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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好梦 ...

  •   玉璧城大胜归来,陆子惠把朝中宵小震得够呛,陆子进加官进爵,而我终于又能骑着我那匹价值三百万钱,又温顺又乖巧的果下马穿行于杨柳荫下,真是皆大欢喜。

      我一生之中少有这样顺遂的时候,顺遂到我常常以为是在梦中:

      是梦里吧,梦里漫天的纸鸢,有花草虫鱼,有龙飞凤舞,我放的是只峨冠博带的美人鸢,攥紧手中丝线,看他在碧蓝的天幕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因为心里笃定无论多高多远都还收得回来而切切欢喜,有人一脸不屑,却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暖的风吹在眼睛里,融成粉红黛绿的印子,缤纷如落英。

      是梦里吧,有人陪我登铜雀台,看楼宇连阙,飞阁重檐,前临河洛,背倚漳水,虎视中原,让人想起当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偏有人不解风情,只会追着问:“魏武王何如我父?”

      我在梦里寒碜他:“嗳嗳嗳,人家魏武王会写诗,你爹只会弯弓射大雕。”

      “弯弓射雕的是我庶母,我爹才没那兴致,”他瞪我,无限沮丧,“魏武王的儿子也会写诗,我爹的儿子——”

      我于是安抚他:“放心,我不嫌弃你。”

      是在梦里吧,夏夜的月华澄净如青玉,泛舟水上,有远远笙箫,借一分水音,衬三分夜色,轻幽淡远,到夜色渐深,花木葱茏中,纺织娘琴丝里念着世间儿女,一声声旖旎,有人对酒当歌,就有人酣然醉去。

      ……都是梦里吧。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但是大将军终究不比世子逍遥,三月底回京,四月里又传来西道大行台石景叛乱的消息,焦头烂额大半年,总算逼得石景南逃,祸害他国去,这边马不停蹄跟他后头收拾残局,倒是吞了两淮二十三州,捡到老大一个便宜。

      到种种忙完,已经是来年。

      新年里接神,踩岁,饮屠苏,合家团圆在晋阳,子惠底下很有几个弟妹,除去陆子进,年岁都还小。子惠十二岁到邺城开府辅政,少回晋阳,与弟妹都不亲近,我因妾身未明,扮个小厮就跟去了。

      被陆子进认出来,嘻嘻调笑:“明明我先遇见你。”

      “嗯哪,侯爷叫我去行刺阿惠。”我取酒给他,毫不留情撕下他多情假面,却并不问他为什么发动那些明显不能成事的行刺,又为什么不过问行刺的结果、刺客的下落,他们兄弟的恩怨,不是我可以插手。

      他连饮了几盅,靠在案上,支颐看我:“阿离可知兄长最近在忙些什么?”

      “不知。”

      “不想知道?”

      “不想。”

      陆子进于是长叹:“阿离是几时起,对我兄长如是放心?”

      我反问他:“我不放心,有用么?”

      他怔住,忽笑道:“阿离你总叫我意外,我真怕自己有天会后悔。”

      我挑挑眉,忍住没问他后悔什么……但是我很快知道了子惠在忙什么。

      那是三月,三月三曲水流觞,听说灵泉寺桃花开了,知子惠不得闲,也就没提,独自前去。灵泉寺在城西灵宝山南麓,寺中幽泉,曲曲折折,泉边桃树三千,繁叶青青,繁花灿灿,如云霞织锦,让人目眩神迷,走马观花,忽听得有女子笑语:“仲华今日衣裙,可与桃花争艳了。”

      好奇心起,探头去看,只见一群贵族少女,穿戴得花团锦簇,中有一人,背影格外窈窕,鸦鸦乌发,发上珍珠簪,耳中明月珰,上身丁香素面交领短襦袄,腰下系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浅青披帛上细绘的花,一朵盛开,如丹阳春醉,一朵待放,如明月含羞。

      有人问:“……是大将军所赠?”

      少女微微垂头,露出莹白一段粉颈,没有应话。

      先前夸她的那名女子又道:“仲华与大将军好事将近了么?”

      少女嘤嘤细语:“约是四月初,梅子青时。”

      周遭女伴纷纷打趣她,或艳羡大将军英武,或赞佳期良年,又言说嫁衣添妆,少女淡粉的耳垂慢慢转为绯色,我正琢磨“大将军”三个字好生耳熟,忽有男子声音遥遥传来:“仲华在么?”

      林中登时静下去,少女微提了声,应道:“在的。”

      便有婢子进林献花:“大将军见桃花颜色好,特摘了送与娘子插戴。”

      我于是忽然记起那个男声,也像是到这时候才想起大将军何许人也,他并不曾问过我穿什么衣,戴什么花,更勿论钗环头面,胭脂水粉,我亦习惯了青衣素容,只当他不喜,却原来,并非如此么?

      我有心看那少女容颜,到真真看到,还是怔住,之前之后许多关节,忽然就明白过来,难怪当初陆子进救我,难怪当初陆子进笃定他不会杀我,难怪当初天子在床闱私地看见我,不好多问,一惊而走,难怪他当初说,我长得像世子妃……那确实是像的。

      那确实是像的……我靠着树干,默默地想,有桃花一片一片,从头顶落下来,堆积在脚边,如胭脂,如锦绣,如所有不可能再来过的时光。

      听说桃花酿酒极好,只是我这样的俗人,终究不配这些雅事,也就罢了,取了清酒,一个人慢慢喝,喝了多少不记得,子惠回来时候还没有醉,我跟他说:“我已经许久没有回过蜀中,想必师父会想我,如今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与其等他找借口支开我,不如我自己来。

      与其日日等头上悬剑落下来,不如我自己一刀痛快,当初他或也是作如是想。我不怀疑他曾经动心,只是他这样的人,动心,算得了什么,如与江山权势相冲,他未必就不会杀我第二次。

      我却是……无法承受第二次这样的痛。

      又或是,有前车之鉴,我终究无法全心信他。

      子惠讶然,大约他没有想过,我原来也有来处,却无多话,只问:“去多久?”

      这问却难回,我只想好合好散,并不想撕破脸皮,因为这样好的梦,毕竟难得,便道:“等你不忙,我就回来了。”——我心知这个“不忙”的时候,是永远都等不到了,不想时尤自可,想时如刀割,只是我这样的人,连眼泪也都极少,或曾有,一次就流尽了。

      “唔,恼我忙?”他就我的手喝了一盅酒:“眼下确实忙……那就五月吧,蜀中虽远,五月也该回来了,我叫阿洛送你。”

      阿洛是他心腹,我哪里敢叫他跟着,忙摆手道:“不用了,自保的本事我还有,师父爱静,去多了人他不高兴。”

      他絮絮叨叨一车的话,譬如路途遥远,譬如春夏之交,天气反复,必带的衣物与常用的药物,又说五月里诸事了结,要带我回怀朔镇,看他长大的地方,又说洛阳牡丹颜色好,可惜今年却是错过了。

      我酒劲上来,有一搭没一搭敷衍,说年年岁岁,花有相似。

      猛地想起此去经年,要再找他这么好的颜色,却是为难,悲从中来,沉沉睡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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