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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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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一般的案件不由大理寺去查,可春猎之事事关陛下与七公主,七公主甚至还因此深受重伤。
大理寺少卿沈鹤出自寒门,其父乃是都城城东的打铁匠,从小沈鹤便与铁石刀剑为伍,其貌不似他那长得粗犷的铁匠爹,倒与他那早死的娘亲有几分相像。
男生女相,沈鹤从小备受议论。
沈老头本来是想送儿子沈鹤去学堂读书,日后好赚取个功名光宗耀祖。
然而沈鹤上学堂的第一日便与人打得鼻青脸肿,没输,但也没赢,后来他文笔斐然,下场科举高中榜五,得了陛下青睐入翰林院。
好似所有未来得到重用的大臣都要走翰林院这一条路,沈鹤入翰林院的第一日,便与同僚打得鼻青脸肿。
此事惊动上听,陛下怒极,本想罢黜了他,皇后却留了他一条官路,赶去了大理寺当一个七品的主簿。
在大理寺这十年,沈鹤从一个小小的七品主簿坐到了如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经他手抽断的鞭子,审过的犯人数不胜数,无论多难撬开的嘴,落到他的手中,都能吐得一干二净。
沈鹤穿着白色绣有暗纹的衣裳歪坐在太师椅上,借着内狱里火把的光看证词,他是个极矫情的人,身在大理寺,审案时却偏要穿白衣,时常溅自己一身血,堂而皇之的走出大理寺。
长鞭末梢带起犯人的血肉,星星点点溅到了手中的证词上。
沈鹤稍一皱眉,不耐烦啧了一声,那执刑的衙役握着长鞭的手一怔,回头扑腾一声跪下,“大人……”
沈鹤只可惜了这张证词,挥了挥手让他起来,又看了眼挂在刑架上的男子,“拿过去,让他画押吧。”
“是!”
衙役连忙接过沈鹤手中的证词,让那刑架上昏迷不醒的犯人画押。
这犯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情,大理寺审了好几日,半点有用的消息没能审出来,沈大人一出手,一日不到,便什么都招了。
只是那衙役让那犯人画押时犯了难,十根手指头都没了,怎么画呢?
沈鹤在银盆内净手,衙役小跑着过来将画押后的证词展开给沈鹤看,沈鹤点头,收下了证词,收拾了一番后进宫去了。
明德殿内,沈鹤将证词呈上。
病愈的陛下与皇后端坐在宝座之上,看完证词后大怒。
“混账!朕给他如此殊荣,他竟然伙同外人谋害朕!”
“陛下息怒,为了一介马奴生气,不值得。”皇后看向沈鹤,“说,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沈鹤拱手回禀道:“回皇后的话,大理寺奉旨调查春猎陛下与七公主遇险一事,微臣在审讯御马监的一众马奴与监马官时,发现一名为徐莽的马奴顾左右而言他,话里行间遮遮掩掩,审讯过后方知此人为了陛下的恩赐,在陛下的马鞍上撒了能吸引猛虎的药粉,只待吸来猛虎后解救陛下,立下大功。”
回想起春猎时遇险,陛下任心有余悸,“你继续说。”
“那谢长珺与他合谋,用口哨控制陛下的马儿,谁知七公主临时起意与陛下换了马骑,陛下这才逃过这两人的阴谋诡计!”
“谢长珺与他合谋,你可有证据?”
“微臣在谢长珺的房中搜到了药粉的痕迹,另外,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控制陛下的坐骑,能做到的,也只有一直为陛下驯马的谢长珺。”
陛下复又问道:“那谢长珺承认了吗?”
沈鹤闻言抬头看向皇后,威严的目光直视着他,下一瞬沈鹤垂下头去,“回陛下的话,谢长珺对此供认不讳。”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陛下大怒:“朕让他一个马奴成了朕的监马官,已经是高看他一眼了,日后若是驯马有功,朕还是要继续奖赏于他的!他竟如此不知足!还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可怜的阿鸾,差点葬身虎口!”
皇后任由陛下发泄了一阵。
“陛下如何处置他二人?”
“如何处置?”陛下咬牙切齿怒道:“行如此大逆之事,还需问如何处置吗?处死!都给朕处死!”
沈鹤领命:“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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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理寺后,沈鹤反复琢磨着皇后的眼神,与陛下口中的处死。
既然是处死而不是问斩,那便是要那二人秘密死在大理寺,不可对外宣扬,严防此事被歹人知晓,再次模仿此手段谋害他人。
“去,将徐莽杖毙。”
衙役拱手称是,复又问道:“另一位……”
“另一位我亲自去看看。”
“是。”
内狱的条件实在算不得好,睡得是草垛,吃的是馊饭,能进这的,都是些身上背负罪孽之人,不配过些好日子。
沈鹤站在牢狱外,看着草垛上血迹斑斑的男子,“谢长珺。”
谢长珺睁开双眼,望向沈鹤。
“你包藏祸心,行大逆不道之事企图谋害陛下,我已奏明圣上,圣上下旨,不日将你处死。”
谢长珺轻蔑的眼神看着他,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久闻……沈大人手段高明,断案有如神助,没想到,竟是如此断案的。”
沈鹤没有说话。
他深知谢长珺并未签字画押,口哨是他的,吸引猛兽的药粉亦在他房中找到,看似证据确凿,却漏洞百出,可事关皇家,哪怕错杀,也不可放过。
他一个监马官,身份卑微,命如草芥,草席一滚,乱葬岗一扔,死了也就死了,谁也不会在乎这世上少了一个叫谢长珺的马奴。
杀了一个谢长珺,还有另外许许多个谢长珺为陛下驯马。
“待会我会让狱卒为你送来最后一顿,你慢慢吃,吃完本官再送你上路。”
谢长珺的最后一顿没有吃上沈鹤为他送来的饭食,七公主明鸾带伤亲临大理寺,手持皇后凤令,要见谢长珺。
狱卒将七公主带到谢长珺牢房,将七公主带来的饭食一并摆在案桌上后退出。
明鸾给谢长珺斟了杯酒,她看着坐在草垛上一言不发的谢长珺,问道:“谢长珺,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谢长珺不明白,“公主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我不知哪里得罪了公主。”
明鸾微微一笑,并未回答他的问题,“我今日来是为了报答你在虎口下救我的恩情。”
她走到草垛前,拿出药膏,捋起谢长珺宽大破烂的衣袖,一点点解开右臂上缠绕的纱布,右臂上虎口下的伤势骇人,起初回到都城那日谢长珺还是七公主的救命恩人,得到御马场众人的一致夸赞,连身上的伤都是请的太医亲自料理。
后来下了大狱,手上的伤势便再也无人照料。
她将药膏一点点仔细涂抹在伤口,力道很轻,谢长珺几乎感受不到疼痛,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又怎会做这种伺候人的事?
涂抹好药膏,明鸾又熟练地用纱布将其包扎好,“你几日没吃饭了,我带了你……我带了些可口的饭菜来,你看看合不合你胃口。”
谢长珺忍着身上的疼痛坐到案桌前,桌上的菜都是谢长珺不曾见过的,他叫不上名字的菜,他并无胃口,只是看向那杯公主亲自斟的酒。
“若我喝了这杯酒,公主会为我解惑吗?”
“其实无论我说不说,这杯酒你都得喝下去。”
谢长珺苦笑,“公主,我从未对公主有过任何的不臣之心,公主为何屡次苦苦相逼。”
“你为何觉得是我在逼你?”
“难道不是吗?”谢长珺抬头看向明鸾,眼底再无从前明鸾所见过的敬重与倾慕,他说:“初次在御马场之时,我救下马背上的公主,公主却逼我与虎相搏,当时公主便存了杀我的决心吧?只是我命硬,活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当时想杀你?”
“公主,想杀一个人的心,眼神是藏不住的。”谢长珺握着那杯酒,兀自说道:“春猎之事,沈大人说我曾在公主的府邸用哨声安抚了一匹烈马,与那日在春猎之时公主御马一动不动的场景颇为相似。”
“难道就不能是母后派人查的?”
“公主,你想杀我,必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笃定道:“是你说的。”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没错,你说得都没错,我想杀你是真的,而且为了名正言顺的杀你,我等许久了,今日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你若是想知道为什么,喝下那杯酒,我就告诉你。”
谢长珺毫不迟疑,仰头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空酒杯掷地有声,谢长珺盯着明鸾的眼睛沉声逼问道:“现在公主可以说了,为什么堂堂公主,却费尽心机想要我一介马奴的性命。”
毒酒见效得极快,谢长珺话音刚落腹部便传来了一阵剧痛,他口吐鲜血,眼前登时一片模糊。
“这酒叫见手青,和一种菌子同一个名,见血封喉,不会给你太大的痛苦。”
谢长珺跪倒在地,却依然睁着那双雪亮如刀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明鸾走到他面前,“我知道你想要一个答案,我之所以想杀你,是因为,公主永不为妾。”
谢长珺眼中写满了迷茫,他想问是什么意思,费力张合着苍白的双唇,可一张嘴便呕出一大口鲜血,顺着下颚染红了胸前的衣襟,血腥气蔓延开来。
哪怕置身虎口之下也不曾感受到的恐惧笼罩着他,谢长珺明白,这是死亡的滋味,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看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
他感受着心脏缓慢跳动,呼吸微弱而艰难,感受着身体的温度一寸寸下降,感受着沉重的身体变得轻飘飘。
明明是见血封喉没有痛苦的毒药,此刻谢长珺缺觉得五脏六腑都好痛,四肢不由自主地痉挛挣扎,绝望而又无助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
“明……鸾!”
眼前一片漆黑。
“谢长珺。”
谢长珺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朝声音方向虚虚抓了一把。
一双温暖的双手握住了他。
“谢长珺,或许有朝一日我会想起你,想起你的无辜,届时,我可以抱着愧疚过一辈子,但今日,你必须死。”
耳边传来嗡得一声,万籁俱寂。
谢长珺被明鸾紧握在手心的手徒然失力,重重落在满是尘土的牢狱里。
明鸾脱力跪坐在谢长珺面前,解下身后的披风盖在他身上,沉默看着谢长珺死不瞑目的双眼,伸手,缓缓将其阖上。
“我曾经也想过,这辈子的你什么都没有做,我这样对你是不是不太公平。”
“但是我知道,你非池中物,不管有没有我,你都不会止于一个小小的御马场,我知道你的野心和能力,也知道你壮志凌云,若给你机会,终有一日你会踏上前世的脚印。谢长珺,我们是敌人,你死我活才是我们的结局,不是我,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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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死人常见,处死的犯人处理起来极其简单,草席一裹,往城外乱葬岗一扔便成了。
狱卒搬来草席,将谢长珺裹进草席里,与杖毙的徐莽一同搬上牛车,朝城外驶去。
黑云压境,暮色沉沉。
乱葬岗里枯枝满地,乌鸦鸣啼。
狱卒们将谢长珺与徐莽的尸体往那坑里一扔,谢长珺从草席里滚落出来,那狱卒暗自喊了声晦气,又见他身上裹着的披风绣有金线,极为值钱,正想上前解下,却被另一个狱卒叫住:“喂!干什么!死人的东西你也要,也不嫌晦气!”
“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银子有什么可晦气的,你还信这个?”
“我可是警告你了,这死人的东西不干净,换成银钱也有克应,你小子小心点。”
“知道了知道了!”
狱卒满不在乎去解谢长珺身上的披风,刚解下,林间阴风四起,无数乌鸦扑哧而飞,盘旋于半空中喑哑鸣啼。
这乱葬岗实在是瘆人得很。
狱卒一阵哆嗦,骂道:“别要了!都说了不干净!走了!”
贪财的狱卒抚摸着披风上的金线,眼见狂风四起,一颗再贪财的心也抵抗不住鬼神的敬畏,将那披风往谢长珺身上狠狠一扔,转身便跑了。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散尽,天色沉沉。
人迹罕至的乱葬岗里脚步声响起。
石裹儿哭着跑来,跌跌撞撞绊倒在谢长珺身前不远处的水坑里,她连忙爬到谢长珺身侧,“谢大哥!谢大哥你醒醒!”
她颤抖着抚摸着谢长珺的双手,感受不到一丝的暖意。
“谢大哥!”
狂风四起,大雨忽至。
石裹儿想将谢长珺背走,可谢长珺实在是太重了,她屡次跌倒在大雨里,又屡次爬起。
终于一个水坑前她歪倒在地,谢长珺则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谢大哥!”石裹儿抚摸着谢长珺滚下山坡时,脸上那道被石块划破的伤疤,彻底崩溃,“老天爷!为什么!谢大哥这么好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对谢大哥!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啊!”
惊雷滚滚,映出谢长珺惨如白纸的脸。
石裹儿趴伏在谢长珺胸前大哭:“谢大哥,我要怎么救你,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救你!”
落在草丛中的手突然动了动,谢长珺喉间耸动,倏地张嘴呕出一大口黑血。
石裹儿登时呆住。
“谢大哥?谢大哥你醒了!”
谢长珺不住地呕着鲜血,他费力睁开双眼,看着暴雨从天而降,他大口大口地畅快呼吸,理智回神之际,突然间仿若癫狂般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林间久久回荡,凄楚悲痛,如野兽的悲鸣令人心胆俱寒。
石裹儿听得心头发涩,“谢大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原来,原来如此!”谢长珺咬牙,发出声嘶力竭,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明鸾!明鸾!李明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