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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二章·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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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君在褚阳军中留了下来,与褚阳隔墙而居,因为在药材上需要和医队有些交际,医队众人也时常过来请教。闻人铭有不想出席议事会的时候,便会在云中君处看着他制药,然后等到褚阳回来,就近到她房间里和她商量事宜。
偶尔沾染上药香,褚阳会吟哦着道出一些药名。
有一次,闻人铭问她:“以你的医术,配不成这样的药?”
她答:“南北用药之异尤甚于语言之殊,自然不易推测,况且制起来,也有他景行宫的秘法。如同圣医蛊术有其道法源流,这些与个人功法有关,很是莫测。”
闻人铭摇着不知何处拿来的竹骨扇,语气清淡:“倒是多次听你说那云掌门莫测了,不过我觉得,你对他却一直很信任。”
褚阳将南帝印按在一张绢帛上后,抬头看向闻人铭,他身处战局之中、常常参与筹划,平常还自若地如同个局外人,她这般想着,道:“他比你清楚。”
果然,闻人铭“唰”的一声合上了扇,眼神微低地慢慢笑起来:“啊,这样,仙子真是言而无信。”
“是你自己要与他比的。”褚阳眨了下眼,显出一丝无辜来。
闻人铭终于彻底地笑起来,走向她,从侧边环住她的肩膀。
褚阳没有多的动作,只任他将面颊贴向她的耳际。
她感觉轻微的恍惚。闻人铭用仿佛压抑着什么的声音低低询问:“仙子会怎么处理背叛者?”
背叛者?闻人铭提及背叛,这让她没有想到,闻人铭是这世上最与她接近的人了。
这时,有一种错觉让她怔愣——她正站在屏幕之外调整着游戏内的NPC反应代码,但等她戴上全息传输器试运行的时候,那虚拟世界里的NPC却向她潮水一般地涌来,他们抓住她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而在远处,在一切的远处,有一个人轻轻递来目光——以他幽沉的凤眸。
于是她答得不像她自己:“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翰城的攻势仍在加剧,褚氏军伤亡不小,褚阳估计着兴州粮草送到的时间,并不急于让在殷、朔、翰交界处的冷氏军进入战场,不过,昶城的守备很快就要被攻破了,正在褚阳打算后撤的时候,天枢方面传来了国都的消息。
南宫绝率千骑南下,向皇甫令请命出战殷州,皇甫令不允,并扣留南宫绝,南宫绝孤身入城,并遣千骑回烨,千骑被围杀。此夜,北郊吏民乱,民暴起、烧城门,皇甫令派兵镇压,时禹山望族祝氏反,北郊之民向禹山中奔逃。
“主上,凌州刘家、禹州祝家反皇甫,辅东卫已出兵凌州,依各地情势来看,往后各地世家起兵者应有十余家,且西北、西南又有外敌窥伺,为免损耗,皇甫令与我等决战在即。”解伯兴一如既往,以不带波澜的语调陈明自己的见地。
“千骑死了。”褚阳只道。
解伯兴有些不解地看向褚阳,褚阳只静静地抚摸过银面具上的花纹,似乎什么也没想,又像早已想明白。
褚阳想起了南宫的千骑,他们被他们的少主所保护,但镇北卫军中的千骑,却是南宫绝的弃子。在南境时,她也见过很多纯良、随遇而安的人,但只需要一个契机,他们就会变成追求自己命运的强者。
“……南宫绝——往后便是我们的竞争者。我们需要刺激皇甫令亲征,顺便给南宫绝开一条路。”褚阳顿了顿,“我会传讯冷军,希望冷洇染愿意这么做。”
解伯兴低着眉,不做反应。
褚阳却看向他,转出那枚象征着南军统帅的印,递了过去,道:“解忧,你速回南境,以我帝令,点先锋军五千,打开桠口。再借刘氏之力,牵制翰城,至多八日后,我会到凌州,其后听我调令。这是拿下翰城的机会。”
而在翰城皇宫的高塔内,陈月闭目站在庞大神像的阴影中。
“月国师。”那个总等在门外的阴沉声音问道,“您可是有位……情人,是叫萧清?”
“萧清?”陈月睁开双眸,拖着一身繁复玄袍逶迤到亮处,淡笑答,“我有轩辕王妃之尊,当时多少青年才俊求着要做我的入幕之宾,我怎么会让一个小小护卫做情人,只是件趁手的工具而已。”
一时间,那个声音没有回应。
“你不相信?”陈月挑了挑眉,“反正皇甫令的敌人还多这一个吗?我既在他手里,也做不了什么。”
“月国师就不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月弯了弯唇,看着面前的看守者阴恻恻的神情,终放声大笑起来:“我以前隐约听褚阳提起过,南宫绝是辅星,还请让皇甫令小心了!”
厉兵秣马的冷洇染在接到来自褚阳的书信后,即刻与蓝九龄商议具体战略,几乎带兵倾巢而出,进入由于褚军游击而分散的战场,打出了几个漂亮的包围战术,并出将战败的俘军扔到渊河边,让他们带回了作为盟军首领的问候——
“皇甫令,若想向我证明你的确是天命之子,便和我战场上过招,看到时,老天是帮你,还是帮我。”
听着皇甫令的随侍干巴巴地读着刻在竹片上的字,陈月嗤笑了一声,无所顾及地发言:“何必让我过来?不就是褚阳想让你亲征嘛,凌州那里你才派了谭光去,你可不要随便地中计啊。”
“我打算去。”皇甫令静静地说,“并用南宫绝祭旗。”
陈月猛地抬头,一种冰冷将她从头浇到了脚,她死死地盯着这个人,喉中紧绷,将要发出无声的哀鸣,但她说话时,却又无比的冷静:“很好,皇甫令,你越发像褚阳了,也算是为你毫无意义的战争添了些胜算,但这不够——你该废去他的武功,将他杀给冷洇染和褚阳看。”
她继续道:“你可以动摇冷洇染,让她离开褚阳——你想要得到她的执念,连我这个阶下囚都能感觉到。虽然我们都在危局之中、朝不保夕,但能抓住的,为什么不抓住呢?”
皇甫令看了眼她不再颤动的手指,微笑道:“月国师给了我个好建议。”
牢窗外的月光带着柔和,行刑者带着未用尽的毒针和剔刀离去,南宫绝静静地坐在一片月化的白霜里,衣衫血染,但他半眯着眼睛,眸中映着月色。
午夜时分,本该寂静一片的地方,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一个纤长的身影来到南宫绝身后,来者放下帽檐,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容,她问牢中的南宫绝:“解药你服了?”
“若是未服,皇子妃又该如何?”南宫绝缓缓站起,从容地不像是刚受截断经脉之痛,他对她淡笑了一下,“还是多谢两位殿下施救之恩,我等你们已经许久了。”
谭仪面上一冷,很快反应过来:“是你假托了褚阳之名给我们传讯。你早就安排好了。”
“我有宫外的支持,你们有宫内的支持。褚阳在翰城外,我们在翰城内。里应外合,该是如此。”
南宫绝不紧不慢,谭仪压下心中忌惮,极快地打开了牢门,将手中的黑衣扔给他,沉声道:“跟我进宫。”
穿过幽暗的地道,顺着漆黑的墙根,他们走到一处小门,小门前没有士兵,只有一些高大的内侍守卫在侧,谭仪上前去,拿出一张玉牌,内侍看过后低头道:“请娘娘小心入内。”
谭仪颔首,与南宫绝一同进了去。
这个被黑暗压得呼吸不得的地方,是皇甫王朝皇帝的寝宫。
七月十八,盛暑之日,王朝二皇子、监国的无冕之君皇甫令,率十万禁军,亲征殷州。反叛者南宫绝,被押往前线,只待开阵时以其头颅慑敌。
龙勤低头拭去剑上的血迹,望向西边的云色。
“首领,这是最后一批密卫了。”
龙勤颔首,轻轻抬起了另一柄剑,那剑鞘对着烈日,闪出四散的微茫,他眯起眼,落下一句:“血卫的复仇之日,到了吗?”
接连的战乱,让殷东诸城荒无人烟,冷洇染行军在焦土之上,边和身边蓝九龄讨论着迎敌的策略,不多时,昶城的外城墙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冷洇染看着显现出压迫性外观的深色城墙,不由自主地喃喃:“理科生的力量,你们一无所知。”
解伯兴启程后,修建已久的诸城防御工事,总算在大战之前完成了它们的更新换代。
入城甬道尽头,冷洇染看到了褚阳正和邵迪站在一起,似乎在说话。她即刻下马,忘记了身上颇为沉重的铠甲,急速奔向褚阳,又堪堪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邵迪向她颔首为礼,她也忙持剑回礼。
其后,她又看向面上苍白依旧的褚阳,问:“这次——对上皇甫令,你要做总指挥吗?”
“明日阵前对战,的确需要我亲自部署。”褚阳藏住了后半句话,问道,“你知道南宫绝之事吗?”
冷洇染正色颔首,道:“消息兵在三小时前已经上报了,褚阳,你打算怎么做?”
褚阳向城内走去,那腰间的银面具也晃着向前,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走了一段才对跟随的冷洇染说:“南宫绝已今非昔比,你以后要留心他的做为。突袭解救就不必了,在他被祭旗前,我们只要稍微动作一下,血卫会负责这件事。”
冷洇染惊讶地回应:“你联系上血卫了?”
褚阳向旁边看了看,一位年轻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从兴州运来的火器,让她的几位战将神情不满。
“行列使姚舒已经到了。”褚阳示意冷洇染去看,“你去熟悉一下,明日诸事晚上再说。”
将冷洇染留下后,邵迪也前往自己的军营,褚阳到城令府门口,几位医队成员正向外走,见到了她,便躬身问好:“褚总督。”
“云仙师可在?”褚阳问。
“在的。”他们答。
有个胆大的道:“离先生正和仙师一起,近来总是如此,不知他们关系怎么近了起来?”
离先生,其实是指闻人铭,他在军中要么带着面具,要么易容,除了原先就知道此事的人外,无人知道他是天枢阁阁主,偶尔有人问起,他就只说他名为离,做出一副讳莫如深的神秘样子,褚阳觉得他应是故作高深很熟练了。
褚阳是要去见云中君的,但她也不必避着闻人铭,便进了云中君的院子。药草正在太阳底下晒着、泡着,散发出温暖的香气,闻人铭解了面具,闭目坐在树荫下,云中君白衣如故,袖口挽起,正抓取着药材。
“褚阳。”云中君先察觉到她进来,“找我……还是找他?”
闻人铭半眯着眼睛,笑道:“你应该是来劝云掌门回去的吧?半个时辰前我替你代劳了,只是云掌门——似乎不愿意。”
褚阳眉心微蹙,看向云中君,又看向闻人铭,无法推断出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好将自己心中的猜测道出:“你想见皇甫令?”
“我跟仙子倒是心有灵犀。”闻人铭轻笑一声,从树荫里走出来,“只是云掌门没有回答我。以我拙见,送药的借口确实好听。”
云中君容色淡然,却言辞不慢:“闻人阁主何必妄加揣度?”
“天枢阁主,从不妄断。”闻人铭敛起笑,眉间凝肃,“云掌门,你若想入战场,理该同褚阳说清楚。”
“你们……”褚阳按了按眉角,觉得这个场面似乎有些奇怪——众道之首的掌门人和掌握天下谍报的阁主,像是要在她面前吵架,“景行宫掌门来去自由,与我无关。明日开战之后,诸事纷杂,云中君,我得——我得尽我保护之责。”
云中君怔了片刻,细想着“保护”这两个字,清澈的眼中渐渐浑浊起来,一时之间,他面上露出了些异样的神情,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褚阳却只看到他似乎出神了片刻,以为他对自己仍有顾虑,便道:“如此,我不打扰了。”
褚阳离开得很快,在云中君的欲说还休之中,缁衣已消失在这片药香中,闻人铭笑了一下,对云中君道:“你看,她就是这样的。”
“看上去像是对你与旁人不同,”闻人铭就近摘下一片绿叶,又松手,看着微风将它吹落到地上,“但事实上……”
“我决不会伤害她的。”云中君凝眉打断他,少有得凌厉。
“云掌门以为我会吗?”闻人铭语气平淡,“我也不会。可你说这样的话,不就证明你并非对褚阳毫无欲念——你想要她回报什么呢?”
云中君还是没有走,在褚阳着甲提剑之时,在列队的鼓声擂响之时,他沉默地站在二层城楼上,俯瞰千军待发的场面。
包围如瓮的城楼上,兵士或持弓、或持名为“铳”的管形火器,褚阳的几位将士正于巨大器械面前准备运作,而兵卒们转动着滚轮,运输着被他们称为“弹丸”的墨锥。而城楼下,褚阳身着轻甲,长剑在握,身前是装配有“炮”的四乘战车,身后是持刀与持盾的步兵。
邵迪乘于马上,向身后士兵下达命令:“时刻保持队形。”
蓝九龄正在内城的“马面”斜坡下等候,他们身后缀有冷氏的骑兵和褚氏军的突击队伍。闻人铭、冷洇染和血卫行列使姚舒则不见踪影。
炮车、铳、复杂的城门布局,自然是来自褚阳一方的杀手锏。
来自南境的高超工艺武装了这个看似弱而散的军队,让他们面对总数超过他们数倍的重甲之师,有一战之力。
随着红日缓缓升到半空,皇甫令与他的前锋队达到了昶城正门,被锁在囚车里的南宫绝血污满身。
看来皇甫令要来践行他的誓言。
褚阳意在拖延,来为血卫和冷洇染的行动留出时间,于是覆上银面具,孤身上前。她走得自若坦然,剑也只是轻轻地提着,但在那气势恢宏的战车前站定,这个缁衣的身影,却变得格外令人恐慌。
皇甫令睥睨地看着褚阳,不发一言,而他身后骑射手弯弓待发,数百箭头对准了逼近的人,张开一触即发的紧迫。
褚阳却若行走无人之境,只在那弓箭射程外堪堪站定,声音不大、也不小:“皇甫令,我是褚阳。今日你即便攻下昶城,乃至攻下殷州,天下已乱、皇甫将倾之势也不会因你我而逆转。”
皇甫令扯出一抹冷笑,道:“我要天下,何必皇甫氏之名?”
“黎庶众生,天生天杀。”褚阳并不想回复皇甫令些什么,只继续说着,“皇甫令,不论今后这世间变为何等样子,你要记得,你也曾只是天意的囚徒——而我和冷洇染,打开了你的牢门。”
皇甫令凝着目光,没有回答。
半晌,他问:“褚阳,你要天下,为了什么?”
而在皇甫令前锋军的左翼,埋伏着的冷洇染此刻心中忐忑,用特制的望远镜看着前方的形势。骄阳之下,额角汗滴淌入衣领,她却意外地感到冰凉。
“到了吗?”她边转动着手掌缓和僵硬感,边问身后副手。
“还差六十息。”
冷洇染看着面前黄土烟尘,神情凝肃。
一,二,三……十八,十九……五十八,五十九……
“侧翼佯攻!”冷洇染高呵一声,挥臂向前,越过黄土小包,向那乌压压的重骑而去。
皇甫令率领前锋军在城下以血祭旗,自然也不会留出能让褚冷盟军得手的漏洞,前锋军本数量不少、实力上乘,后方缀行的大部队又被分路列阵,专门阻击、剿灭偷袭的褚冷盟军。
与冷洇染这方一同进攻的,是右翼方向的血卫。冷洇染和血卫的目的自然不是偷袭——血卫固然以一敌十,却也非钢筋铁骨,冷氏军训练不精、面对重甲之师,只会退败,他们牺牲兵力,以自投罗网的姿态与敌交战,是为了放入几个人——血卫之中不缺精于潜伏之术的谍者,他们将进入前锋军中,等待下一次骚乱。
褚阳这般回复皇甫令:“为了世人如你一般得以解脱,而后,我才有机会——”
她还未落下最后二字——
前锋军两翼喊杀声起,兵戈交叠、血肉横飞。
而此处却不受波及,肃静、整齐的队伍,衬得不远处的战斗无比徒劳。皇甫令冷眼看向囚车中的南宫绝,挥手示意之中,轻吐一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