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记》晴刀

4、《小衙门》番外

　　草长莺飞，冬去春来，清明已至。

　　往年的清明时节，总是雨落纷纷，但今年却难得地暖阳高照微风和煦。

　　他从晨时便出发，走了近大半日，终于能远远地瞧见那棵熟悉的杏花树了。

　　此时杏花已近凋败，粉中透着白，花团锦簇之后便是家乡的灰瓦青砖了。

　　但在田野阡陌之间，在路口的杏花树下，并未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稍有惊讶，脚下不由快了几分等到了离村子最近的路口。果然不见任何人，但杏花树北面的一个树枝上绑着一个桃粉色的发带，在春风中轻轻摇曳着。

　　他的唇角不由浮起浅浅的笑意，轻轻踮起脚尖，伸手将发带解了下来，小心地揣进了怀里，然后抬脚往发带所指的北边而去。

　　这条路其实也可以到家，只是比另一条路更远一些而已。

　　没过多久，在往村头而去的路口，他听到了一阵人声喧闹，其中夹杂着一个老妇人歇斯底里的哭声:“天杀的啊，什么人能这般没良心，连咱们的祭品都要偷，不怕天打雷劈吗!”

　　他立刻便听了出来，这是周恪母亲的哭声。

　　思及去年刚刚过世不久的周恪，他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脚下不由慢了几分。

　　周恪是与自己一起长大的，虽说自从自己去了南河县衙做了捕快后便与他的来往少了些，可毕竟有从小到大的情分在，没想到上次匆忙一别，再听到他的名字竟是他客死他乡的噩耗。

　　世事无常，如今周恪的家中，只留下了一个年近花甲的老母亲，尚不到二十的娘子和一个刚满四岁的稚子。

　　他在心底长叹一声，担心他家又出什么变故，立刻转过了弯。

　　周恪家就在村头，稀疏的栅栏潦草地围着并不大的院子，破落的木门前站着十几个人，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他停下了脚步，没有直接上前，而是趁着还没人发现自己时轻轻一跳，掠上了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上，举目向院子里看去，他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妹妹，杏花树桃红发带的小主人。

　　此时十二岁的她止拉看一个孩里的手蹲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在低头玩石头。

　　那孩子应该便是周恪的儿子玖儿了。

　　如今玖儿的母亲秀禾和祖母周四五娘都站在门口向众人哭诉，若是没有她，怕是没人能顾得了他了。但他能看得出来，她虽陪着玖儿，可目光却时不时地瞥向门口，时刻都关注着那里的情况。

　　果然还是哪里有热闹就少不得她，而且为了凑热闹，连亲哥哥都等不了了。

　　他虽无奈又嫌弃，但看她的目光显然仍是温柔的。

　　“里正，你恰好也在，定然要将那小贼给找出来!\"周恪母亲老泪纵横，抓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叟的袖子愤然道，“我要问问他，为何心要这般黑，连给死人的东西都不放过!”

　　老里正有些为难，小心提醒道:“五姐，会不会是弄错了，是不是你们一时忘了放哪里了……”

　　吃力地拄着拐杖的周五娘一跺脚，急道:“哎呀，我都说了，秀禾她都找遍了，真的不见了啊!”

　　见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秀禾目光躲闪，却不似她婆母那般肯定:“说不定是我记错了，娘，要不我再进去找找……”

　　“咱家就这么两间破草屋，你都找了快一个时辰了都没找到，定然是放在院子里的时候被人给偷走了!”周五娘越说越伤心，“早知如此就早点去坟头了:如今这天都快黑了，祭品又不见了，可怎么去啊!”有人提议道:“您先别急，要不这样，我们进去帮忙找找，说不定就找到了呢!\"

　　周五娘立刻便答应了，四五个人自告奋勇地进了屋，秀禾犹豫着也想要过去，却被周五娘给拉住
　　了:“让他们去吧，你也找不着，快和里正说说东西是什么时候丢的。\"

　　旁边梧桐树上的他看到自己的妹妹拉着玖儿也跑了进去，随后将目光转移到了周恪的娘子秀禾身上，觉得她似是异常地紧张。

　　大约半刻钟后，几个人陆陆续续出来了，皆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可秀禾的神色却反而轻松了几分。

　　周五娘虽失落，却也知道还是要先解决眼下的难题。便问众人道:“你们谁家里可有多余的纸钱吗?\"

　　有人刚要回答，却被旁边的人给暗暗拉了一把，以空方才还乐于帮忙的众人无一人同意。

　　周五娘对他们的冷漠有些意外，刚想开口再问一次，便听到有人直言道:“五婶子，不是咱们小气。这祭品什么的不是莫要借来借去的，不吉利，您说是不是?\"

　　不知是谁说了声“散了吧”，人群立刻四散了，只剩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里正了。

　　树上，他看着惊诧又无助的周五娘，心生怜悯，目光不由看向了屋子。

　　这丫头怎么还不出来。

　　秀禾见婆母迷茫中不知所措，不忍心地轻声劝道:“娘，算了，我再去买一些回来吧，只是这样一来就太晚了，您腿脚不方便，夜路又不好走，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吧….…”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听从屋子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我找到啦!”

　　高高地，他看见自己的妹妹提着一个竹篮子从屋子小跑着出来，在不知觉中微皱的眉头舒展了些。

　　只见她利落地将篮子塞到了惊愕的秀禾怀里，在周四娘反应过来前便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去，喋喋不休地道:“五奶奶，玖儿睡着啦，梦里还叫你呢，快去陪他吧!今日寒食节，他也没吃什么热乎的，肚子可不太舒服，有什么事还是让嫂嫂一个人去吧，玖儿生病了，可离不开您……”

　　他看了看迷迷糊糊被她拉着往里走的周五娘，又看了看在迟疑片刻后拿着祭品匆匆离去的秀禾，明白了什么。

　　里正也离开了，刚刚还喧闹的树下一片安静，他翻身落了地，静静地等着。

　　没过多久，一个瘦弱小巧的身影从屋子里出来了，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心事重重的样子，全然没了刚进去的活泼，

　　他抬脚走了过去，先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根白色的蜡烛。

　　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抬起了头，眼里的伤心还未散去便浮现了几分惊喜:“哥，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似是在担心会惊扰里面的人。

　　他点点头，抬手摸摸她的头发，亦然小声道:“边走边说。”

　　她颔首，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他的身上。

　　等离玖儿家远了，她才红着眼睛道:“这是五奶奶让我交给玖儿阿娘的蜡烛，她已经猜到玖儿阿爹已经去世的事情了!\"

　　照着家乡的风俗，在清明这天，每个坟头前都要点上一支蜡烛，哪怕立刻会熄灭也要点上，好照亮亡灵回来的路。

　　而玖儿家的祭品中原本只有一支白蜡烛，是给玖儿祖父准备的，因为虽然玖儿的阿爹周恪也已经过世了，但玖儿祖母周五娘之前还并不知情。

　　所有人都瞒着她，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在外地做生意，平平安安的。

　　她平时腿脚不方便，只有在清明节这天才会去已故相公的坟头上坟，可今年，她的儿媳秀禾并不想让她去。

　　因为一旦她去了，就会发现祖坟上又新添了一座坟，那里埋葬着她惟一的骨血。

　　故而在出发前，秀禾才会将祭品藏起来拖延时间，好等入夜后自己去，可没想到里正刚好从她家门口经过，事情便闹大了。

　　他问:“是你告诉那些人不要找出祭品的?”

　　她点点头，沮丧道:“玖儿说他看见他阿娘藏竹篮子了，我就猜到他阿娘是故意那么做的了，只是没想到五奶奶还是发现了。”

　　“玖儿阿爹过年前便不在了，他以前无论多忙，从未在过年时还不回家，只怕五奶奶当时就已经开始起疑了。再加上大家在听到她要借祭品时那般异常，她怎会猜不透，只是不愿说破罢了。\"他抬手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叹道，“生离死别，人之常情，别哭了。”

　　她想起五奶奶在翻找蜡烛时轻颤的肩膀和将蜡烛递给自己时眼中难以自抑的痛苦，忍不住问他道:“哥，我能不能死在你前面呀?”

　　他一愣:“为何?”

　　杏花树下，她停了下来。

　　“因为我不想给你上坟啊，”她红着双眼，突然呜“呜”地一声哭了出来，“我要死在你前面，死在爹娘前面，一辈子都不要给你们上坟……”

　　没想到她会这般伤心，他一时心酸，将她轻轻地拉到了怀里，小心安慰着:“好，哥答应你，不哭了...…”

　　等她的哭声终于渐渐小了，他才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食盒来，哄着她道:“你看，这是我从衙门带过来的，刘姨和小雪儿给你做了什么?艾草糕和青团，是南方在清明时的吃食，要不要先尝尝?还有，这是小雪儿给你的信……”

　　她抹了泪，只接了信，认真地抬头对他道:“哥，你可是答应我了啊!”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当然。”

　　微风拂过，吹得浅色的杏花花瓣四处飞扬，犹如清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