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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第五章

      陆衫能在三年上奏弹劾上百位官员而安然无恙,全靠“无畏”二字。

      他两袖清风,家徒四壁,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家中除了两名老仆再无他人。

      无所惧亦无所求,他从不攀炎附势,随波逐流,敢于直言陈谏,哪怕是公主,在他嘴里也得剥层皮。

      明帝曾经被他气得拿奏章砸破他的头,好几次深夜家中大火,险些葬身火海,被歹人用刀剑抵住咽喉,以性命威胁,但第二日总会顶着一脸鼻青脸肿的伤出现在御史台,愤怒高呼:我要参他!

      明帝不喜他,好在皇后赏识他,才让他免于被贬去荒凉之地当一个小小县丞的下场。

      “请问七公主,今日在御马场,七公主是否让御马场的一个驯马奴与猛虎相搏作乐?”

      “我是去了御马场不错,但让御马场的驯马奴与猛虎相搏作乐,这从何说起?”

      “今日我在御马场里亲眼所见!七公主站在廊下观看铁笼中的驯马奴与猛虎相搏,那马奴几经生死浑身是血,这等血腥残忍之事,不知七公主是何心情能安心居于廊下观赏取乐,视生命为草芥!”

      “眼见不一定为实,本公主向来磊落,是我做的我会承认,但不是我做的,陆大人也别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前几日长姐送我的汗血宝马到了御马场,今日我闲来无事便去御马场试试那匹汗血马,哪知我刚骑上就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摔下来!可有摔伤啊?”明帝关切问道。

      “回禀父皇,儿臣没事,只不过后来盘问方知,汗血宝马一直是由那马奴照料驯养,他为驯马奴却不能好好驯养骏马,险些伤了我,按律例我罚他,理所应当,不过当时御马场的监马官求情,我便让他将功抵过,听闻御马场有一猛虎至今未被驯服,这马奴一听便答应了下来,我只当他真有驯服猛兽的能力,还承诺他若是真能驯服,我不仅饶恕他的过失,还为他脱奴籍,当时御马场里监马官和定安王世子都在,父皇母后若是不信,大可传他二人盘问一番,便可知儿臣说的是真是假。”

      皇后沉默片刻后,“传监马官和定安王世子。”

      “是。”

      陈公公派人前去传旨,传旨的宫人刚到宫门口,便瞧见守在宫门口的监马官与驱车前来的定安王世子,虽有疑虑,但还是将两人带进了宫中。

      两人于殿中忐忑行礼。

      “李冀,本宫问你,今日七公主去御马场,可否让一驯马奴与猛虎相搏作乐?”

      李冀是定安王之子,虽然资质平庸,这么些年也未考取功名,但圣上与皇后念定安王当年情谊,对其也有三分青睐,李冀瞪了眼那陆衫,慷慨激昂道:“回陛下娘娘的话,表妹她去御马场,并未让那驯马奴与猛虎相搏,表妹只是说让他驯虎,并未勉强,是那马奴好大喜功,驯虎不成反杀虎,差点吓坏了表妹,陆大人此番上书,纯属颠倒黑白!”

      “是这样吗,监马官。”

      冯时手心尽是汗,他是御马场的监马官,官职低微,本是无权面见天子,可公主命人让他前去宫门外等着,他也只能听命行事。

      “回娘娘的话,确实如此,微臣与公主都以为那马奴一口应承下来必是有把握,没想到他赤手空拳竟将那猛虎给打死了,微臣有罪!微臣失职!还望陛下娘娘恕罪!”

      定安王世子与冯时的证词有多少经不得推敲的逻辑在,陆衫一清二楚。

      “公主乃陛下之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以脱奴籍为诱饵,软硬兼施,那马奴如何敢不从?”

      “陆大人此话可是认定了我心肠歹毒?”明鸾委屈眼神看向明帝,“父皇以仁善治天下,深得百姓爱戴,从小父皇就教导儿臣,仁善方是立国之本,父皇的教导儿臣铭记于心,莫不敢忘,那驯马奴虽是奴,也是我大周的子民,我焉能做出逼他与虎相搏这样残忍之事。”

      之前陆衫参奏长公主一事陛下气还未消,今日又来参奏公主,暗指公主心肠歹毒,当即就拍了桌子,“好你个陆衫,公主是朕教导长大的,照你的话说,朕的公主,朕的女儿,个个都是心思恶毒的毒妇,那朕是什么?毒父吗?”

      陆衫当即屈膝跪下,“微臣不敢!微臣身为侍御史,不过在行使臣的监察之权,公主德行有失……”

      “你还敢胡言乱语!”若非皇后在场,明帝早已下去殿中指着陆衫的鼻子骂了,“你身为御史无故无据攀陷公主,陈德海!给朕剥了他身上的……”

      “够了!”皇后看了陛下一眼,说道:“陆衫,你身为御史行使监察之权没错,风闻奏事也是你们御史台的权利,但今日之事并无确凿的证据,你退下吧。”

      陆衫沉默不语。

      皇后怒斥:“退下!”

      陆衫跪伏:“是。”

      皇后又看向那监马官,“监马官,那马奴现在何处?”

      冯时低头回禀:“回皇后的话,此人伤势严重,下官……下官将他安置在御马场的屋舍内,正派大夫在为其看病疗伤。”

      一介马奴,死了也就死了,更何况得罪的还是七公主,又怎会给他请医看病。

      皇后深知无人会在意一个马奴的死活,遂开口道:“明鸾,此事因你而起,他的伤势便由你负责,等他伤好,带进宫来,让本宫和你父皇都看一看,看看这赤手空拳将猛虎打死的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纵有万般不愿,明鸾也只得领命。

      “儿臣遵旨。”

      待到几人退出明德殿后,正襟危坐已久的明帝歇了口气,小声嘀咕:“你看你刚才那么凶,吓着孩子。”

      “你那女儿浑身是胆,你看她这段时间干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够她喝一壶的,还会被我吓着?我总和陛下说,陛下可以做慈父,但不能太过,你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总有一日会吃大亏。”

      皇后这话明帝并不赞同,但看皇后脸色不虞,笑道:“皇后多虑了,有朕和你这个母亲在,她还能吃什么大亏,谁敢给她亏吃?”

      皇后倏地咳嗽两声。

      “你看你,虽已入春,但晚间寒凉,让你多穿衣不听,陈德海,去请太医来。”

      “我没事,”皇后平稳呼吸,“今日这事明鸾做得让人寻不到错处,这点倒是让我很欣慰,只是御史台,只怕又要起风波了。”

      —

      宫门外,明鸾于马车前回首,看向身后恭敬跟随的冯时,似笑非笑道:“冯大人,既然母后让我负责那马奴的伤势,待会我便派人去御马场将他带回公主府。”

      “他一介卑贱之人,身上伤势又深,恐怕污了公主的眼睛,不如就让他在御马场养伤,下官为他请个大夫治上几日,他皮糙肉厚,一样能好。”话语间讨好之意显而易见。

      “冯大人,这是母后的旨意,我可不想又被哪位御史大人参本上奏。”一侧经过的陆衫脚下一滞,面色一沉继续朝前走去。

      “是是是,下官失言,那下官就先行一步回御马场准备。”

      明鸾颔首。

      公主车马徐徐朝前,明鸾掀起马车窗上的帷幕一角,看陆大人身着一身深绿官服,腰间一根暗色腰带相系,如青松翠竹般挺拔苍劲。

      上辈子这位陆衫陆大人一路升到了御史大夫,他可谓是长公主的死敌,长公主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个参本上奏的必然是他。

      只是像陆衫这样无畏权贵之人,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他于建元二十一年死于劫匪之手,身中一百多刀,刀刀不致命,验尸的仵作说,是被活活疼死的。

      “都说陆大人两袖清风,百闻不如一见,清贫至此,连辆代步的车马都无。”

      “微臣从前听闻七公主骄纵跋扈,今日越发让微臣开了眼界,只是公主今晚最好祈求上天,让那马奴好好活着,若那马奴死了,御史台定不会善罢甘休!”

      长公主无论是权势还是属地规格都远超于本朝皇子,御史台那些酸臭的文人个个看她一个女人不顺眼,寻不到长公主的错处便来寻她的错处。

      今日在殿前的那番说辞,虽说寻不到纰漏,但也就爱女心切的陛下会信,传至朝堂,那群老狐狸哪里肯善罢甘休。

      “陆大人,你真的在意那马奴的生死吗?”

      陆衫霍然回首:“公主此言何意!”

      “这世间每天都有像他一样卑贱的人悲惨地死去,没有人会在意一个马奴的生死,陆大人,你在意吗?你是希望他死,还是希望他活着?”

      “我自然是……”

      明鸾微微一笑,放下车马的帷幕。

      “我很欣赏陆大人在殿前直言陈谏的勇气,不过至刚易折,还望陆大人好自为之。”

      驱车的驺人扬鞭一甩,马车与身后驭马的公主亲卫疾驰而去。

      马车于公主府正门前停下,门前等待已久的秋娘连忙迎了上来,打开车门迎候明鸾。

      明鸾见她面色焦灼,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秋娘禀报时欲言又止,“公主,适才御马场送来一名马奴,说是奉皇后之命送来公主府养伤,只是奴婢见那马奴的伤势……他当真还能活?”

      踏下马凳的脚一滞,明鸾问道:“请大夫了吗?”

      “奴已命人去请了,大夫还没来,”

      “他现如今在哪?我去看看他。”

      “公主!”秋娘拦下她,“那屋子血气重,公主不然等他伤势好些了再去看他。”

      明鸾充耳不闻。

      拗不过公主,秋娘只得将明鸾带去离公主主院最远的一间杂院内,还未进屋,明鸾便看到了院中的青石板上滴落的血迹,蜿蜒至房内。

      推开门,明鸾眉心微皱,满室的血腥气冲鼻引人不适,她强忍住内心的不适,走近床榻。

      床榻上的人洗去了脸上的血渍,英挺的眉紧皱着,脸色煞白毫无血色,鼻翼间呼吸微薄,几乎探不出鼻息,身上穿着的灰色麻衣此刻尽数濡湿,染红了身下的被衾,明鸾上手捻了捻衣角,指间全是猩红的鲜血。

      她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谢长珺,即便是前世九死一生,从虎口下救下自己,也未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公主,奴婢不明白,为何皇后让公主来照料一个马奴的伤势?”

      “大概,是想堵御史台那群人的嘴吧。”

      可惜,谢长珺命大,没能借这件事彻底了结他。

      若是能就此了结他,自己担个心肠歹毒的恶名,被御史台参上一本也不可惜。

      明鸾只看了一眼便走了,晚间秋娘回禀。

      “公主,看伤的大夫说他伤势严重,流血过多又未经处理,今晚怕是要发热,若是能熬过今晚也就熬过去了,若是熬不过去,便是他的命了。”

      明鸾坐在屏风后拨弄着炉中的余灰,烛光的剪影在初春的晚风里摇曳。

      “你看他能熬过去吗?”

      秋娘摇头,“奴婢觉得悬,药已经喂不下了,人也唤不醒,大夫还说,他的腿断了。”

      拨弄余灰的手一滞,明鸾回头,“腿断了?”

      “是,大夫说他的腿被猛虎撕咬过,且砸断了腿骨,即便治好能站起来,往后怕是要不良于行。”

      未听见公主吩咐,秋娘继续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府外有一姑娘求见公主,自称是那马奴的妹妹,想求公主让她进府照顾他,此事本不应该叨扰公主,但奴见她求得可怜,所以想问问公主,如何处理?”

      “妹妹?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石裹儿。”

      “嘶——”明鸾被炉中余灰烫得一惊。

      “公主怎么了?”

      “没事。”明鸾揉搓着烫红的指尖。

      谢长珺在御马场为奴的那些年,一直与石裹儿相依为命,四处征战,石裹儿也曾舍命相伴,青梅竹马的情义无人能比。

      “既是兄妹,我若不允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让她去吧。”

      “是。”

      秋娘退出寝殿。

      天边落日余辉晕染的最后一抹酡红被黑云吞噬,屋外惊雷阵阵,初春的第一场大雨如期而至。

      明鸾静静坐在桌案前,听着雨滴落在重檐屋顶的声音。

      她在等,等谢长珺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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