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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森罗万象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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秸秆烧尽后,惨叫声也渐渐停止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刺鼻气味,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一地的血腥。
秦少泓接过随从递过来的湿手帕捂住口鼻,闷声问:“人找到了吗?”
萧博沾了满身的血,连发丝都黏在了一起,他摇摇头,说:“回殿下,尚未。”
秦少泓抬眼:“是逃了,还是他根本没回来?”
萧博垂眸,答道:“此次围剿并无人逃脱。”
秦少泓沉默了一会儿,萧博大气也不敢出,等待着太子的发落。
太子骑在马上,萧博则跪在他面前,头顶还不足马腹高,听到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听得并不真切。暗卫听到他们谈话,渐渐避嫌地散开。
秦少泓叹了口气:“萧博,你可知罪?”
萧博心中一沉,浑身都僵硬起来,片刻后,对太子重重地一磕头,道:“奴才罪该万死。”
秦少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部署了整整三年,最后把这件事交给你,原以为万无一失,未成想在今日功亏一篑……全盘都栽在了你身上。”
萧博的额头贴在地上,良久未曾抬起。
“你说该怎么办,萧博?”秦少泓忽然下了马,走到了萧博跟前,“来,你抬起头看着我,萧博。”
即便不情愿,但萧博也不敢不听,他抬起头,露出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失焦地看着秦少泓,机械地说:“奴才愿以死谢罪。”
“死?呵……”秦少泓嗤笑一声,反问说,“你舍得死吗?”
萧博道:“奴才的命是殿下给的,殿下想取,奴才还给殿下便是。”
秦少泓道:“我看你是忘了你姓什么了。”
萧博一语不发。
秦少泓又问了一遍:“你舍得死吗?”
萧博又对他磕了一个头:“奴才并未忘记,只是殿下的恩情,奴才无以为报。”
为祁家上上下下一百零三口人报仇是萧博的夙愿,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他一闭眼,那些沉痛的记忆便会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他的脑海。
可他的命是太子给的,除了复仇之外,他几乎将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交给了他,他是太子用得最得心应手的一把刀。
秦少泓忽然伸手勾住了萧博的下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那张清隽的脸,像在考量着什么。
萧博睫毛轻颤,屏住了呼吸,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殿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秦少泓倏然暴起,一脚踹在他的肩头,生生将他踢出一丈远!
“无以为报?!”秦少泓怒吼道,“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那狗杂种要是不死,死的就会是我,你想要我的命吗,萧博——”
萧博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点点汗珠,他一语不发地捂住被踹的地方,默默地重新跪好,继而以跪着的姿态,用膝盖着地一步步、慢慢地走向秦少泓。
“奴才知罪。”
秦少泓咆哮道:“知罪,知罪!你知罪有什么用!我养你那么年,一个快死的人都能跟丢,你又有什么用?!你这个废物!”
他上前掐住了萧博的下颌,强迫他看着自己:“你也就这张脸能看了,是不是?”
萧博:“唔……”
秦少泓冷哼一声,松开了他。
刚才这一脚撕裂了萧博刚愈合不久的伤,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霎时间有些天旋地转,跪得有些摇摇欲坠。
“奴才愿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秦少泓又勾起了他的下巴,这次没带力道。
这个动作他仿佛做过很多次,萧博顺从地抬起了头,可他眼神却是逃避的。。
秦少泓的指腹忽然按在了萧博柔软的嘴唇,在上面轻轻摩挲,拭去了嘴角沾染的鲜血。
萧博浑身一僵。
秦少泓放缓了声音,道:“罢了,萧博……我还是舍不得罚你。”
萧博生硬道:“承蒙殿下厚爱,奴才诚惶诚恐。”
秦少泓眼神中看不出喜怒:“我来永承一事不能走路风声,父皇最近盯得紧,天亮之前我得赶回云城。”
萧博对秦少泓的示好有些麻木,只沉默着跪着不接话。
见他没有反应,秦少泓自讨没趣地收回手,重新拿湿手帕捂住了口鼻,说:“再宽限你一月的时间,若一月之后再无结果,就别再回来见我了。”
萧博又恭敬地对他磕了一个头:“奴才领命。”
秦少泓转身骑上了马,下令道:“收兵罢,十一,十六,十七,你们三人在此蹲守两日,以免那狗杂种杀回马枪。”
“是,殿下。”
——
这场雨来得急,也下得很大,永承虽比中原暖和很多,但深秋的夜里还是冻得厉害。
秦少阳担心姒倾着凉,寻了一处破旧的土地庙避雨。
他生了火,把姒倾抱在怀里。姒倾冷得缩成一团,衣服全黏在身上,跟秦少阳一比,瘦小得如同刚满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
“我不喜欢下雨。”姒倾闷闷地说。
两人亲昵地贴在一起,姒倾感受到秦少阳胸膛灼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还有他有力的心跳,都让他心安了不少。
姒倾手脚都是冰凉的,秦少阳一双大手把他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住,温暖的舒适感像一簇火焰瞬间传遍了姒倾的四肢百骸。
秦少阳说:“以后若是下雨,我便替你挡着。”
姒倾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怎么傻乎乎的?”
秦少阳笑。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提刚才发生的事。
姒倾道:“也不知天天和彭彭有没有到家,他们两个这么调皮,松介雅怕是治不住他们。等我回去,指不定怎么跟我告状呢。”
秦少阳道:“我倒觉得他们懂事听话。”
姒倾说:“分明是他们在你面前装相呢,这你都信,他们两个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捣蛋鬼。”
孩子总是别人家的好,秦少阳算是明白了,又道:“明早等雨停了,我们回去吧?你得换身衣服。”
姒倾说:“好。”
——
太子带着其他人走了,留下跪着的萧博和余下三人。
萧博依稀听见了那三人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不过萧博大概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无非是太子与自己之间暧昧的关系。
太子待他不一般的事,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不想去为自己辩白什么,甚至有人拿他当成娈宠,他也懒得为自己辩解半句。
事实上萧博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与太子是什么关系。
他从来都摸不透太子的心思,事实上没人知道秦少泓究竟在想些什么。
要说秦少泓是真心,未免太异想天开。
可要说他薄情,在太子府却没有一个人敢在萧博面前乖张放肆,曾有一个不长眼睛的下人非议萧博,事后竟被太子拔了舌头,挖了眼睛,扔在城外的乱葬岗,任其自生自灭。
或许秦少泓只是将他视为自己的所有物罢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他就是其他人眼中狗仗人势的那条狗。
萧博看着眼前七零八落的尸体,忽然有些反胃,这个场景勾起了他诸多不好的回忆。
二十年前,祁家就是这样被灭门的,可不同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并不知厄运将至,他们刚参加完庆典,正喜气洋洋地回来准备休息,迎接第二天的到来。
他们不知自己因何而死,不知被何人牵连,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真的该死吗?
太子曾救他一命,曾许诺过在他登基后会为祁家昭雪。然而他要顺利登基,就必须要肃清阻碍,太子说,秦少阳将是他的心腹大患。秦少阳不除,他的江山不会稳,他就无法称帝。
这是个无解的局。
萧博压下心底的情绪,蓦地站起身,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向树林走去,天边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脚边躺着两个约莫四五岁大的小孩尸体。
其中一个孩子瞪大着眼睛看着天空,表情惊恐。
另一个看着年纪稍大一些,压在那个孩子身上,死死地抱着他,似乎想替他挡下最致命的一击。然而萧博看到他们身上的刀痕,分明穿透了上面那个孩子的腹部,直直地捅进了另一个孩子的身体。
肉身是挡不住杀人的刀的。
两个孩子手脚都戴着精致的银手镯,上面系着小小的铃铛,被半干涸的血迹染得黯淡无光。
他还记得在他小堂弟的满月宴上,爷爷就送了一对银镯子给他,祈愿他此生富贵平安。
然而他被杀的时候还不足周岁,甚至还不会说话,还在蹒跚学步,生命便永远定格在了那血腥的一夜。
那天晚上他碰见的那位神秘高手为何不见踪影,他为何不来救他们?
倘若他在,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了。
萧博自诩见惯了死亡,他手上沾满了鲜血,背负了无数条人命。但看到这样的场景,还是不可避免地难受了。
可他有什么资格去同情这些死于非命的百姓,他就是这场屠杀的刽子手。萧博自嘲地想,他的手是脏的,人也是脏的,从里到外都脏透了。
他质疑太子,是为不忠;他大仇未报,是为不孝;他屠杀百姓,是为不仁。
不忠不孝不仁,他带着满身的罪孽苟活于世。
萧博一低头便能对上那孩童死不瞑目的双眸,他几欲作呕,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个让他窒息的村寨。
—第一卷·森罗万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