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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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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宁二年,无情奉旨沿运汴河巡检转运司。
      这道旨意来得奇特,并非官家明发,乃是由刑部出文,命成崖余以御前侍卫职,巡检东南六路转运司,御赐平乱玦一道,许便宜行事。
      这公文处处不合常理,却偏偏就这样发了下来。
      无情捏着公文,比研究最精密的机关还细致地研究了七八遍,微微抬眼,看向对面的诸葛先生。
      诸葛先生慢悠悠煮着茶,水汽氤氲了眉眼,云遮雾绕,仙气缥缈:“看出什么了?”
      “官家登基将满三年,当有大动作,这是要对漕运下手?”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今上以弟继兄,为示恭敬,自然更要遵从。然观官家言行,颇欲重启新法,明年朝中,当有大动。”诸葛先生握了茶筅轻轻击拂,茶沫在兔毫盏上轻轻荡漾,渐渐现出一条细长的水脉来。
      无情挑了挑眉。那是汴河。
      “东南之粟,自淮入汴至京师,东南六路发运司乃重中之重。今日东南六路发运使胡师文上奏,汴河沿岸盗贼集结,漕船多有折损……”诸葛先生将茶筅轻置一旁,饶有兴趣地研究着汴河水脉,似漫不经心般道:“因此方有了这一道旨意。”
      无情冷笑道:“漕运吏卒,上下侵盗,假托盗匪、风水沉没,也是故伎了。历来发运司、转运司互相盯防,总能控制在一个度内,胡大人去岁履职,这么快就填不满亏空了么?”
      明线暗桩皆无警讯,这些盗贼莫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诸葛先生待茶盏中水脉散尽,擎盏啜了一口,悠悠然道:“再想。”
      无情默了片刻,道:“英庙后,累加赋税,诸转运司核定供额,州郡往往力不能逮,听闻江南、淮南、京西、两浙路积年拖欠供物六十余万。胡大人上任时,怕是接下个烂摊子,账上好看,库里空空。若官家明年行新法、整漕运,必行大计,那时再动作,便掩不住了。早早寻几支盗匪,扣两口黑锅,也是未雨绸缪之意。”他声音平平,却总有些微嘲讽之意,遮不住,摁不平。
      无情说到此处,歇一口气,将平乱玦握在掌心,继续道:“公文由刑部来,恐怕官家也对盗匪有些疑惑,原是安排刑部前往侦探;却要我以御前侍卫职出巡,又许便宜行事……”这次他沉吟良久,方慎而重之道:“莫非,胡大人请增漕卒?”
      诸葛先生将茶盏搁回桌上,拈须微笑:“不远矣!”
      他抬手指着无情掌中平乱玦道:“持此玦者,遇凶徒巨恶,可先斩后奏;危急时可调军卒相助,数百人内无需奏报。”
      无情微微瞠目:“莫非是东南六路转运司皆请募兵?”
      “淮南、江南、荆湖、两浙陆续奏报,请自募兵,自千人至五千人不等。”
      无情哂然,一丝戾气自眼角透出,往眉峰一晃而过:“打得好算盘,募得兵来,可拥兵自重;募不得,也有千余人的空饷落袋。只是东南六路可以闹盗匪,三门白波也可以闹盗匪,每路转运司都募兵千余人,教官家如何安坐!”
      诸葛大人轻轻颔首道:“官家因而不豫,刑部朱月明遂于御前请命,由刑部遣人沿河巡查匪患,若确然猖獗,再行募兵不迟。”
      无情微讶:“朱刑总欲与胡大人结盟?”但马上他就否决了这个推论:“不对,是蔡相。”
      自来发运司与转运司互相牵制,胡师文欲借盗匪解库存不足之急,却未必乐见各转运司自募漕卒。刑部遣人巡查,盗匪之多寡朱月明便可左右。刑部揽下这桩差使,等同于朱月明向胡师文抛出了会盟之意。胡师文乃蔡京嫡系,蔡京新拜右相,胡师文远在千里之外,蔡京与朱月明同在汴京朝中,朱、胡结盟自不如朱、蔡结盟来得便当。
      诸葛先生笑盈盈看着自家大弟子,不掩赞许之色。十五岁的少年人,能如他这般沉稳敏锐,走一看三,实属难得。
      “真正结盟倒也未必,不过各求所需,各为其利。”
      无情摩挲着平乱玦,若有所思:“蔡京新近拜相,急需盟友。至于刑部……希求的便是这便宜行事之权吧。”
      千里迢迢巡查匪患,情形瞬息万变,总不成看见盗匪,先回京报个讯儿,再折回去围剿吧。要掌这便宜行事的权柄,品级也自然要相应着长一长,这长起来的品级,万万没有再落回去的道理。朱月明请命时,方方面面都想得清楚,一把算盘打得精明。
      “结果却被世叔截了胡。”无情这样说的时候,嘴角噙着点忍不住的笑意。
      诸葛先生似在回忆那一盏小龙团的美味,轻轻眯了眯眼,这给他保养得当的脸庞平添了一点生动,宛如某种动物餍足时的表情:“我也不过建议官家,给巡查人放一道调兵权,一旦发现盗匪踪迹,就近调取禁军围剿,岂不快当。比每个转运司招募兵勇,可省事多了。”
      不止省事,还省心,更省钱。官家得了这个主意,大喜过望,命朱月明快些荐人来。
      “只是这样一来,既要查案,又要调兵,单纯的刑部捕役就不合用了,需得军中也有职衔。”如今隶属刑部且兼有军职,且足以独当一面的,也只有无情了。
      听话听音,说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有与诸葛先生亲近者出列举荐。官家素喜太傅这个弟子,遂当场定夺,命无情主理此事。
      朱月明与蔡京见官家主意已定,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另有一二爪牙拿着年龄做做文章,拦着没有再升品级。
      诸葛先生并不在意,无情年龄尚轻,此时升得太高也非好事。官家反而内疚,命人制了平乱玦与公文一同颁赐,许先斩后奏,可调数百兵卒。
      朱蔡二人听闻,面色恰是十分好看。
      无情慢慢卷起公文,并平乱玦一起收入怀中,向着诸葛先生慢慢行了个礼:“世叔,我这便动身,您还有什么吩咐?”
      诸葛先生眉头微微一动,手指在兔毫盏上轻轻一叩:“你此去,盗匪必要遇上不少,这一桩上你自有应对,我不担心。但官场之中,轻重缓急,取舍之道,其间分寸却是你必须摸索的。”
      无情申时出城,动作不可谓不快,行踪不可谓不隐蔽,然自有人潜伏诸城门外窥伺行踪,四面八方传递消息。——胡师文奏报有盗匪集结,各转运使欲募兵以拒盗,那盗匪就必须要有。
      无情于西门出城,城门外抬眼望了望太阳,耳边犹回响着世叔的叮嘱:“崖余,官家欲大展宏图,吾等便先行一步,为他平一平是非,分一分清浊!”
      他很多年后都还记得世叔的叮嘱,也记得这一轮太阳——看起来热烈而光明,却即将坠落。

      2
      朱月明坐在花厅里,认认真真接待了胡师文的使者。
      “这么说,你们前前后后派了四五十人拦截,连片衣角都没捞着?”
      使者噎了噎,勉强辩道:“京畿近地,毕竟不敢放开手脚。胡大人已遣人往寿州招募百余人,集结必经之道,专等他撞进网来!”
      朱月明颇为遗憾地“哦”了一声道:“在淮南西路等着呢?那你赶紧回去禀告胡大人,撤了吧。”
      “……啊?”
      朱月明在桌案上翻找片刻,寻出一张写满字的细帛,朝使者晃了晃:“今晨接飞鸽传书,成崖余已达楚州,进了淮南东路转运司了。”
      谁也没想明白,那个出了汴梁城西门的少年,怎么在四五十号“悍匪”的拦截下,凭空消失,转道向东,突然出现在楚州的。
      朱月明送走了懵懵懂懂的使者,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晃:“堂堂六路发运使,连个像样的杀手都请不来,对付无情,那些挽舟漕卒顶个屁用!”
      任怨在一旁轻声细语问道:“老总,我们不出手么?”
      “结盟又不是结亲,姓蔡的给胡师文收拾烂摊子,我们掺和什么?诸葛老狐狸不好应付,没的惹一身骚。”朱月明躺在椅子上摇摇晃晃,一双眼睛似睁似阖:“咬人之前,先抻量下甜头够不够,损人利己的事情偶尔为之不妨,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就莫要试了。”
      任怨的眼神里怨毒之色一闪而过,终究是垂了头,安安生生应道:“是。”

      与此同时,淮南东路转运司衙门里,通判左垣正直愣愣瞪着眼前的少年。
      转运使无事不得闲坐,并副使都往治下巡视去了,独留通判避无可避,带着几名吏员迎接巡检。
      无情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干净得混不似刚刚赶了数千里路。他客客气气冲左垣施了一礼,气定神闲地开了口:“麻烦左通判将管勾帐司或勾当公事拨一名于我,先核一下账。”
      左垣愣住了:“成大人不是来查盗匪的么?”
      无情挑一挑眉:“哦?我自接刑部公文,便从京中昼夜兼程赶来淮南东路,自问不曾怠慢,想来公文解递应还未至此处,左大人如何得知下官所来何事?”
      左垣噎了噎,因道:“先前,胡发运使上表,言东南六路盗匪猖獗,我司也曾上奏,求募兵勇以自保……因、因而猜想,成大人为查匪患而来。”
      无情微微颔首:“原来如此。左大人未见过刑部公文,这也难怪。”他自怀里摸出一纸公文,细细摊开,用两根纤长白皙的手指压在桌上,慢慢推在左垣跟前:“成某所接公文,乃命巡检诸转运司,并未言查盗匪,还是查秋税。”他袖中轻抖,落下一枚玉玦,在掌心里亮了一亮,复又收回,连着刑部公文一起掖回怀中:“下官想来,我们做臣子的,只有多做事,教官家省心的道理,万无少做事,教官家伤心的道理。您说对么?”
      左垣面无表情盯着这少年看了半晌,微侧了脸喊:“洪连!带几个吏目,伺候好成大人!本官尚有要务,告辞!”
      左垣一甩袖子,气哼哼走了。
      天塌了有转运使、转运副使顶着,他一个通判何必在这里充头硬。想看账目就看,想查仓储便查,他还不如赶紧传讯去问问,河道旁边的盗匪什么时候才能找齐!

      洪连是淮南东路转运司勾当公事,三十许人,不善言辞。无情自正堂走去账房一路,便明了这位在转运司里的处境——同级的勾当公事都有些疏远,倒与下层吏目们颇为亲近。
      “此处管勾帐司是谁?”无情埋首翻了五本账目,不由发问。
      “管勾帐司……已经空缺两年了。”洪连老老实实回答。
      无情手下微顿,侧了侧头问道:“那此处账目是谁人该管?”略停了一息,又道:“想说什么,便直说。”
      洪连吃了一惊:“成、成大人?”
      无情将手里账本阖起,看住洪连道:“你自入账房,每隔七八息便要看我一眼,左右脚交替倒换,在地上前后碾磨。此处丈许之内,并无他人,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洪连把无情望了一眼,张了张口,复又垂了头。
      无情再问:“与整理账目的人有关?”
      洪连霍然抬眼,神色变幻,终于跺跺脚,单膝往下一跪:“这二年,司中账目皆是我一个世侄李九章整理,他三日前被人诬指杀人,关在楚州府衙了。求大人,救一救他!”

      淮南东路转运司管勾帐司二年前就出了缺,转运使徐长春一时寻不到合适人手管账,洪连便荐了他这位世侄来。
      洪连这位世侄,姓李,名九章,精于筹算,每旬或半月往司中来往一次,整理账目。因账目做得漂亮,从未出过舛误,徐长春也就由着他勾管账目,未再寻人相替。
      李九章有这手本事,虽是个白身,举荐为管勾帐司不够格,聘个吏目足矣。可惜这位李先生筹算虽精,为人却有些呆傻,不通人情,对答中恼了徐长春,吏目一职也就不了了之。三日前,邻居杨和的妻子陈氏溺亡在李家水井中,杨和因李九章曾与陈氏口角,咬定李九章溺杀其妻,告上府衙,此案尚未审结,李九章仍然在押。
      洪连吭吭哧哧道:“我家与九章父祖辈有旧,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且不说他没有杀人的胆子,他根本没有能杀人的心眼子。”

      李九章,年十九,精于筹算,菽麦不辨。
      李家祖父便是筹算名家,原是方圆百里最抢手的账房。后来珠算兴起,李老爷子沉寂了一阵儿,索性专心教养孙子。李九章天分好,十岁上就超过了祖父,十三之后,楚州境内没人能强过他——他一个人用算筹,抵得过三四个人同时拨算盘。
      可惜人无完人,李九章除了术数,任事不懂,他父母早亡,十六岁上祖父也去了,除了三间土房,家无恒产,有一搭没一搭给人算账谋生。以他的筹算,正经做个账房,没有不抢着要的,可惜这人有个毛病,时常将自己关起来摆弄算筹,一关就是两三天,说是验证古书中的术数题目。因他这个毛病,时常人影不见,没有商家肯正经聘他,若不是洪连举荐他入转运司理账,只怕早已饿死家中。
      中间有段时日,实在穷得受不了,便只留了一间房屋自住,剩下两间租于一个行商,便是杨和了。一来二去,短租变成长租,长租变成和买,那两间房屋改姓了杨。杨和往院子中间垒了一道土墙,只院子里还有一口水井,恰卡在土墙中间,两家共用。
      杨和常年在外经商,李九章常年关在屋子里筹算,倒是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后来杨和自外地娶妻而归,两家便时不时为用水而起龉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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