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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事已不可问,吾辈且看春光。 ...

  •   《杀死那尊佛》

      这是杀手第一次溜进皇家寺庙,这里幽森又静谧,周围围绕着层层叠叠的高大树木。明明没有一个守卫在,却处处都是危险的气息。

      今天,一定要送这个人上西天。杀手拉紧了蒙在脸上的布,他在之前的踩点中已经充分摸清了寺庙的构造。他对此心知肚明,只要跨过这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回廊,就能看到一间小室。

      杀手的动作十分迅猛,他从覆盖着琉璃瓦的屋顶上急急掠过,在经过庭院时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义无反顾地向深处进发。他是一个高逾七尺的健壮男儿,此时却敏捷地好似一只灵猫,黑衣包裹着他劲痩的腰肢,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在这个无边深夜中酝酿出了些不同以往的色彩。

      他已经可以看见此行的目标了——那间破败的、陈旧的小屋子。很难想象如此一座富丽堂皇的寺庙中竟然还会有如此简陋的地方,实在是荒谬。杀手在不远的屋顶堪堪停下,蹲坐在翘起的飞檐上,遥遥望着那座小屋子。

      门上的漆掉了大半,还剩了半扇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顶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茅草,甚至就连墙体也露出了斑驳的土砖。

      啧,杀手撇了撇嘴,从屋顶上一跃而下,闪身进了门内的阴影处。他看见了,他要杀的哪个人正毫无戒备地躺在矮榻上,似乎是在小憩。最好如此,杀手想道,他与此人无冤无仇,仅仅是为了钱财而来,所以会尽量下手迅速一些。让这个人在睡梦中死去,就不会有太多苦痛。

      月光温柔地从茅草的细缝中倾泻而下,照的屋中的石板地如同上好的白玉砖似的,洒在那人的身上,好似为他盖了层薄被一般。杀手悄无声息地接近,他掌心一翻,一枚小巧的柳叶刀在夜中划出了一道雪色。

      就快要靠近了,杀手放轻了呼吸。

      忽的,那个人转了过身,杀手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他的脸——是一个年轻的……僧人?

      杀手愣住了,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被线人耍了,他从来没有杀过僧人道士之类的。行走江湖时也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并非他好心,他只是不喜欢那些信取神佛之事的人。

      真麻烦,杀手皱起了眉,暂时将柳叶刀收了回去,蹲在了床头细细打量着那个僧人。
      远山似的眉,高挺的鼻梁,丹朱一般的唇,秀气却又沉稳。杀手看的有些发愣,他还真没见过生的如此、如此好看的人,光是看着就让人无端想起了山间的清雾、林中的月光。杀手是个粗人,吟不出什么诗词,但是他却愿意为了这幅长相下手再轻一些。

      总不能被我的粗俗折辱了,杀手摸了摸自己生了些胡茬的下巴,不无嫉妒地想着,这小子若是在江湖上亮回相,怕是会牵动不知多少人家女儿的芳心。

      只是可惜了,这么一条性命即将终结在他的手中,杀手说不上来心里是觉得遗憾还是其他什么。丧命在他手下的天之骄子不知多少,倒还是第一次觉得可惜,杀手撇了撇嘴,将这意外的思绪抛诸脑后。
      人,该死还是要死的,哪怕天皇老子来说都不行。这是杀手在入行第一天就为自己定下的规矩,靠着这条规矩,他成了暗地里的一尊杀神,踩着无数同行的尸体走到了今天。杀手不会,也不想为了一个好看的年轻人而坏了自己的规矩。

      但是在规矩之外,可以自己裁量的地方还是挺多的,比如说给他一个更舒服的死法。杀手收起了柳叶刀,从腰间的小袋里摸出了一根针,只消将这根针用内力打入他的死穴,这个年轻人便会悄无声息的死去。

      他夹着那根针,暗暗运起掌心的内力。

      “你便是打算用这个杀死我么?”

      悄无声息的夜里,一个淡然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杀手悚然一惊,他几乎想也没想便将掌中的针甩了出去,身法如电般迅速后退几步,隐在黑暗中他才慢慢恢复了冷静,再向那个地方看去,杀手却忽然没来由的呼吸一窒。

      僧人慢慢坐了起来,他坐的端正,一手虚虚捻着串佛珠,另一手随意放在膝上。他看着杀手,目光清澈明亮,轻声说道:“施主,夜深了,请回吧。”

      杀手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那深深没入墙壁的银针,他万般确信自己是瞄着那人的命脉而去的,却不知为何被弹开了。他冷静下来后,便觉得自己跳开的动作万般丢人,说出去好像自己有多怕眼前的小秃驴似的。越是觉得脸面上挂不住,杀手越是想回嘴回去:“什么夜深,该死的人还未死,我回去做什么?”

      僧人怔了怔,那双星眸中有一丝错愕,很快却又归于平静。他微微笑了笑:“那施主便在此处,等该死的人已死再走吧。”

      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杀手觉得自己有些不明白,难不成这个人看不出自己的杀意吗,他试探着道:“倘若那该死的人是你,你该如何?”

      僧人垂着眸子,看着手中转动的佛珠,安然道:“那贫僧自然乐等死亡。”

      这话勾起了杀手的好奇心,他自恃武功高,无甚好畏惧的。便噌噌往前走了几步,在离僧人三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撑着头问:“为何?我可从没见过不怕死的人,难不成你是独一份?”

      “施主未见过,并不意味着没有。” 僧人对他的靠近没有什么反应,仍然转着手心里的佛珠:“曾有大义之士,为济万民而肝脑涂地;也有无辜稚子,少不更事时翻下深渊;更有古往今来无数人,愿意拿命换一己之欲。死,也不过只是一个字眼,抵不过世间的千难万难。”

      “呃,是这样的吗,” 杀手其实并未太听明白,他挠了挠纷乱的发,又问道:“那你为何乐意等死呢?”

      僧人的眉眼清冷,好似这世间没有什么纷扰能乱了他的心,他摩挲着光洁温润的佛珠,听着这个或许有些幼稚的问题。

      “施主,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伸出戴着佛珠的那只手指了指头顶。

      “星星,月亮。” 杀手并没有看天空,他随口胡诌了一句。

      僧人平静地说:“在施主眼里是星与月,但在贫僧的眼里,却是无数‘缘法’。”

      他说完了这一句,任凭杀手怎么追问,都不再开口了。杀手只得了那么一句似是而非的回答,心里十分不爽快,他算是明白了,今天晚上就是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他奈何不了这个内力深厚的年轻和尚,杀不了他,那笔不菲的酬金也便自然而然的泡了汤了。可是杀手实在不甘心,他不相信从未尝过败绩的自己竟然会在这间破屋子里碰壁。

      他决定,要在这间破屋子里蹲守一夜,若是在拂晓前还没找到僧人的弱点,他便离去,再不踏入这行。

      下了决心后,杀手便安然了许多,他又走近了些许,直到坐到了僧人的身边。

      僧人闭着眼在颂佛,杀手借着月光看到了僧人头顶已经变成深褐色的戒疤,他撩闲似的问道:“喂,小和尚,你入佛门多久了?”

      “贫僧已皈依佛门十年有余,” 僧人被打断了颂佛,却也不恼,只睁开了那双清淡美丽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杀手:“施主呢?”

      “我?” 杀手没想到他还会反问,愣了一下才不确定道:“我干这个应该已经……已经十年了罢?”

      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回忆不起来自己第一次拿刀、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杀手挠了挠后脑勺,回忆着说道:“那会打仗,我爹娘死的早,当时家里还有一个妹子,我好像是为了什么来着自己去找了人牙子。然后被卖到了那会做事的地方,压着训练了几年后才出来接活干的。”

      杀手说完,哼笑了一声:“小和尚,哥哥我今年二十有五,有大半的年头都是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一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小样儿就知道你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着,莫非也是父母双亡家道中落?”

      他平时少与外人交谈,再加上粗鄙惯了,所以揭起人短处来毫不留情面,想说什么便说了。僧人看着他这幅毫不畏惧毫不痛苦的样子,微微一笑:“并非如此,贫僧自幼便一心向佛,父母还有子女,所以并不用我在膝下尽孝。”

      “你不是你爹娘的儿子吗?” 杀手对他冷淡的言辞嗤之以鼻:“所以说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出家人修道人,说什么四大皆空,还有什么清净无为,全都是假的!只是为了掩盖你们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冷漠,个个都说修佛修道,可哪个又能真说出来佛是什么样?道又是什么样儿?”

      僧人握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大音希声,大道无形。施主既然有此疑问,那你认为佛是什么样,道又是什么样呢?”

      “我要是知道佛是什么样,我也就剃头出家了,何必在这里等着杀你?” 杀手翻了个白眼,又道:“不过我看你就挺像佛的。”

      若是真的有佛祖存在,那确实应该是眼前人的模样——俊秀、清冷又高高在上,垂下的眼中都好像在悲天悯人似的。杀手暗自想着,两人之间又陷入了寂静,但这次的沉默却舒适异常。

      杀手抬眼,看着僧人黑亮的双眼想着,就好像自己说什么他都会懂一样。这种感觉着实新奇,杀手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下来,他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半靠在僧人的床头,随意说道:“小和尚,你为什么会住在这种破地方?” 他总觉得对方像块真正的美玉,应该被放在昂贵的盒子里,然后好好收藏起来,不被风吹日晒欺负去了。

      “赎罪。” 僧人闭上了眼,又开始捻转起他那仿佛一辈子都到不了头的佛珠,顿了顿,他忽然又道:“赎完罪便能离开。”

      “你赎的什么罪?” 杀手笑了,他立起身来,好奇地在僧人的身前晃来晃去:“我这个杀人无数的人都还没想过赎罪呢。”

      僧人淡淡道:“万民之罪。”

      杀手看了他半晌,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忽而大笑起来:“我懂了,万民之罪、万民之罪,你赎完罪便会死,是不是?”

      僧人平静地应了一声,任由杀手笑倒在他身上。

      夜渐渐过去,云飘来过来,将月亮遮掩了大半,小室内顿时不复刚才的光亮,杀手靠着僧人,百无聊赖地擦起了刀。屋子里黑漆漆的,却又氤氲出一种暧昧来。

      杀手其实一直在看僧人,他是个有规矩的杀手,讲的便是一击必杀。规矩为这个奇怪的人破了一次了,不能为他再破第二次。杀手十分有耐心,他一直等僧人露出破绽。可看着僧人一直念念有词的唇,杀手忽然又生出了些其他奇怪的想法。

      僧人俊逸不似凡人,低头转动佛珠时,喉结微微颤动,眼中似是波澜不惊又似有暗流涌动。
      杀手打从心底里觉得,他像一尊佛像。他十分不愿意承认,只要待在僧人的身旁,便好似可以获得救赎

      杀手其实还隐瞒了一些事,比如说,他那早死的爹娘都是追随起义军的人,原本皇室势微,那起义军的将领都已快将天下收入囊中了,却没想到宫里还藏着个惊才绝艳的小皇子。那小皇子文能策略,只出了几计便扭转了局势,武能带兵,千军万马之中射杀了起义军的一个小将。而那倒霉催的小将便是杀手的亲爹,亲爹一去,娘也就跟着去了。

      杀手本来想带着妹妹好好过日子,结果没成想还没捱到混战结束,妹子便被人掳走,再找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杀手没法子,只能把妹妹草草一埋,然后给自己也来了个插标卖首,之后如何便按下不表了,总之杀手成了杀手,只能说是命。

      本来这些他是懒得说的,毕竟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嘛呢?只是今天晚上不同以往,杀手忽然有点想说了,他清了清嗓子:“小和尚,你说杀人对不对?”

      “……” 僧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杀手还在喃喃说着:“当初那小子现在应该已经当上皇帝了吧?你说我要不要做掉他,娘的,实在是太烦人了。我老子被他一箭就射死了,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他那么蠢,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造反,打从他入了那边开始,我天天害怕自己掉脑袋,结果没想到他先死了。不过死了也好,挺清静的,不然要是看到那小子做了皇帝,我爹指不定多生气呢。”

      他话说的颠三倒四的,僧人却意外地听的明白。他放在膝上的手忽然紧紧攥了一下,轻声问:“你恨吗?”

      “什么?” 杀手懵了一下,他仔仔细细思考了一瞬,然后说道:“恨吧,倒是不怎么恨,就是心烦,这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再说了,我就算要恨,我恨谁啊?”

      “十二皇子。”

      “那小屁孩?” 杀手嗤笑了一声:“算了吧,他能杀了我老子,那是他能耐,我也杀了不知道多少他的臣民了,扯平了。”

      “杀父之仇,为何不报?” 僧人有些不解,又有些释然。

      杀手拍了拍他的脸,戏谑道:“小和尚,想些什么呢?我报了仇,我爹能活过来?能活过来别说现在去杀了那皇帝,就是让我刨了祁家祖坟也行。”

      他看着僧人淡然如月的脸,颇感无趣地收回了手,凉凉地道:“报不报仇,日子都得过。你得相信,天大的仇恨也能被磨平。这世道,想活着就挺不容易了,搞不好哪天我也被人割了脑袋,哪里还有闲工夫管一个死人的仇。”

      “施主倒是难得一见的通透。” 僧人笑了,他放下了佛珠,用带着檀香的手指摸了摸杀手的发。杀手眨了眨眼,没有反应过来,他只觉得僧人的力道轻的像是片羽毛一样,听到僧人的话,他顿时有些得意起来:“你倒是会说话。”

      月色清浅,将僧人的面容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有大乘佛音的悲悯,一半是隐隐灭灭的灰暗。杀手看的有些痴了,他低低地说道:“小和尚,你还挺好看的。”

      “施主过誉了,” 僧人笑着摇了摇头:“红颜白骨,皆是虚妄,青青翠竹,皆是法身。好看与否,只是一具皮囊罢了。”

      杀手觉得很有意思,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正经的人,好似天生便生了颗冰做的心一般。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事能让他变了脸色,想到这里,杀手便觉得心里痒痒。

      在不知不觉之中,僧人也同样渐渐放松了下来,他虽仍旧坐的端直,面上却带上了浅淡的笑容,似是欢喜的样子。

      他温和地看着杀手:“施主是否常年行走江湖?”

      杀手应了一声:“我一年到头天南海北的转,北至凉州,南到南琼我都去过。” 里面的人我也杀过,当然,这一句话他没说出来。

      “可否告诉贫僧,” 僧人平静地问道:“那些地方的百姓如何?”

      杀手直起身子,一个翻身落座在僧人的身旁,他嘴里叼着根枯黄的草秆,吊儿郎当地说:“饿不死,也没什么活头。”

      僧人有些怅惘地垂下了眸,轻轻叹了口气:“竟是如此。”

      “喂,小和尚,” 杀手见不得那张如玉如梦的脸上露出一丝失落,他笑道:“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僧人好脾气地顺着他的话问道:“施主是如何知道的?”

      “自然是看花巷柳街的姑娘了。” 杀手露出个笑,轻浮地挑起了僧人的下巴,直视着那双深邃清澈的眸子:“寻欢作乐的地方越多,就说明百姓日子过得越好。小和尚,你去过花柳巷吗?尝过女人吗?”

      出乎杀手的意料,僧人并未慌乱,他静静地看着杀手:“贫僧未皈依之前,也曾识过人事。”

      那双黑眸太坦荡,半分羞怯也无,倒是搞的他像个挑衅的孩子一般幼稚。杀手压下心底那点不痛快,又笑道:“我知晓,高门大户都得找通房丫头教,要说我,那些通房的怎么比得上外面巷子里的姑娘来的舒坦?”

      僧人怔了怔:“什么舒坦?”

      “果然不懂,” 杀手出手极快,一把搂住他,吹了个口哨调笑道:“小和尚,本钱挺不错啊。”

      僧人浅淡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几乎是瞬间掌心发力,杀手被巨大的内力打得飞出去几步。僧人的眸子越发深沉,他站了起身,原本平静的眼中像是起了涟漪的湖,居高临下的看着倒地不起的杀手,冷声说道:“施主,烦请自重。”

      这一掌,正正好打在杀手心口,他被击飞数米远,撞在了土墙上又落了下来。杀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摸着又痛又闷的胸口,他心里那股子脾气也上来了,破口大骂道:“你这娘皮的小和尚,也忒不识趣了吧?我就是开个顽笑,你何必下死手。”

      “痛死爷爷我了,” 杀手一边揉腰一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再一看僧人,又觉得他离得远了,眸中的点点星光也不见了,整个人都成了一尊佛像似的僵硬板直。

      杀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喂,小和尚,反应这么大,不会还是个雏儿吧?”

      僧人起了些羞人变化,自觉失态,他紧紧攥紧了拳头,念起了清心经。片刻后又无力的松开,年轻的男人有些疲惫地仰起脸,看着头顶的星空,也许是今天是个不同以往的日子,他竟然放下了戒嗔戒怒的铁律,实在是不该。

      可是,他看着那片浩瀚无垠的星海,看着那个像匹烈马一样桀骜不驯的男人,看着四周的破败墙壁,在心里悄声告诉自己——放纵一把,什么戒律清规暂且全都抛诸脑后吧。杀手还在一旁调笑,他结实的胸膛上下起伏,仍在玩弄着那把总不离手的柳叶刀。英气的脸上满是满不在乎的戏谑。

      僧人看在眼里,深切觉得男人像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带着一切可以带着的温度,匆匆流淌而去,一夜之后便销声匿迹。他的视线又落在了杀手的腰间,那里插着至少三把不同的刀,每一把都有着被血染红的鞘套和伤痕累累的刀把。

      僧人心里一动,这一瞬间顿悟。杀手哪里是河流,他是棵树。想活作菟丝花的攀附不上他,想比翼齐飞的总会落下,若想拥有他,只得砍倒他。

      同他一样,又与他不同。

      心乱了,哪还能念的出来什么经。

      僧人长叹一声,他终于要迎来结束了。他将佛珠整齐盘好,握在了掌心里。那厢杀手却还在自顾自地说些混话:“小和尚,要不要哥哥带你乐呵乐呵?”

      他原本只是调笑这假正经的小和尚,却没想到对方淡淡开口了:“好啊,哥哥打算带我怎么乐呵?”

      这一声哥哥叫的杀手莫名得浑身一软,明明他的声音淡然明朗的像松涛,却能叫的如此、如此魅,竟是把以前那些大姑娘小妇人的娇声全都比了下去。一时之间,杀手也想不出来怎么乐呵,但他不愿露怯,只好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是让你爽快了。”

      僧人静静地看着他虚张声势,杀手无端觉得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全部暴露在了那双澄澈的眸中了。这让他不安,又有些淡淡的慌张:“你、你看我做什么,我寻花问柳这么多年什么乐子没见过?我说让你爽快,定能让你舒服上天。”

      “我不懂,” 僧人坐在床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不如你教教我。”

      看他不像是开玩笑,甚至连施主也不叫了,杀手顿时被惊了一跳,他狐疑不决地说:“你小子难不成要破色戒,不会是被鬼附身了罢?”

      “该结束了。” 僧人单手一拂,泛白陈旧的僧袍便从身上滑落开来,露出了白皙紧实的胸膛和影影绰绰的小腹。

      他笑了笑,眉目不再满是弦月般的清冷,那双眼中竟是落满了细碎的星光:“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 杀手像被蛊惑了,他缓缓走近,慢慢探手出去,却突然发难!单手指间不知何时握着把柳叶刀,架在了僧人修长莹洁的脖颈间,他靠近了低声问:“这是我该问的,你是谁?”

      “今夜之前,我是无相僧,” 僧人仰起了脸,与杀手对视:“今夜之后,我姓祈,名容止,家中行十二。步家阿郎,多年不见。”

      杀手收紧了手,柳叶刀立即划出了一道血痕,他冷笑着说:“十二皇子早就认出我了,还愿意与我演这一场,实在是心胸宽广。”

      “系舟,” 祁容止淡淡地说道:“你还恨吗?”

      “恨,怎么不恨?” 步系舟双目猩红,声音像是被他自唇齿间挤碎了吐出来的一般:“恨你不留情面害我亲父。”

      “恨你背信弃义。”

      “恨你苟延残喘。”

      “恨你销声匿迹。”

      “恨你从头到尾都在自欺欺人。”

      他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说的艰难又颤抖,到了最后,手里的那把柳叶刀也拿不稳了,抖抖索索地横在年轻人的脸庞。他说不下去了,究竟恨什么,他也不知道。男人无力地放下了刀,低垂的脸上满是惘然和不解:“你我之间究竟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祁容止不置一词,静待那把刀。

      步系舟早就知道自己要杀的人是谁,十年没见,却没想到当初的少年长成了如此光风霁月的模样。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与当年别无二致,可终究是物是人非。
      他走在一条无人得知的路上,左边是已逝的父与国,右边是年少时轻狂虚妄的爱。无论左边,还是右边,都是好大一场折磨。可他别无二法,实在是两难全。步系舟逐渐平静了下来,压了压刀刃:“祈十二,死在我手里,你愿不愿意?”

      像听到了什么甜蜜的誓言似的,祁容止笑开了:“愿意的。”

      “在你死之前,我会满足你最后的愿望。” 步系舟轻声道:“什么愿望都行。”

      祁容止微微皱起眉,稍稍思索了一下,低声道:“我想知道,十五岁时,那个人最后想对我说什么,这个愿望你能满足吗?”

      步系舟沉默了一瞬。

      “十年前,叛乱战的前一天,那个人想对你说。”

      说些什么呢,步系舟看着年轻男人的面容,一阵恍惚。他扶着祁容止的肩,在他唇上落下了一个迟到了十年的吻。

      “他想对你说……他想对你说……” 步系舟呢喃着,那几个字却始终说不出口。

      祁容止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释怀,他伸手环抱住了怅惘的男人,轻声地安抚:“没关系,无碍的。再陪陪我吧,天亮就上路好不好?”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温和又包容,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再一回首,又能从头再来。步系舟咬了咬牙,将眼中的热意逼了回去。

      他已经许久未见过祁容止了,过去步系舟还能清晰回忆起少年的长相,还可以毫不费力地时时想想关于他的一切,现在却做不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开始凋零褪色,而他开始遗忘。

      “舟舟,你知道吗,我的罪已经赎清了。” 祁容止靠在步系舟的肩上,低低说道:“我听到了离开的声音。”

      实在是好笑,步系舟想着,祁容止没成君,他也没成臣。以前做过的那些梦都成了梦,祁容止说要还天下一个太平,最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月的光芒变得低微,临近破晓,星星反而明亮了起来。幽蓝的天逐渐向浅色渡去,这一弯月亮也会渐渐消失。两人谁都没再说话,生怕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当第一缕清光洒进旧屋时,步系舟打破了宁静,他依照着诺言,用手中的柳叶刀割破了祁容止的喉咙。当那银白的刀刃边喷出血来时,步系舟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待那股劲离开手后,他才颓然起来,呆坐在床边,看着祁容止的死亡。

      这样的死不是一瞬间,而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年轻男人笑着伸出手,捞了捞眼前似乎触手可及的光芒,澄澈的眸底一片清明,断断续续地说:“系舟,我在这里住了五年了……这样的星空也看了五年了,但从来没这么欢喜过。还得谢谢你送我这一程,十五岁时没听到的那句话。”

      “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告诉我啊。”

      他这么说着,断了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大事已不可问,吾辈且看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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