑骂道:“可去你的吧!”说着打量眼时间,又道:“刘局今儿上午开会,估计这会子够呛能回得来,怎么样,先去我那屋里头坐坐?”
周行正嫌屋里闹腾,闻言略一点头便跟着他往外走。才出厅门手机就响了,却是这人不经惦记,头儿才说着曹操,那边曹操就来了电话。周行扫眼来电显示,径自划开接通:“刘局,是,我回来了。”
电话里说什么听不清楚,陆林江知道这是有事儿了,当即拍拍对方肩膀,示意他不用理会自己,赶紧去忙。周行看在眼里,也不多客套,擎着手机略点点头,便径自顺着安全通道快步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