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的重量》黄晶

21、雨夜有光（3）

　　焊花像细碎的星子铺散一地，等她把最后一处管线标高核对完，夜色已浓得能滴下墨来。
　　城市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唐雅琪摘下安全帽，拍了拍衣摆的灰，待她拖着一身疲惫打开家门时，玄关处散落着四喜的小书包和一双沾了点泥的运动鞋，客厅里隐约传来抽油烟机停止工作的嗡鸣。
　　她弯腰换鞋的动作才做到一半，就被空气里飘来的一缕味道轻轻绊住。西兰花炒虾仁的清鲜，混着蒜蓉热油爆开的辛冽，那正是她遵医嘱吃了大半年的抑郁症辅助治疗餐。
　　“回来了？”周毅从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围裙歪歪扭扭系在腰后，袖口卷到小臂，冲她笑了笑，下意识在围裙上蹭了蹭指尖，“你忙了一整天，饭都没好好吃一口，所以我简单炒了两个菜，垫完肚子后再看图纸也不误事。”
　　唐雅琪喉间像卡着团温吞的棉絮，半晌才找回声音，“你不是要马上赶回公司？”
　　“再急也要喘口气。”周毅脸上的笑意不减，将锅铲往料理台一放，脆生生的，“陪你吃完饭，再通宵也不迟。”
　　说话间，四喜已从客厅“哒哒哒”冲过来，“妈妈回来啦”，奶音脆得像刚剥开的糖，甜得唐雅琪心口一软。
　　餐桌上的热气袅袅上升，像给灯光蒙了层柔纱。
　　周毅忽然变戏法似的从围裙兜里摸出三张彩色卡片，往桌上轻轻一放，“你看看这个。”他眼里的期待压也压不住，指尖在票面上敲了敲，那是三张儿童主题游乐园的门票，“昨晚应下的，今早一开门就抢到了。你那边……能排开吧？”
　　唐雅琪夹菜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迎上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心口像被温水轻轻撞了一下，嘴角自己先弯起来，“嗯，我调调，能空出一天。”
　　“耶！”四喜的小勺子“当啷”掉进碗里，拍着手蹦跶，“周末去游乐园！我要坐会飞的小马车，还要翻彩色的海星！”
　　周毅被她逗得笑出声，大手揉了揉女儿的发旋，话锋却忽然一转，故作严肃,“先别得意。加减法、昨天教的汉字，待会儿检查。要是错得太多——”他拖长尾音，如愿看到女儿瞬间屏住呼吸，才慢悠悠补刀，“小马只好留在围栏里，你在家补课。”
　　“啊？”四喜的笑脸“唰”地塌下去，眼眶立马蒙了层雾气，小嘴撅得能挂油瓶，“我……我努力还不行嘛。”
　　唐雅琪在一旁看着，唇角止不住上扬。
　　窗外夜色深沉，窗内灯火温软，炒菜的余香混着孩子软糯的尾音，像给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没一会儿，在水槽边忙碌的周毅忽然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指尖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他擦了擦手，走到唐雅琪身边，目光扫过她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施工标注，声音放得轻缓，“水槽里那几个碗碟不用管，我回头抽时间收拾，你顾着手里的图纸就行，别累着。”
　　唐雅琪从电脑屏幕上挪开目光，顺着他的动作往下看，一眼就瞥见他脚上换好的黑色皮鞋，眉梢微挑，“现在就要去公司了？”
　　“项目那边催的紧，三个月内要出样片，连轴转是少不了。”周毅伸手理了理衣领，又转头看了眼窝在沙发里、还在对着玩偶小声噘嘴的四喜，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嘱咐了句，“乖乖跟妈妈睡觉，爸爸尽快回来。”说完便拿起玄关柜上的外套，轻轻带上门走了。

　　金边似的灯火还在屋子里晃，静悄悄，躺在床上的四喜，哈欠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抱着玩偶从床铺上滑下来，小步走到唐雅琪身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声音裹着未散的困意，还沾着点委屈的鼻音，“妈妈，爸爸答应读的绘本，今晚还没有讲呢，我睡不着。”
　　唐雅琪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顿，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的施工图纸移到女儿身上。
　　她心里也跟着犯嘀咕：周毅傍晚留言时，还特意说要讲图书馆新借的绘本，难道是忙得忘了这事？
　　她放下鼠标，起身走到书架前，正想从第二层抽出那本《神奇的木偶》，手机突然“叮咚”响了一声——屏幕亮起来，“毅”的名字在暖光里格外清晰。
　　唐雅琪点开对话框，一条带着“未读”标记的视频跳了出来。按下播放键，周毅的侧脸立刻出现在屏幕里。他应该是在开车，手机架在方向盘的位置，背景里能看到快速掠过的街景，仪表盘的暖光映在他脸上，连眼角的细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四喜宝贝，爸爸现在在去公司的路上，先给你讲《小熊的奇妙旅行》好不好？”他的声音透过屏幕传来，比平时低了些，还带着点开车时的专注，“湖畔森林里住着一只穿黄色雨靴的小熊，今天天刚亮，他就背着蓝色小背包出门了，要去森林深处，找传说中能实现愿望的彩虹花。”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顿，语气里添了点神秘，“你猜猜，他的背包里装了熊妈妈准备的什么好吃的？”
　　手机那头的四喜眼睛“唰”地亮了，立刻捧着手机蹭回小床上，小脑袋埋进枕头里，脆生生地喊，“是蜂蜜蛋糕！小熊每次都把熊妈妈做的蜂蜜蛋糕糊满脸！”
　　没等四喜再追问，手机屏幕就弹出了第二条视频，她点开来，果然听见周毅带着笑意的声音，“是熊妈妈准备的蜂蜜蛋糕，你有猜对吗？”
　　四喜立刻欢呼起来，“妈妈，我猜对了！”
　　“小熊背着蜂蜜蛋糕走啊走，走到一条小河边，发现小桥被雨水冲垮了……”视频里，周毅的声音慢慢铺展开，把故事里的画面一点点描得鲜活，四喜攥着手机的小手渐渐放松，连带着方才没散的委屈，都跟着故事里的风飘远了些。
　　没听几分钟，视频里的故事声忽然断了。
　　唐雅琪对着电脑处理完最后一处图纸标注，转头看见四喜正举着手机发愣，便伸手轻轻拿过手机，点开最新一条未读视频——镜头里没了周毅的身影，只稳稳对着摊在方向盘上的绘本，蓝色封皮上的小熊图案清晰可见。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背景里隐约飘着路口的车流声，看这情形，该是他等红绿灯时匆匆录下的。
　　他翻页时特意放满了速度，指尖轻轻按着书页边缘，连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都听得分明。
　　念文字时嗓音放得极轻，像是怕吵到屏幕那头的女儿，可当读到小熊站在河边慌了神的情节，他忽然捏着嗓子压低声音，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小熊的慌张，“河水这么急，小桥又坏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怎么办呀？”
　　唐雅琪坐在床边，目光落在屏幕里的周毅身上——他侧脸的碎发被窗外的风微微吹起，仪表盘的暖光漫在他脸上，连眼神里的专注都看得真切。
　　躺在床上的四喜听得认真，原本抿着的嘴角不知何时悄悄翘了起来，小脚丫在被子里轻轻晃着，跟着故事里的情节小声附和，“小熊别害怕，你会找到回家的路！”
　　待最后一条视频快结束时，镜头晃了晃，背景里传来拉开车门的轻响，还有远处写字楼的灯光隐约照进来。
　　周毅对着屏幕笑了笑，眼底带着点没说出口的歉意，却又裹着满溢的温柔，“四喜，爸爸已经到公司楼下了，先听这个故事，等爸爸忙完就回家陪你看绘本，好不好？”
　　视频播完的瞬间，四喜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了揉泛红的眼角，往被窝里缩了缩，小脑袋埋进软乎乎的枕头里。
　　没一会儿，她就蜷成一个小小的团子，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在梦里跟着故事里的小熊，一起踏上了寻找彩虹花的冒险路。
　　唐雅琪轻轻替四喜掖好被角，再低头看向手机里未退出的视频界面，心里忽然像被温水浸过，暖融融的。
　　她清楚地知道，周毅今天在家与公司之间来回跑，连坐下来好好吃饭的时间都得挤，却还是在开车的间隙，把绘本一页页录成视频，没让四喜盼了一晚上的睡前故事，落了空。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下文字，又附上一张四喜熟睡的照片，“故事已查收，小听众已经进入甜甜的梦乡啦。”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手机里周毅还没关掉的视频界面，仿佛还能听到他温柔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轻轻回荡。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悄然而至，细得像被揉碎的棉絮，落在玻璃上几乎听不见声响，只在窗沿积起一圈淡淡的水痕。
　　唐雅琪指尖敲下最后一个键盘字符，回车键的轻响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手指用力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指腹触到紧绷的皮肤，才惊觉自己对着设计图坐了整整三个小时。
　　这时，脑海里忽然忆起今夜周毅出门前的模样，声音里带着点斟酌后的恳切，“这段时间项目赶的紧，估计都需要你跟我接力陪伴四喜，要是你觉得身体吃不消的话，记得告诉我。实在不行，咱们就请个阿姨，不用住家，就下午接四喜放学，临时照看两三个钟头就行。”
　　当时唐雅琪心里轻轻“咯噔”一下，瞬间就明白了。
　　他这话里藏着多少挣扎，她比谁都清楚。
　　当年周毅的小爷爷，半岁时被家里请的保姆偷偷抱走，周家寻了一辈子都没找着，这事成了周家几代人的心病。
　　也正因如此，周毅对“外人照顾四喜”这件事格外抵触，这些年哪怕夫妻再忙再难，他也从没提过请阿姨的话。
　　“阿姨就算了。”她伸手覆在他手背上，他的指节凉得像浸在井水里，“我明天和领导协调完时间，再跟你一起调整照顾四喜这事，孩子从来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咱们一起扛着。”
　　周毅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轻轻蹭过她的指腹，带着常年敲击键盘的粗糙，却格外有力。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了句：“辛苦你了。”
　　短短五个字，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唐雅琪心里漾开圈圈涟漪，连指尖都跟着暖了几分。
　　现如今俩人都是憋着一股劲要往前冲，项目赶工、工地盯场，每天加班成了常态。
　　四喜刚满四岁，正是黏人又需要细心照料的年纪，谁都没法轻易说一句“我退一步”。
　　可孩子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
　　或许，所谓的兼顾从来不是一个人咬牙硬撑，而是两个人在兵荒马乱里，总能默契地接过对方手里的担子。
　　唐雅的唇角忽然弯起一抹柔和的弧度，眼底还带着未散的疲惫，却亮着点笃定的光，“路还长，麻烦不会少，但只要两个人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日子总会慢慢理顺的。”
　　话音刚落，周毅就伸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珍视，手臂圈住她肩膀时，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过来，熨帖得让人安心。
　　唐雅琪顺势靠在他胸口，能清晰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像某种无需言语的承诺。
　　周毅低头，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透着沙哑的温柔，“你说得对，困难都是一时的，慢慢熬，总会过去。”
　　想到这儿，唐雅琪嘴角忍不住弯起，连带着眉心积了许久的酸胀都轻了几分，低低的笑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漫开。
　　合上电脑的唐雅琪，走到窗边。
　　雨幕下的路灯像被水晕开的颜料，温软又倔强，像极了他们此刻的日子：湿冷、狼狈，却始终攥着一股劲，坚持发着光。
　　夜色渐浓，窗外的星子亮了起来，屋里的灯光却比星光更暖。